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听吗?」
「嗯?啊,抱歉。」
邻桌人的呼唤,将她的思绪从天边拽回现实。
短暂失焦的双眼很快恢复神采,随后,她呆呆地顺着声音转过头去,同桌那张气鼓鼓的脸蛋自然而然地映入视野。
「不好意思,走神了。」
「我就知道,你每次都这样。」
同桌白了她一眼。她强笑着赔了个不是,对方的表情很快便松弛下来。
很明显,同桌不是真的生气了,只是因为叫她半天都没得到回应,所以感到有点儿郁闷。这是常有的事情,而同桌先生作为她的好友,也早对她的坏毛病习以为常,并没多在意。
「决定好了吗?」
同桌问她。
结果她又愣住了。她记得,自己与同桌刚刚是在聊天,但由于中途走神,她一时间记不起先前的话题。
她微微摇晃着的双脚迅速停摆,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耸拉下来。
同桌先生是个细心的人。她的外在反应当然逃不过同桌的法眼,内心的小九九因此暴露无疑。同桌先生理解了现状,无奈地摇摇头。
一直以来,她都不擅长掩盖自己的情绪。因内心动摇而生的动作与神态,总是轻易将她的真实想法出卖。
「我就知道……那我再问你一次,我去年问你的问题,你还记得吗?如今你也该给我回答了,不至于到现在还要瞒着我吧?」
啊,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一出。
她简单回忆了下,发现自己确实没和同桌先生主动提起过此事。同桌已好几次问及,她却总是搪塞过去,身为朋友,她这样的态度多少显得敷衍了点儿。
而同桌先生的语气里已然带上微愠,如果再不认真点儿对待对方,同桌先生就真的要生气了。
想到这儿,她感到发窘,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视线则随之移向挂在黑板边的纸质日历。
今天是灰历2040年,12月4日。现在则是下午最后一节课后。夕阳即将落入地平线之下,余晖斜斜地射入临泉初级实验中学二年级的教学楼,在窗边的她脸上留下淡淡的橙红。
冷着张脸的同桌先生,则背对着夕阳,眼睛瞪视着此时的她。看来,除非她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否则,今天是不能轻易从教室里脱身了。
「让我想想……」
「现在才开始想?」
「不,不是,我其实已经想好了!就去,去……去三叔家!」
「你认真的?你不是今早才从那儿被赶出来?」
「那,那就大舅?」
「为什么是疑问语气?而且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和我说过,你大舅总是很凶,会打你吗?」
同桌先生的反问令她感到困扰,她无意识中右手微握,仿佛有支笔攥于指间;低头,发现不知何时起,面前的课桌上平摊着好几张印着铅字的白纸。
【死亡证明】
【注销户口】
【遗产继承】
纸上的每字每句都像打了码似的模糊不清,可她竟鬼使神差般对着某几个段落念了出来。奇怪的现象让她感到惊惶,心里充满没来由的焦虑。她坐立不安,忽地猛站起身,环视整座教室。却发现,空旷的教室变成狭窄的房间,身边的同桌先生不见了踪影,反而变成某个熟悉的大人。
好像是三叔?或者是大舅?她记得不是很分明。那天发生的事情,她都记得不很清楚,记忆像被笼罩于迷雾般模糊不清。
只记得自己呆坐在某个窗口边,面前有个玻璃挡板,隔着玻璃是个身穿公务员制服的陌生大人。她自己则手里握着笔,坐在挡板前,笔尖摩擦在纸上的沙沙声有节奏地回响于耳畔,如重临其境。
这唐突发生的闪回没能持续多久,恍惚中,她眨了眨眼,模糊的人影、模糊的纸张在这瞬间都消失不见。如大梦初醒,她回到了放课后的教室。
于是发现,原来自己始终呆坐在原处,屁股贴在椅子上,一毫米都没挪开过。身边有的,仅有的,也只是同桌先生。此时的同桌先生,仍圆睁起眼睛,瞪视着她。看来同桌先生迫不及待,想立刻听到她的答案。
她对同桌先生眨了眨眼,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幸好,关键时刻,没掉第二次链子,她总算记起来了。
同桌先生在等她的回答,她的答案呼之欲出。
在真正开口之前,她仍有犹豫。相较于过去的自己,今天的她仍然毫无变化,仍喜静不喜动,仍对社交兴趣缺缺,仍没有任何称得上朋友的人,仍对那个提议本身感到畏惧。
她在反思,反思自己是否有马上作出决断的理由。
没有。
没有吗?
那为什么,当时的自己,没有当场拒绝同桌先生的提议?事到如今,又为何质疑起当时的自己做出的选择?
茫然,又有点儿好笑,她竟在这瞬间觉得,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了。仿佛以第三者的视角观察自己的身体,感到熟悉又陌生;认出自己的外表,却不敢肯定躯壳下掩藏的灵魂是否别无二致。
当时的她,手指用力到颤抖,紧紧捏着那张印着铅字的白纸,它令她害怕,它在她手中重若千斤。她几度心生将之撕毁的冲动,因为这薄薄的纸片就是如此不详的东西——
只是,有莫名的冲动胜过了畏惧的本能。
不明白,不清楚理由,但应该作出决定。抛去真心之类乱七八糟的词汇不谈,这无疑是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顶多持续了零点几秒的沉默,期间,如此多的想法呼啸而过,冲走了那些无根浮萍般的犹豫,留下的只剩最后最大的、唤作决心的巨石。
「同桌先生,你真的没有骗我吗?」
「当然不会。答应我的提议,我就实现你的愿望,等价交易。」
「那好。我同意了。什么时候开始?」
「就现在。」
「好。」
于是她打开挂在椅背上的书包,将她的同桌先生——丑陋的、镶着对玻璃球眼睛的一个铁皮玩偶,从在他人看来空无一物的桌面上拿起,珍重又小心地将之塞进书包。
接着,她从靠窗的最后一排,也就是她的座位上起身离开,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消失在夕阳照射不到的角落里。
当天傍晚,于临泉市初级实验中学后门口,发生一起车祸。载货的大卡车正常行驶在路上,待校门口的交通指示灯由绿转红之后,司机踩油门起步,突然有个身影从角落里蹿出、直挺挺的停在卡车前。
据司机称,他当时刹车不及,以至酿成惨剧,十分后悔。
死者为临泉市初级实验中学初二年级学生,姓名为易梦。据说,这个女孩死前脸上仍带着笑容,还背着一个空荡荡的旧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