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难得的暖阳，却遇上阵阵流云，窗外的阳光时明时暗。于忘安半坐半躺在病床上，背部枕着软软的靠垫，无言地望向窗外。
她穿着宽松的纯白病号服，额头上缠绕着绷带，遮住了左边的眼睛；衣领下也隐约可见贴身的纱布，裸露的手腕上除了输液管的针头，还有好几个创可贴。若是靠近她，便能闻到很重的药膏和消毒水的味道。
她住在空旷且整洁的独间病房，床边还有好几个滴滴响的机器，上头的仪表正显示着各种各样的数字和图形。于忘安不认识这些机器，也不知道上头的数据意味着什么，但她闻得出消毒水的味道，这刺鼻的气味对她来说无比熟悉。
昨天的她刚醒来时，便意识到，自己正在医院里。算上昏迷的时间，今天已是她住院的第三天。
笃笃。
「请进。」
对着窗外发呆时，病房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来者大概率是值班的护士，定时来给她换吊瓶的。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得到许可，房门轻轻打开。于忘安没有回头，专注地望着天边的流云。
来者的脚步声很轻很轻，明显不属于昨天那个毛手毛脚的护士姐姐，估计今天是换人了。脚步声从房门处起始，到床边结束。最后嘎吱一声，那人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怎么还坐下了，难道不是来换吊瓶的？于忘安愣了会儿，立刻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吓得从脸红到脖子根，赶忙回头，「别！不用你帮我换绷带，我自己来！」
「嗯？这么说，昨晚是有人帮你换的绷带？」柯代容歪了歪头，「也对，你是病号。不过，原来用绷带遮住你的一只眼，也能避免被魅惑。早知道就该这么干的。」
「容姐？怎么是你？」
出现了预料之外的人物。不是值班护士，而是挂着浓重黑眼圈的柯代容。
「还有，你脸红什么？」
「这——咳咳，嘛，除了值班护士，还有昨天那个头发很油的老奶奶，我都没见过其他人了。有点儿兴奋而已。」
她实在不愿回想起，昨晚面对值班护士时的耻辱性大败。
都十六岁的人了，还在年龄相差不远的异性面前，被脱到寸缕无余。那个护士嘴上说着是换绷带，其眼神和手头的动作，又总让于忘安觉得很不检点。绝对是有什么奇怪的兴趣。
柯代容捏起铺散在枕头边的金发，绕着手指把玩起来，「头发很油的老奶奶？你是说邢部长吧。」
「邢部长？谁？」
「宁原省特别武装机动部队总指挥中心的一把手，姓邢，特武里的大伙儿都叫她邢部长。」
「啊？就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打了很多发胶的老奶奶？原来是省特武的负责人。」于忘安的语气有点吃惊，但似乎并没有太感到意外。
「她没和你说？」
「没有。她就说自己是特武的工作人员。」
昨天，差不多是刚过午饭点的时候，那个老奶奶来见她的，还带着水果篮来作为慰问礼。老奶奶自称是临泉特武的相关人员，带了些需要签字的文件，也和她聊了不少闲话。
「那，让你签的那些东西，你都仔细看过吗？」
「容姐，我又不傻。」
「我看你分明就傻乎乎的。」
于忘安哪能受得了无端污蔑，挺起身子就想反驳，但联想到这一个多星期以来波澜起伏的日常，顿时也没了回嘴的底气，很是心虚地坐了回去。
这神态的迅速变换被柯代容看在眼里，后者顿时失笑，无奈地摇起头来。
「有啥好笑的，不许笑！」
「好好好，我不笑。毕竟你可是大英雄了，我怎么敢笑你，」柯代容说是这么说，嘴角的弧度仍是明显上扬，「不过，你真是自愿签的那些文件？」
「是，也不是。」聊到正题，于忘安收敛起玩心。
「什么意思？为什么？」
这才是柯代容此行最核心的目的，她需要知道，于忘安出于什么理由签署了邢部长提供的文件。那些文件的详细内容，柯代容并不知晓，但她大概能猜到都是些什么。
作为受国家认可的魔女的正式登记，还有与之相关的其他杂七杂八的附属文件。另外，最重要的，与巨龙灾兽战斗的录像发布授权。
「如果我那天放手不管，或许还可以置身事外，但我选择了当众面对那只巨龙灾兽。从我出现在公众视野下开始，我就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那个老奶奶是这么和我说的。」
这世上有魔女存在，本来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秘密，知情的普通人和隐藏的魔女们共同维护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现在，政府单方面将魔女的存在公之于世，是迫于灾兽的压力，为了变相逼迫魔女们参与到世俗事务中来。这势必引发很多魔女的不满。
而被成百上千双眼睛看见，甚至还留下了视频录像，于忘安的暴露已是在所难免。
「新政扰了魔女们的清闲日子。你作为最先暴露的出头鸟，很有可能遭到迁怒。不，是绝对，我认识的几个魔女，性格都非常糟糕。你懂我意思吗？我甚至都猜到了，她们会怎么称呼你——向政府摇尾乞怜的走狗。」
柯代容的面色也变得严肃，手撑在床边，试图说清利害关系。于忘安则默默地转头，又望向了窗外。
「我知道，容姐。但我没得选。」
「可——」
「昨天，连市长秘书都给我打了电话。」于忘安在这时忽地插上一句，兀自说道。
「市长？」
「对，」于忘安点点头，「当时你说的那个邢部长，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看着我接的电话。电话里说，要响应新政，想把我作为合作典型宣传出去，问我有没有兴趣加入临泉特武。」
「那只是……我知道那个市长。特武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他只是想拿你换顶更大的乌纱帽。」
于忘安一时没再回答。小半晌后，有些失神的柯代容才缓过神来，再看向床上的于忘安。
阳光短暂地透过云层洒下，落在她的肩膀。披散的长发黄金般熠熠生辉，于忘安乖巧地靠坐在床头，背影恬静又美好。柯代容在此时萌生了某种冲动，想用照相机留下这一幕，可马上又觉得，这对于忘安并不公平——
她并不是自愿变成如今的模样，乃至于落到今天的局面，也都是被迫。这副躯壳在他人看来美极，在于忘安自己看来，则更可能是莫大的讽刺。
「真是的。那天明明可以掉头就跑，却非得逞这个英雄。」
柯代容低下头，小声嘀咕道。这自言自语却是被于忘安听见了，她突然提道，「对了，说到那天，我还得谢谢你，容姐。我本来都要被那头龙弄死了，是你救了我，对吧？」
「……是。你察觉到了？」
柯代容艰难地点头，面对于忘安的道谢，她感到很不自在，「我那时刚刚赶到，只得就近找个狙击点。坦白说，也多亏你耗尽了那头灾兽的力量，否则我的攻击不可能起效。」
「嗯。」于忘安轻轻点头。
「你不后悔吗？不怨我吗？你……你本来不用去管那只灾兽的，你没有那个义务，也未必有能力应付。我猜得到，你撕了魔导书的一页，对吧？你迟早会为此后悔的……还有，如果我们能再早些赶到，你也不必——」
「为什么？」
「哈？你……」
柯代容的情绪有点失控，她捂着头，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像是在进行某种倾诉。然而，于忘安简单的开口反问，就令柯代容一时失语。
「我不理解。我有怨你的必要吗？容姐你待我很好了。我也不可能后悔——」
「该死！他妈的，你听好了！我，是，说！你可以再自私——」
「我办不到。这两天我反复思考过，可就算回到周三那天，我也会作出相同的决定。」
「你——！」
于忘安的发言，不知为何让柯代容激动起来，她激烈地想要打断于忘安的话。可后者的态度超出她的意料，仍然平稳又坚定地缓缓道出自己的想法。
不知何时，于忘安又回过头来。那双蓝宝石般澄澈的眼睛，正看向柯代容的脸，神态则无喜无悲，看不出情绪波动；然而眼眶微微发红，有豆大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啪嗒一声滴在被子上。
柯代容的视线跟随着那滴眼泪下垂。整张干净的、新换的被子，唯独那个位置附近，有点儿发皱。
她如遭雷击，一时间不知所措。这时她才回忆起，先前的对话中，于忘安略显浓重的鼻音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有满腔的怒火，可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唯独不该把怒火倾泻向病床上的这位少女。
于忘安从来没有忘记过不安，她至今仍在被不安所困扰。
「我……唉，对不起，于忘安，对不起……」
她轻轻抱住少女的身体，轻扶后者微微颤抖的脊背，感受着怀中近在咫尺的温暖。斯人已逝，不该被过去的亡灵所困扰，眼下的少女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
然而，柯代容仍止不住地想起那个已死去多年的魔女。那个愚蠢的骗子、缺根筋的没头苍蝇、盲目的乐观怪物、虚无的利他主义者，最后自愿踏入别人设下的陷阱，白白送了命，只留下一条名为小橘的猫。
少女枕在柯代容肩头，也许正在轻轻啜泣。柯代容庆幸自己暂时不用与少女对视。因为那噙满泪水、脆弱但又坚定的碧蓝眼瞳中，满是那个亡灵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