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现在这片枯槁暗淡若垂死之人的海床,乌尔比安在一瞬间产生了对海嗣所建立生态的怀念。
虽然,深海扭曲的产物是和人类这一物种水火不融的敌人,但敌人这一属性并非“美”的评判标准。
游弋于巢穴中的点点星火,盘踞在岩壁中的湛蓝溟痕。作为整体意识的生命大抵是对于原有的画卷感到不满,像严苛尽责的老画家那样,狠心地撕碎了画卷,将一切推倒重来。
画家况且能将撕碎的画卷复原开来,而暴徒只会留下不容任何生命残存的满地狼藉。
看啊,这是曾经乌尔比安到访过的一张画纸,虽然这张画纸的主人们试图让整个泰拉都变成这个样子,但至少能看。
而自誉为拯救者的存在并没有解决任何实际的问题,恰如突然毫无预兆消退的海潮是海啸的前兆。
伴随着海嗣化骑士胯下那身略微寂寥的嘶鸣声,乌尔比安停下了自己的游动。
在生命尽数消逝的领域,实在是说不出游弋这两个字。
“拯救者,哼,看现在的情况,诸位还是趁早把毁灭者的头冠戴在自己头上吧。”
乌尔比安左手将头顶的檐帽微微抬起,除却熟悉的岩壁外,这片海床已经再也没有熟悉的影子存在。
残留但早已干瘪的残肢死死地攀附在冰冷的钢铁上,失去水分的溟痕上,焦黑的炮弹壳无力地悬挂在其上方。
“我自己进去,骑士……不,算了,这里没有大海,没有活着的大海。”
那身披卡西米尔战甲的海嗣和其胯下的蓝色坐骑,是这片已死之海唯二剩下的大海。
巡逻毫无意义,挥动武器亦毫无意义,和浪潮搏斗许久的骑士需要时间重新调整对于大海的定义。
猎人提起暗淡的灯火,翻身跃入更深的空洞和虚无中心,那曾被称为巢穴的地方。
恍惚间,无数个被一场意外卷入其中的,由祂孕育而生的个体在黑暗中重复不复存在的,“祂”的旨意。
“拯救,进化,存续,生命,文明。”
那只是猎人的幻听,拨开那一滩不在流动的死水,周围并无有机的生命体。
“当一种完美的进化被另一种更为趋近完美的进化撕裂,祂是否会重新思考存续的意义?”
不再流动,死寂已久,在针对海嗣的新创世纪后,已经倾覆的染料终于被局部地搅动了一下。
但这还不够,海嗣用触须和溟痕开拓的巢穴,绝不止步于此。
“叮。”
巨大的船锚触碰到了金属的外壳,猎人的本能几乎让乌尔比安在同一时刻进入了战斗姿态。
哪怕只是腐朽已久,支离破碎的残骸,乌尔比安也能从中知道那残骸原本的主人究竟是谁。
“………………这里,为什么会有阿戈尔舰队的残骸?”
灯火挪移。残骸的样貌隐约可见,构成残骸的材质,毫无疑问,只有阿戈尔的材料科技才能做到如此这般。
而在这四分五裂的舰体旁边,不属于阿戈尔的机体和更为巨大的海嗣残体缠在一起,打了个死结。
“诚然,我对如今的阿戈尔还剩下多少未被渗透的同胞抱有一丝疑问,但是,能将阿戈尔的精锐舰队尽数毁灭殆尽而不被阿戈尔察觉,这场悲剧,现已经证实了有另一名共犯——”
浸满死水的裂隙止步于一片巨大的育生池中,虽然这些干瘪枯萎的蓝黑色再也无法孕育出新的同胞。
“共犯摧毁了祂赖以生存的生态,撕扯了祂们用以捕食的枝条,碾碎分解了祂们进化的概念,但这种摧毁并未得到海嗣之外其他生命的同意。”
未知的机器在曾被称之为育生池的地方轰鸣作响,这东西乌尔比安再熟悉不过。
他不清楚这东西的运作原理,但没有人不会为它启动的那一瞬间瞪大双眼。
而那些昔日曾共事过的天外同僚却将这件事当做是一场……小的不能再小的测试。
阿戈尔对陆地文明的傲慢恰如天外的生命对阿戈尔的傲慢,他们有资格如此居高临下地看向这片尚未开化的大地。
但是他们没有资格用物理的方式无差别地进行指点。
机器是公平且最接近公平的,它不会因为多个个体的唯心主义思考而改变自己的价值观念和运作方式。
“骑士”和其胯下的坐骑躁动起来,口中对着面前的机械宣判着针对新大海的死刑并随时用其手中无坚不摧的巨大武器将其诸付实践。
“冷静点,骑士。”
船锚样貌的兵器暂且拦下了骑士的冲动——这台正在运作的“镜像海域发生装置”周围,怎么可能没有看守者的存在?
“敏锐的感知,真不愧是深海猎人,至少在实验机关里面也算的上是佼佼者。”
外表酷似阿戈尔实验员的人从那台机器后面如游鱼般环绕在机械的周围,身后,赤红的眼睛和高度仿生的黑色触须闪烁,摇曳。
“哼,终于学会了扮成我们的模样招摇撞骗了吗?”
乌尔比安一眼就看穿了天外来客虚伪的外皮,无论是外表上还是心智上的——都和一个接受过正常教育的阿戈尔人相去甚远。
“招摇撞骗?嘛!你这是抬举我们啦!要是就这个样子就能招摇撞骗,我们穿越到过去再造一个新的深海教会也不是不可能你说是吧?”
实验机关无数个“观察者”中的一个,顶着阿戈尔人的皮囊笑嘻嘻地游来游去。
“算了算了,来来来,我问问你,你都看到这么多拿来剿灭海嗣的装置了,你,真不打算回来?造物主和审判者大人都觉得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我身后被诸位先进发达的机械波及的同胞,也是阿戈尔宝贵的人才。”
猎人的眼睛看不出来什么表情,只是将目光望向了周围——他能辨认出那些熟悉的残骸都曾经来自阿戈尔的哪座城市,哪座舰队。
“同胞?你是说那些潜水艇里穿着还算很酷的家伙?被波及到是他们的问题啦!我们可真的有在好好履行自己身为救世主的责任哦!”
真是的,她明明可以用更有趣的方式激怒深海猎人的,却非得选了个这么蹩脚还不痛不痒的方式。
“你尚未开化的交流方式只会更加印证我略显险恶的猜想,时间,空间,大地,星辰。各位还有什么不能拿来作为实验场的东西?”
拦住骑士的船锚如通行杆那样给骑士“放行”。
“别别别!别这样,一言不发就打起来这种多不好?咱就是说,咱们还是有回旋的余地的对吧?比起被非人的海嗣同化,被进化的更为完全的塞壬改造行星环境难道不是更好的一件事儿吗?”
“你的言论又和你所消灭的存在有何差别?你和你身后的文明,无非是天外一个提早到来的灾厄,这是我依照你们的行为得出的结论。——骑士,动手吧,这样的救世,堪比堕落。”
最后的骑士穿越死去的海潮,劈开浑浊的死水,此刻,海洋是骑士手足的延伸,也是文明必须跨越的恶!
“……唉,真像那个玛什么图斯的海嗣先生说的那样,羸弱的文明不可能诞生出存续,而没有存续,又何谈文明呢?”
“观察者”,这个和泰拉终末冠着相同名号但在其文明形态中相对弱小的存在,撕碎了阿戈尔人的伪装。
“既然您执意和塞壬作对,和伟大的造物主和审判者作对,那么。就别怪我们动粗了哦。”
她和她共用一个主机的同僚见过那个人,最初的伊莎玛拉和接受了其恩赐的人类。
不仅是现在,也在泰拉人穷尽一切文明总和也未尝接触过的时空。
主机,造物主和审判者在遥远的过去改变了境界记录带,并给予了先哲虚假的承诺。
改造星球的护盾终究在一场灾难性的变道下化作了毁灭文明的魔剑。
最后的骑士突破阻力碰撞到的,是早就已经不可能进化成如此形态,如此坚硬的深蓝造物。
巨大的蠕虫状海怪披挂着无数新生的族群,挡在了乌尔比安和骑士的面前。
霎时,沉眠于主机中的死海骤然睁开其湛蓝或虹色的眼眸,肆意伸展着充满威胁的虹彩褶皱和皮囊,向来者怒斥着所作所为的不敬,向赐予新生的高等文明俯首称臣。
“————你们,如果说是能够拿时空本身作为实验的文明,能做到这样,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惊讶。”
三只冲上来的海嗣在乌尔比安的猛烈进攻下成了一滩稀碎的组织。
这些海嗣并没有将其认作是“同类”而加以保护,集体意志的指引在新生的生命里荡然无存。
“看吧,这是前代文明花费了不知多长时间才造出的生命,这是前代文明孕育不知多久才塑造的环境!现在,他们更强大了,不需要刻意塑造环境了,还更听话了,在塞壬的领导下!”
“观察者”眨巴眨巴眼睛,一时间,它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悬挂在天空的伐木工,整个海洋都将因塞壬而掀起狂澜怒涛!
“不过,咱也没那个不自量力啦!快撤快撤,得把情况告知给造物主和审判者大人,搞不好大的就要来了了,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