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知道,没关系的。」
「嗯嗯,好,嗯。目前学校还没发通知,再等等吧。」
「声音?有点感冒,嗓子哑了。咳咳咳,没事儿,真没事儿。」
「妈你放心吧,我不是不想回来。之后会再联系的,你放心,我没事儿,我哪都不去。」
应付完母亲的突击电话,病床上的于忘安长叹一口气,随后将手机扔在枕边。临泉二中出事的消息,全国都知道了,她母亲这几天没少给她打电话,总说不放心,正好学校也停课了,要她回老家中江市住段时间。
于忘安还没想好,该怎么以现在的姿态面对母亲,自然只能回绝。她伸出双手,用力抓住自己两侧的头发,绕着手掌盘了好几圈。发团越盘越厚、越盘越厚,她将收束起来的发球堆积到膝盖前,把自己整张脸都埋进长发里。
好烦,真的好烦,烦死了。
「烦死啦!!!!!」
于忘安忽然抬头,歇斯底里地大叫,双手发泄似地猛拽自己的头发。
「欸卧槽,痛!」
发根连头皮,头皮直连心。尖锐的疼痛逼得于忘安马上放手。于是她半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满脸幽怨,又叹了口气。挺起的身体放松下来,整个人咚一下回落到靠枕上。
这没头没脑的行为,让旁边的易梦心里头七上八下。她完全无法理解,于忘安到底在想什么。
「阿梦,你快骂我。」
「欸???」
平地生惊雷,易梦的小脑袋短暂陷入停摆。
于忘安醒来之后,就立刻给公寓的座机打电话,给易梦报了个平安。到了她住院的第四天,易梦也得到了许可,来医院里探望她。
结果刚来,屁股还没坐热,于忘安就开始发癫。于忘安原本碧蓝透亮的瞳孔里,现在阴云阵阵、满是颓废,沉重到几乎发粘的视线死死定在易梦身上,大有易梦不答应就别想走的意思。
「那,那个……于姐姐?为什么要骂你?」
「我脑袋不太清醒,麻烦你骂醒我。」
「这……这个……」
「用你能想到最凶最狠的词,狠狠喷我脸上。」
于忘安的眼神和语气都不似在开玩笑。
昨天上午,容姐离开之后,她并没能独自享受余下的清闲时光。病房外总是响起敲门声,来者十个里九个都不认识,千篇一律都带着慰问的礼物和貌似和善的笑容。
那时她才理解,容姐临走前留下的「你加油」是什么意思。
其中,少数是临近省市的特武、政务司之类机构的在职人员,剩下的则基本都是各家媒体的新闻工作者。似乎很多人都认为,于忘安肯定会选择加入某个特武分部。
那些记者也很令人意外。每个进来病房的媒体人都很礼貌,也不像刻板印象中那样,扛着巨大的摄像机、把闪光灯怼着她脸咔咔拍。都只携带了最低限度的摄影器材,也只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比如叫什么名字、伤养的如何、对战灾兽时是什么心态之类。
尽管,每位访客都很礼貌,乃至于称得上毕恭毕敬——但架不住人多。太多了,上午来到午后,又从午后一直到晚饭点。甚至吃过晚饭,偶尔还有一两个人敲门进来,直闹到睡前一小时,才差不多消停。
她是病号啊?没有人权吗?要静养的!
所以,她昨晚其实翻来覆去,没能睡着。一闭眼就想到白天会面的记者,一睁眼又忍不住去想外界对自己的评价究竟如何。她的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充电,但好奇归好奇,她始终不敢去查有关自己的报道。
就这样辗转反侧,陷入严重的精神内耗,早上起来满脸仙气,浓重的黑眼圈已与柯代容六分神似。
「快骂我,快!」
「——啊?这,这个……」
睁着死鱼眼的于忘安不停催促,易梦已满头大汗,她下意识地回头,可是病房里只有她与于忘安两人,并没有可以求助的对象。
「呃,那个,于姐姐你——你,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然后呢?」
「什么然后?」
手指紧紧拧住自己衣服下摆,视线飘忽不定。易梦憋红了脸,竟毕生所学,才从脑内检索到自认为最合适的词汇。可于忘安显然不够满意。
「就这样了吗?有没有再狂野点儿的?」
「狂野?!」
这个略显别致的用词,令易梦有点胆战心惊。
「……算了,没事了。你就当我在发神经。」
于忘安浑身的火气突然灭了似的,表情越来越松散,整个身体往被子里缩了缩,迷茫地盯着自己的被子。过了好几秒,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如梦初醒般猛抬头,盯着易梦的衣服,「你怎么还穿着这身呢?」
运动夹克式的土气设计,又肥又大的袖管和裤腿,再印上对应的校徽,完美符合于忘安对公立中学校服的刻板印象。易梦这身,正是她在临泉实验初中的校服,亦即她初遇于忘安的那晚穿的那套。
「我,我只有这件呀?」
于忘安的语气有点重,令易梦畏缩起来,吐字也跟着变得紧张。
那套校服,是真的被卡车碾了过去,之前的状态是又破又烂。现在倒是不漏风了,因为用针线缝了起来。只不过,白色的布料上,覆盖了好几段歪歪扭扭的灰色针脚,既突兀又不美观,也暴露出下针者笨拙的技巧。
「自己缝的?」
「啊,嗯,」易梦轻轻点头,「在客厅壁橱上找到的。我擅自用了,于姐姐你不介意吧?」
「……我基本没事了,下午就出院。」
「什么?」
易梦呆然地眨了眨眼,不明白于忘安此言的用意。
实际上,于忘安作为魔女,伤口的复原速度本就比常人要快。她在刚苏醒的时候,伤势就已恢复大半。之后有去做了简单的体检,各项指标都很正常,从生理角度来看,除了体脂率偏低,无疑是很健康的青春期少女。
染上的毒素在巨龙灾兽死后,便自然消退,余下的后遗症就只有肢体酸痛。休息了好几天,于忘安现在其实已是万全状态,随时都能出院。
「我这就办出院手续,」于忘安拿起手机,发了个短信,接着打了个很长的呵欠,「呼哇——呜,我先小睡会儿。等出院了,下午带你去买衣服。」
持续几十分钟的亢奋状态,更像是睡眠不足的回光返照,现在她垂着头,闭上眼睛,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手机也从指缝间滑落,居然马上就睡着了。
「于姐姐?」
易梦小脸凑近过去,轻轻呼唤对方的名字。于忘安毫无反应,只发出微小的呼吸声,还隐约呢喃着某些不成片的细碎词句。
「真的睡着了啊。」
这样靠坐着枕头睡,让人看了总会觉得不怎么舒服。易梦从床边站起,小心地扶起于忘安的肩膀,同时一点一点抽掉于忘安背后的靠垫。
露出的脖颈和手腕,都白净又纤细;身体则比想象中更轻,甚至好像比自己还轻。
易梦眼眉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轻轻放松手上的力道,让于忘安的后脑勺缓缓沾上枕头。后者睡得真的很沉,并没有被吵醒。易梦松了口气,为于忘安拉上被子。
做完这些,她坐回床边的椅子上,默默盯着那张精致的、毫无防备的脸蛋。
不知为何,于忘安的额头上仍缠着绷带,遮住了左边的眼睛。她感到好奇,缓缓伸出手,就快要触碰到绷带下的——
这样是不是不太礼貌?
她突然这么想到。理智还是战胜了感性,她强忍住好奇,最后从房间里离开,小心翼翼地带上病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