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声不吭，木偶般呆坐在秋千上，大半个身子都被覆盖在阴影中，清冷的灯光只照亮她小半个肩膀。
「卧槽！」
于忘安走到很近处才注意到这个人，被吓得浑身一震。那人在此时抬头，比预料中还要年幼许多的脸庞显露在灯光下，双方在这时陷入沉默的对视。
冷静下来的于忘安，细细地打量着此人。
好像是个女孩儿，坐在秋千上，下垂的脚尖半踩在地面，看起来年龄偏小。齐肩的黑发缺乏打理，乱糟糟地披散；一双大眼睛本该显得灵动，却因肉眼可见的疲惫而半睁着，看起来死气沉沉。
令于忘安格外注意的是，女孩的衣着非常破旧，尤其是上衣右侧撕开了很长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开了线的毛衣。此外，于忘安也认识对方这身衣服。
是临泉市初级实验中学的校服。手臂和肩膀有蓝色的装饰色块，代表二年级。这女孩儿是个初中生？
不是，大晚上的，都十点多了，初中生一个人呆在外头作什么？在等家长来接吗？
于忘安觉得，委实不像。尤其是从对方的神情和衣着来看，这小姑娘最有可能是和家里闹翻了，在搞离家出走。
「那个，晚上好？公园里有点冷啊。」
双方挎着脸不讲话，于忘安感觉尴尬，又不知该怎么挑起话头，只得抛出最常用的开场白。她注意到对方眼神里的警惕，意识到了什么，想了想，选择摘下自己的口罩。
对方没有接话，但见到口罩之下的面容后，眼瞳微缩，愣愣地看着于忘安。
「所以，嗯，妹妹，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不是小妹妹。」
终于，对方开口了，但说的话让于忘安搞不太明白。问题的重点在这儿吗？
已经开始感到头痛了，直觉告诉于忘安，这这小姑娘扯上关系肯定是件麻烦事。理性上想要一走了之，可看见个比自己小的女孩儿，孤零零呆在深夜的公园里，就这么抛下她，感觉良心上过不去。
下意识地掏衣兜，寻思着要不偷偷报警。结果摸了个空，想起来手机丢在公寓里充电了。
看来，是场攻坚战。
于忘安叹了口气，缓步靠近过去，反身跳上女孩儿隔壁的另一座秋千。秋千在轻微的摇晃后稳稳停住，于忘安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脚尖居然够不到地面。
我居然没她高？
于忘安震惊之余，想起女孩儿那句「我不是小妹妹」，好像明白了什么。对方的意思可能是，我不比你年纪小，别叫我妹妹。
「那个，我其实已经是高中生来着。」
「骗人。」
女孩儿嘴上这么说，但好像对于忘安有点兴趣，视线始终追随着于忘安的脸。
于忘安则感觉自己脑门上正在冒青筋。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上涌的气血，扶了下自己的眼镜，「没骗你，我今年高一。你要是不信，明天放学之后，可以去临泉二中找我。」
「真的？」
「真的。骗你我是小狗。」
「好幼稚。」
「你——！」
再次努力绷住情绪，于忘安急促地呼吸几下，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隐约记得好像听谁说过，初中生，尤其是初二年级的、半大不大的小孩儿，是最难搞的。
说是这么说，其实，于忘安最多也就比面前的女孩儿大两岁。
「姐姐你是外国人？」
似乎是被于忘安的神情逗乐了，女孩脸上有了些微笑意，不再那么警惕，话也多了起来。
「——不是。」
很意外，对方坦率地用「姐姐」称呼于忘安。虽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就这样看来，女孩儿算是承认了于忘安的年长。
「那你的头发和眼睛？」
女孩儿好奇地看了看于忘安帽檐下漏出的金发。于忘安也注意到这点，不禁开始反思，自己戴帽子到底有没有用，为什么总有人能轻易辨认出她的发色。
「也算是天生的吧。原因比较复杂，希望不要深究。」
「真好啊。好漂亮，像公主一样。」
「咳咳！咳咳咳——瞎说，咳！瞎说什么？！」
女孩儿语出惊人，于忘安差点没被口水呛死。这过于激烈的反应更让女孩儿感兴趣，她细细观察起于忘安的衣着，对着肥大的衣裤来回扫视几圈，「为什么这样穿？难道说，姐姐你是男孩子？」
语不惊人死不休。绝杀，无解。
于忘安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同时，也让于忘安察觉到些许违和感。看衣着和外貌的话，女孩儿应该是临泉实验的初二学生，大概在14岁左右，可女孩儿的言行对比外貌，总让她感到某种微妙的不和谐。这种直来直去、毫不委婉的说话方式，比想象中更显幼齿。
说白了，像是在和小学生对话。
「总之，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在这儿吗？」心态缓过来之后，于忘安选择避开之前的问题，另起话头，「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呆这儿不安全。你爸爸妈妈呢？」
「……没有。」
「？」
「去世了。去年。」
女孩儿沉默片刻，表情重新变得暗沉，轻轻摇晃的双脚无力地垂下。于忘安则脑袋里轰隆一声响，意识到大事不妙，这是踩雷了。
「抱歉。」
「没事的。」
于忘安心想，女孩儿还在上学，应该不至于居无定所，又问，「无意冒犯，但我还是得问问，那你的监护人呢？这么晚了，你独自在外面，真的很危险。」
「我不知道。」
女孩儿摇头，这让于忘安大为费解。可女孩儿又紧接着抬头，看向于忘安，「对了，姐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答应我，不许笑，你一定要认真回答我。」
本来词汇库已经要弹尽粮绝，女孩儿居然主动提起话题，这倒是意外之喜。于忘安马上点头，女孩儿则反常地微微一笑，「姐姐，你说，如果你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鬼，那你会想怎么办？」
变成鬼？
于忘安一时语塞，不明白女孩儿这番话的用意。
「不好意思姐姐，是我问的问题太奇怪了。」
女孩儿注视着于忘安的双眼，读出了后者眼神中的不解之意，于是释然的笑了。这笑容明显是作掩饰用，且技巧极为拙劣，因为女孩儿的眼角分明已经红了，有晶莹的光点正在她眼中打转。
于是，于忘安有那么一瞬间停止了呼吸。她竟隐约感到害怕。
并不是说被女孩这拙劣的笑话吓到，也不是在畏惧女孩儿本身。她的双眼在与女孩儿对视，眼睛却透过女孩沾了灰尘的脸蛋，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既视感。
她在畏惧这既视感。这是熟悉的、被暂时压抑住的感情，它因应接不暇的意外和迅速变化的生活，而暂且被搁置到内心的角落，可并不意味着它已经消失不见。
它只是被暂时搁置起来。于忘安总是避免想起它，下意识地回避与之直面。而今，她在一个比她更年幼的少女身上，感受到了这股情绪。
迷惘。
而且，相比于情绪这种捉摸不透的东西，于忘安还从女孩儿身上感受到更实在的、更熟悉的某种存在。那是在彼此的身体中游走的、数缕温润的暖流。
魔力。
面前的女孩儿体内，有魔力开始游走。现在，于忘安才察觉到一个事实，即面前的这个女孩儿，居然也是位魔女。
睡一觉起来，发现自己变成了鬼，该怎么办？
……那种事情，我也想知道啊。
——突然，于忘安正走神时，面前的女孩儿周身爆发出惊人的狂风。秋千的铁链在风中叮铃作响，几乎要断裂飞出；风流裹挟着灰尘和常青树的落叶，汹涌地扑向于忘安。
「！为什么？！不行！姐姐，你快逃——」
女孩脸上露出惊惧的神色，这样的事情似乎在她意料之外。
可于忘安对此已有所预料。
——开局。
她在心中默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