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奇博士,醒醒,请醒醒......”
在一片最深的漆黑中,马奇突然看到一点亮光,亮光很快变大,成为了几盏明亮的无影手术灯。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在灯光下来回移动。渐渐地,人影在他的视线中变得清晰,是几个外形和人类几乎一模一样的医疗机器人。“我是谁?我在哪里?”带着这样的疑问,他一下挣坐起来,在一阵剧烈的眩晕之后,才渐渐恢复意识。740多年后,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肉体,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呼吸和体温,这久违的真实让他无比欣喜,眼眶中流出了陌生的热泪。在模糊的泪光中,140余年的归程,画面历历在目。
雨伞在22B星球停留20年后,天鹅2号、3号、4号也先后到达。天鹅2号和3号分别于雨伞出发后120年和200年起航,而天鹅4号则是雨伞出发后460年才起航,但因为技术的进步,特别是到天鹅4号时,人类已经解决了半光速的关键问题,所以三艘飞船到达的间隔时间不到10年。三艘飞船的相继到达也意味着,雨伞上的1700多名人员在离开地球600年后,到了回家的时刻。所有人都激动得拥抱在了一起。
在雨伞启程之前,天鹅4号帮助它进行了提速改造。改造后的雨伞可以达到半光速航行,并且在半光速以内加减速的时间都压缩到了5年以内。对于雨伞而言,这是一个巨大的飞跃,就好像直接从原始社会跨入了文明社会,让大家无比振奋。到达地球的时间,预定在了不远的130年后。
远望587光年外的母星,他们充满思念和期待,但当真要踏上归程,却又满是留恋,毕竟22B星球是他们600余年来的一个梦——真实又虚幻的梦。离开前一夜,法利斯组织雨伞上的全体乘员和天鹅2号、3号、4号宇宙飞船上的同胞们进行了一次狂欢。他们来自地球的不同国家甚至不同年代,拥有不同的肤色和背景,但在22B星球,他们只有同一个名字——地球人。大家相互拥抱,巨大的场面形成了一道人性的彩虹,那是人类世界从没有过的美丽。狂欢之后,马奇等人来到深坑与耕耘者作最后的道别。被沧桑覆盖的驾驶舱中,耕耘者依旧安详地躺在驾驶座上,只是脸上莫名地多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雨伞的归程总体还算顺利,只是在驶出宇宙隧道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当时雨伞离出口仅1光年距离,但由于计算和控制上的误差,导致航行速度没能降到必要值,它因未能及时完成大转向而错过了出口,并且往前又行驶了1光年左右的距离,机缘巧合地进入了一颗梦幻星球的同步轨道。远远望去,这颗星球被绚丽轻盈的光彩萦绕,就像仙女飞扬的飘带;而死寂的星球之上更是斑斓,任意一块石头都比地球上的宝石更加夺目,汇聚在一起,形成了多姿多彩、赏心悦目的奇特景观,加上天上轻盈浮动的绒光,仿佛置身七彩的梦中。于是,他们将它命名为“邻宇宙·仙女星球”。抱着猎奇心态,他们在这颗美丽的星球上又花了一年时间进行考察,然后才重新踏上归程。这个小插曲让雨伞到达地球的时间延后了近10年时间。
雨伞飞出宇宙隧道进入奥尔特星云后不久,就收到了来自奥尔特星云太空舰队的问候与邀请。原来,在雨伞离开地球后不到10年,地球就因为环境问题导致了生态战争,当时,由于核污染和荒漠化,整个地球除了中国、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少数几个国家外,其他地区均不适宜人类生存。战争持续了近30年,导致地球人口从70亿锐减到20亿,文明倒退了至少半个世纪。后来,人类突然从战争的狂热中清醒过来,开始反思并重建地球秩序,人类文明惊险地重回正轨。如今的地球,在人类数百年的努力下,虽然生态有所恢复,但能够供人类生存的土地仍不足1500万平方公里,被大大小小的生态罩保护了起来。生态罩由特殊材料制成,呈透明的圆柱体,下端深入地下12376米,上端直入太空,彼此间以横向罩体隧道连接。生态罩随宜居地分散在全球各地,也由此形成了大大小小不同的国家。中国依旧存在,拥有人类最大的宜居地,但在生态战争之后,其人口构成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彩虹国度”。地球的所有国家联合在一起,组建了“地球联邦”,总部设在中国成都。生态战争结束后,包括天鹅计划在内的众多太空项目在被中断了近半个世纪后被重启,往后的600余年,太空城市逐渐兴起,遍布整个太阳系。奥尔特星云太空城是离太阳最远的一座太空城,可以说是人类世界的边疆,其中老百姓很少,基本是太空舰队的驻军。由于肉灵剥离技术的进一步应用,在现实世界以外,还同步存在一个虚拟世界,被称为“元宇宙”,它不仅有效缓解了人口与生存空间的矛盾,而且给了人类实现永生的机会。但元宇宙的诞生和仿真人体的滥用,在最初一段时间也给人类世界带来了巨大困扰,它不仅造成了思想的混乱,更让人类生育率断崖式下滑。为了维护现实社会和元宇宙的秩序、保证人类的延续,地球联邦对肉灵剥离技术和仿真人体的管控十分严格,法律规定,人类只能在60岁以后或者遇到肉体即将死亡的紧急情况才能移民虚拟世界或使用仿真人体,其他人员若有需求,必须经过重重审批获得特殊许可后方能进入或使用,并且所有操作必须由专业机构进行。太空城和元宇宙的主权理论上属于地球联邦,但受距离和性质等客观现实所限,它们实际上都拥有高度自治权,基本上和地球上的国家地位相当。
雨伞因为仍处于高速运行状态,无法及时减速,所以不能在奥尔特星云太空城停留,只能回复信息表示感谢,继续向地球飞去。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太阳和地球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家园系统中的所有人都兴奋了起来,就像出国多年的游子终于踏进了祖国的土地,尽管知道自己的家还很远,但毕竟已经可以嗅到母亲的味道,那一股情感的洪流几乎要冲破他们虚拟的身体。马奇在10年前苏醒后就再也没有进入冬眠状态,随着雨伞与地球距离越来越近,他的心情也越来越复杂,大概这就是古人说的“近乡情更怯”吧。进入太阳系以后,他把自己的世界设定在了冷湖基地,每天都会坐在一望无际的虚拟戈壁山丘上点开全息投影,遥望太阳和地球。他也接受了和系统虚拟的兰薇约会,有时候,他甚至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是的,他相信这只是一场梦——一场十分沉重的梦,只要一睁开眼,他就能重新回到现实,回到最初那个可能低级却十分单纯的年代,至少,他的肩膀不必再背负整个宇宙或者说超越恒河沙数的宇宙。
他睁开了眼睛,他回到了现实,但是他并没有如愿地回到那个单纯的年代,只看到许多为人类服务、没有感情的人工智能。不过,他也没有难过,因为这个结果,本身就是自然而然、无可辩驳的。
根据现行法律,冬眠期间的时间不算作实际年龄,因此,无论是实际年龄还是身体状况,雨伞上的所有乘员都不符合进入元宇宙和使用仿真人体的条件。但考虑到他们是700多年前的人类,经过地球联邦特别委员会特别会议研究决定,他们有权作出三项选择:一是重回各自原来的肉体,采客观年龄,经过的750余年不作为年龄计算;二是继续作为仿真人存在,但限法律,他们必须进入太空城生活;三是放弃肉体,永久进入元宇宙。在经过750余年的虚拟人生之后,几乎没有人选择后两项。
凯文比马奇早醒来两个小时,很快就和意识导入中心的美女护士们搅在了一起。他兴匆匆地来到马奇的病房,对马奇说:“回到自己身体的感觉简直太好了!看——”他指指自己硬邦邦凸起的下体。“我的小兄弟!这才是人呐——”他的视线不自觉地看向来来去去、散发着真实肉体香味的美女们。
马奇笑道:“那首席指挥官——哦,不——你的法利斯......”
听到这话,凯文不由一时语塞,面带不忍地看向美女们,又看看自己的老二,过了好久才对马奇尴尬地一笑。“这的确是个难题!”
很多年后,马奇才知道,在离开意识导入中心后不久,凯文就和法利斯结了婚,并搬到了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汉源湖畔,用余生种出了一片樱花林——这是法利斯的愿望。自从搬到汉源湖畔,法利斯就从“冷面美杜莎”变成了“娇羞小黄莺”,整个换了一个人。他们还借助现代科技拥有了一对双胞胎宝宝。一家人相亲相爱、嬉嬉闹闹,十分幸福。当死神降临,凯文和法利斯并没有选择进入元宇宙或使用仿真人体,而是坦然地闭上双眼,像他们的父辈一样,平静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离开意识导入中心后的马奇,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冷湖。经过750多年,冷湖基地已经在时间的侵蚀下变成了遗址,作为名胜古迹供人游览。但周围的戈壁山石依旧还和曾经的一样,那样冷峻,那样孤寂,那样辽远......他在附近建了一所简单的房子,每天除了耕作就是看星星,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单纯生活。
兰薇留下的信件作为代管随身物品,和他一同走出了意识导入中心。多年后的一个夜晚,星空之下,他裹着厚厚的棉衣独自坐在火堆旁,就着回忆再次翻看那封简短的告别信,不禁长长地哈出了一口白气。一阵大风,把信差一点吹进火堆。他赶紧从火舌边把信抢过来,拍打掉一角已经燃起的火星。就在那时,他意外地在信笺背后看到了一行小字,竟然写着:“奇,你安心地去吧。我们也去睡觉了。等我一觉醒来,你就会回来亲吻我们的额头,对吧?”落款的时间是2050年11月3日。那正是雨伞出发后的第5年。他猛然站起,口中不停疯狂地喊叫:“她来过!她来过!”过了好久,他猛然想起他和兰薇开过的一段似是而非的玩笑——他问:“我如果走了,你怎么办?”她回答:“那我就去冬眠,等你回来呀。睡一觉,你就会回来亲吻我的额头,对吧?”他们说这话时,冬眠还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民用几乎不可能。当时,他也只当是玩笑话来听。但——当时不行不代表以后不行呀!他立马查阅历史资料,在颤抖中得知,雨伞起航后不久的几年,冬眠技术就取得了大步进展,成本压缩到了个人可接受的范围,在利益的驱使下,它开始在民间应用并普及。他的泪水像水晶珠般滚落了下来,这是他回到地球后的第二次落泪,但这次的泪水比第一次珍贵得多,绝对是值得的,因为,这是因为兰薇,因为他知道:兰薇还在等着他,就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提起一瓶烧酒冲出房屋,气喘吁吁地跑回曾经的那个小山丘,隐约间,他看到了曾经的篝火和被篝火映红的兰薇的脸庞,那么安静,那么美!他擦干泪水,篝火和兰薇都消失了。他喝干瓶中的酒,站在山丘上远望星空之下戈壁滩粗犷的勾勒。他看到,就在天地相交的一线,兰薇向他飞快地奔来。泪水再次模糊了他的双眼,映照出一片最美的星空。他把信笺丢进风里,张开臂膀,欣喜若狂地大声喊道:“薇,我回来了。放心,等你醒来,我一定会在你额头上深深一吻,不,要一百吻,一千吻——”
疯狂的笑声回荡在旷野间,就像飞散在岁月中的花瓣,在星空下点染出了一个最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