三、废墟

作者:高婿 更新时间:2023/5/13 20:15:43 字数:6249

最后的三个月,行程都十分顺利。

三个月中,马奇虽然依旧对22B星球上的文明和耕耘者充满好奇和期待,但对与他纠葛了近600年、现在已经近在咫尺的22B星球本身却好像失去了原有的兴趣,反而将观测的目标对准了587光年外的地球。来自地球的光,是587年前的光,也就是雨伞从地球正式起航7年前的光。那时候,他和兰薇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相信,在他观测到的来自地球的光波中,总有那么一点是属于他和兰薇的,其中镌刻了他们两人的幸福密码。他有时甚至想,兰薇也许就躲在这些光中,她乘着光一直在追赶他,只是路途太远、光速太慢,她还没能到达。

观测地球几乎成了他的一个习惯。从这个距离遥望自己的母星,有一种似梦非梦的感觉,那是一种思念、一种幻想、一种萦绕心间挥之不去的孤独......在马奇这种矛盾的行为和情感中,三个月后,雨伞顺利泊入22B星球的同步轨道,二者之间相距30万公里。

悬浮在太空中,雨伞就像一座巨大而威严的神殿,如果没有开普勒22和22B星球的对比,足以让全人类都跪伏在它的脚下。

按照预定计划,所有人员都离开了虚拟世界,进入到各自专属的仿真人体开始工作。出于对22B星球文明的尊重或者说敬畏,他们首先发出了一封拜访信,按理说很快就应该有回音,但一连等了2天都杳无音信。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们每天都准时发出一封信件,但用尽所有通讯方式依旧没有收到任何回应。最终,法利斯决定:登陆!除了包括首席指挥官、副指挥官和400名军人在内的862人留在雨伞中值守外,其余1000人按照学者、军人一定比例搭配的原则组成了100余个小组,乘坐被称为“蜜蜂”的小型飞船一同登陆22B星球,准备在与22B星球的文明接洽后,分头开展自然和人文研究与交流。这样安排,其实也有另外一层考虑,那就是如果22B星球文明并非善意或者在22B星球上遇到危险时,他们能够有一定的应对能力。一百余架小型飞船从雨伞中同时四散飞出,真是像极了受惊后从蜂窠中涌出的愤怒的蜂群。

22B星球的质量大于地球许多倍,因此其引力也远大于地球,逃逸其引力束缚的速度(即以22B星球为参照系的“第二宇宙速度”)大约为13.4km/s。蜜蜂的速度正是为此设计,恰能达到14km/s。蜂群不到7个小时候就到达了22B星球的大气层。按照指挥中心的指令,他们在大气层外悬停了下来,再次向22B星球的文明发送拜访信,又是一连几天,没有任何回音。指挥中心决定,由马奇率领的代号为“接触者”的8人特别小组率先着陆查看情况。这个特别小组,从一组建便肩负着不平凡的使命——与22B星球文明进行首次接触。因此,它的构成也和其他小组有所不同:其他小组均为专业性小组,而它,则是由不同专业背景的专家组成,除了马奇和凯文以外,其他组员分别是来自英国的数学家威尔玛、来自俄罗斯的社会学家弗拉基米尔、来自巴西的演说家约瑟、来自日本的文学家花崎千惠、分别来自中国和新朝鲜(朝鲜和韩国统一后组建的国家,俗称“新朝鲜”)的卫队战士钱一凡、朴正男。凯文进入接触者小组的过程可谓一波三折——指挥官们一致认为,以他自来熟的性格,作为接触者的一员是十分合适的。可是,在三个月前的太空跳跃中,他遇到了陨石雨,虽然惊险地将意识数据传回了雨伞控制系统,保住了小命,但他的专属仿真人体却遭到彻底损坏,基于此,本不打算考虑他。然而,能够成为接触者的一员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一份光荣,凯文怎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在软磨硬泡下最终还是得到了指挥中心的同意,允许他使用经改造后的已经牺牲人员的仿真人体。或许是法利斯故意戏弄他,作为交换条件,他只能选择女性仿真人体,而且决不能是辣妹。凯文只得无奈同意,进入了一名膀大腰圆、长相惨不忍睹的白人女化学家的仿真人体,十分地滑稽!

随着与地面的距离越来越近,马奇也越来越兴奋,他的脑海中,闪现着曾无数次在梦中看到的外星城市和神秘耕耘者的样子,还有那一个一直萦绕在他心间的黑乎乎的圆饼。在他思想的殿堂中,他几乎要流下泪来,望着地球的方向向兰薇道:“薇,我到了!”

它的确是一颗美丽的海洋星球。由于它的大气层很厚,开普勒22的光在通过时,波长较短的光线被散射殆尽,到达地面时只余下红、黄、橙三种光线,因此,22B星球的天空始终呈现出红、黄、橙三种颜色混合的色彩,很像地球上日出日落时的景象。在这样的天空之下,海洋也并不是蓝色的,而是一片金灿灿的火红,让人有置身梦境的幻觉。同时,因为22B星球没有像月亮一样的卫星,所以它的海洋没有潮汐,平静得就像镶嵌在宇宙间数十亿年的一面巨大的魔镜。

接触者小组驾驶蜜蜂飞入大气层,在距离海平面5000米左右的的高度以最快速度巡航飞行,航迹几乎在整个星球上织起了一张密密的渔网,但除了广袤的海洋和为数不多的陆地外,并没有发现任何高等文明的痕迹。难道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22B星球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伟大文明!可是——既然错了,那些穿越了587光年的信息又是怎么回事?耕耘者究竟是谁,他来自哪里?错了?!!!所有人都不愿相信也都不相信,于是,指挥中心命令所有蜜蜂开展全球巡航。最终,在一座面积约80平方公里的小岛上发现了一处奇异的深坑。

小岛被茂密的森林覆盖,其中奇形怪状的植物和地球上的完全不同,到了夜晚还会发出五颜六色的荧光。森林中有许多动物,大大小小都还长着鳃或者尾巴,凶猛异常,似乎刚从海洋生物进化而来。看来,22B星球的生命还处在进化的初级阶段。在了解到这一事实之后,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法利斯很快调整了部署,将大部分蜜蜂派往22B星球各地开展深入研究,并实时以光信号的方式向地球发送研究数据。同时在接触者小组的基础上进行人员调整,减配人文学科专家,增加地质、生物等自然学科专家,并按1:2的比例配备护卫队战士,组建起40余人的加强小组前往深坑作进一步勘察。

深坑处于小岛的中心位置,在时间的侵蚀下,早已被各类奇异而凶猛的动植物占领,只能从高空才能看出它那绝非天然形成的几何形状。坑中巨大的植被导致蜜蜂无法降落,因而,他们只能以悬梯的方式降落到深坑旁,然后徒步前往深坑腹地进行勘察。站在深坑之上,他们就像四十几只小蚂蚁站在一口巨锅的边沿一般,渺小得似乎用“渺小”一词来形容都太大了。通往深坑的路险象环生,即使看似无害的植物,也随时可能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如同钢刀般锋利的牙齿,更不用提那些刚刚进化、毫无理性的怪兽了,更为致命的是,深坑之中电磁信号受到严重干扰,仿真人体自带的电磁通讯功能基本无法使用——当然,他们可以选择通过语言的方式作近距离交流,但与远在密林之外的蜜蜂却失去了联系——这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但他们已经没有退路。经过好几个小时的艰难跋涉,他们终于伤痕累累地到达深坑底部,人数减少到三十几人,其中大多数因情况紧急来不及将意识数据传回雨伞而彻底地失去了生命。得益于护卫队战士们的拼死保护和仿真人体的强力性能,只有1名科学家在途中殒命,其余包括马奇和凯文在内的14名科学家都有惊无险地到达了深坑之下。

经测算,这个深坑形成于1200至1300年前。剥开岁月的迷雾,他们渐渐意识到,这个深坑是由一艘宇宙飞船猛烈撞击形成的废墟,深坑之下那些坚硬无比、看似岩层的东西正是宇宙飞船船体外壳,其材质和雨伞外壳的材质几乎一模一样,整体大小大概只有雨伞的三十分之一。马奇呆呆地望着巨大的坑口,突然想到困惑了他近600年的那一个黑乎乎的圆饼图像——它不就是这个深坑的俯视图么?一个猜测从他的脑海中闪现:难道这就是耕耘者的飞船,改变他命运的光信号就是从这里发出的?带着这样的猜测,他们继续深入,终于找到了飞船的驾驶舱。在时间的侵蚀下,舱内已经覆满了尘埃,处处都显示出岁月的斑驳,就像一座被遗弃一千多年的破庙,让人不禁生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看来,只有时间才是永恒的王!无论多么巨大、多么坚硬,也始终无法逃出它的魔掌。渺小的人类在它面前,又究竟算得了什么?近600年的旅程和587光年的距离无限地放大着他们心底的“黑洞”。要不是飞船驾驶座上的一个人进入了他们的视线,或许他们会一直深陷这种孤寂的感慨而无法自拔。那人十分高大,外形很像耶稣,但又有些亚洲人的特征。他十分舒适地躺在驾驶位上,安详地闭着双眼,身上覆满灰尘,就像一座埋藏地底数千年的古希腊雕像,和整个驾驶舱融为了一体。马奇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就是耕耘者!

这是一个重大得不能再重大的发现!他们立刻离开深坑,摆脱电磁干扰联系上蜂群,并通过蜂群以光信号将消息报告给指挥中心。数小时之后,雨伞直接悬停在了深坑之上,通过无介质传输方式向深坑之下的飞船传输能量。幸运的是,有次强互作用力材料的保护,一千余年的时间并没有对飞船的核心部件造成损坏,很快,沉睡了十多个世纪的飞船苏醒了。从飞船记忆系统储存的旅行日志中,他们终于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破解了困扰了人类近600百年的谜团。

耕耘者并非这个宇宙的智慧生命,而是来自1号宇宙的智者星球。

佛说:大千世界有如恒河沙数。但恒河沙再多也是有限的,而宇宙的数量却是无限的。在无限多的宇宙中,诞生了一个奇迹,那就是耕耘者所在的智者文明。和其他宇宙间断的文明不同,智者文明因所在宇宙的客观优势和其本身的和平团结包容,在大约2000万智年(相当于2亿年)中从未间断,这期间,智者人凭借超长的文明和超凡的智慧在人文和科技领域取得了人类想都不敢想的成果。他们一直在宇宙中寻找其他智慧生命,但始终一无所获,直到10000智年也就是100000年前,他们发现了其他宇宙和宇宙隧道的存在。为方便区分,他们将自己所在的宇宙称为“1号宇宙”,以之为起点,按照发现顺序命名为2号宇宙、3号宇宙、4号宇宙......我们这个宇宙被命名为“123号宇宙”。每发现一个宇宙,他们都会派出一批勇士去新发现的宇宙寻找智慧生命并耕种文明,他们称之为“耕耘者”。

智者人并非永生不灭的,他们的平均寿命为97.3智年,相当于973年。为了实现以光年计的漫长旅行,他们不仅发明了半光速宇宙飞船,而且研发出肉灵剥离、冬眠、仿真人体等超乎想象的技术,如果没有意外,几乎实现了永生。123-15号耕耘者于10000年前到达地球。当时,冰川期因新仙女木事件的大火才刚刚结束,无数的动植物在覆盖地球十分之一面积的烈火中被摧毁,幸存下来的人类虽然逃过了寒冷,但同时也面临食物紧缺的艰难局面。耕耘者一下飞船,人类茹毛饮血的野蛮画面就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震撼,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了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如上帝一般的悲悯让他发誓要将这群野蛮的智慧生命引向文明——像智者文明一样的文明。在地球耕种文明的计划开始在他的心中生根萌芽。

新石器时代的人类虽然依旧过着十分原始的生活,但智力上已经和现代人相差无几。起初,耕耘者按照在训练基地学到的方法接近人类,但人类根本就不吃他那一套,反而将他当成敌人对待。他意识到,每个宇宙、每类智慧生命都有自己的特点,耕种文明并没有普适的成法,也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于是,他干脆将那一整套从智者星球带来的文明耕种理论抛诸脑后,根据实际情况自己摸索,在放下所有姿态后,竟然很快就融入了人类群体。由于他的身体是仿真人体,拥有远超人类肉体的能力,加上他超群的智力,因此,人类几乎把他当成神一样的存在,特别是女性,更把他当成了完美偶像。在地球的8000多年时间里,面对女性的追求,他也曾有过动摇,但他知道他的使命所在,更何况仿真人体的现实也不允许他有这方面的追求。

根据《宇宙文明耕种规范》的规定,耕种者在耕种文明的过程中,除了适度引导外不能过渡干预文明的发展,以保证宇宙文明的多样性。因此,他只在规定许可的范围内向人类传递文明的框架。他会每2年转入一个新的部落,每10年进行一次长距离迁移,不到200年,他的足迹已经遍布地球。在他的引导下,基因相同但又各具特点的人类文明就像野草般疯长,黑白的原始世界开始变得缤纷多彩。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也是他的骄傲。但是让他更没想到的是人类的贪婪与暴戾,随着文明进程的加速,起初只存在于部落之间的小冲突逐渐扩大,最终演化为残酷的战争,堆积如山的尸体让崇尚和平团结包容的他无法接受。于是,他着手改造文明,而改造文明的第一步是“试验”:他在世界各地的孤儿中精心甄选出男女婴孩各1名,男孩起名亚当,女孩起名夏娃,并将他们带到了一处与世隔绝的山谷之中。山谷里四季如春,开满野花、长满野果,简直就是一片世外桃源。他为它起了一个优雅的名字:伊甸园。他以与世隔绝的方式养育两个孩子,并通过各种方式考验他们,企图证明他所认为的“人性本善”。然而,他失败了,亚当和夏娃没能经受住他的考验,在偷食禁果后最终逃离了伊甸园。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依靠从耕耘者那里获得的智慧成为了人类的王,他们的故事也在岁月的跌宕中变成了美丽的传说。

他不再相信“人性本善”,但他依旧将人类文明视作自己的杰作。在往后的数千年中,他依旧乐此不疲地耕种文明,期间也培育出了几个伟大文明,有的甚至超过现代地球文明。他曾以此为傲,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几个文明竟都因人类的贪婪和愚蠢在全盛时期夭折,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只留下金字塔、奥林匹亚宙斯神像、巴比伦空中花园、阿尔忒弥斯神庙等为数不多的奇迹,无声地证明着它们曾经的存在。同时,为尽量限制人性的恶,他还来往全球各地传播智者星球的道德与信仰,催生了包括佛教在内的各种宗教,尽管这些宗教派系林立、鱼龙混杂,但他们所指的“天堂”,现实模型其实都是智者星球。按照公元纪年,大约公元元年左右,他化名“耶稣”来到西亚,很快就被饱受苦难的人民奉为了“弥赛亚”(救世主)。在带领劳苦人民与当权者的斗争中,他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但他的身体是具有高强度的仿真人体,怎么会轻易死掉?于是便有了后世耶稣复活的传说。这场意外让他感觉到,在利益面前,人类的道德和信仰似乎只是一块破烂不堪的遮羞布。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些由他耕种的人类文明和他曾以为野蛮但单纯的人类了!无休止的尔虞我诈、无休止的恃强凌弱、无休止的你死我活......这一切让他感到疲惫。公元1200年,他驾驶飞船最后一次在地球上巡航,他看到了十字军东征给人民带来的无尽灾难,看到了成吉思汗带兵南下造成无数生灵涂炭,看到了玛雅人与阿兹特克人之间爆发可可豆战争后的尸山血海......看着这一切,他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花费了8000多年耕种下的文明。他灰心了,最终决定放弃地球文明,去寻找其他智慧生命并耕种更值得的文明。

......

穿过宇宙隧道,他到达了天鹅座,就在22B星球附近,他的飞船也遭到一块高速高强度的微型物体的撞击,但它没有雨伞幸运,它的整个能量和动力系统都被摧毁,驾驶系统也受到致命破坏。飞船最终像一支燃烧的穿云巨箭,穿过22B星球的大气层,猛烈地撞击了这座小岛。

对于他而言,22B 星球是一个全新而充满生机的世界。他原本计划继续在这里耕种文明,但很快就发现,这是一颗蛮荒星球,虽然拥有生命但这些生命都处于没有理性的初级阶段,在这样的环境中,没有飞船的庇护,他就像一只被扔进狼圈的小白兔。在多次尝试修复飞船均告失败后,他只得躲进飞船中,利用飞船仅存的能量连续向地球发出大小有限的求救信号。他并不确信人类会有接收信号并译解的能力,但他别无选择,仿真人体至少100智年也就是1000年必需蓄能1次,不然就会死去,地球是他唯一的希望。按照他的预期,光信号到达地球耗时587年,如果人类拥有接收光信号的能力,那么完成半光速宇宙飞船以及有关设备的制造最多花费30年时间,至多不超过半个世纪,按照最长150年的飞船航行时间计算,人类至多在800年后就必然到达。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人类建造的飞船并没有达到半光速,到达22B星球的时间被耽搁了400多年。在等到第950年时,他绝望了,最终选择了自杀......

看完耕耘者的旅行日志,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马奇将目光转向安静地长眠于驾驶座上的耕耘者——这个人类文明的导师,突然间,一种比宇宙更加空洞的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念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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