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法洛,审判庭本部,外围街道)
“让一让!担架来了!都让一让!这个伤员快顶不住了!”
“药物!药物还剩多少!优先供给重伤员!你们去那边帮忙!这几个我来!”
“撑住!深呼吸!想想你的家人!你会没事的……喂?喂!”
格兰法洛城内,几百位盔甲破烂满身伤痕的惩戒军士兵涌入了格兰法洛的街道,队伍里还勉强能动的士兵和审判官一起在街道的空地旁搭建了简易的医疗帐篷,更多的溃兵则在做完自己能做的一切后木然地靠在墙边。
甚至有的再也没能在阴暗的角落醒来。
圣徒卡门带领的审判庭成员,以及歌蕾蒂娅带着的深海猎人们夹在人群之中,目睹着伊比利亚正逐渐回到“正轨”。
虽然这是个残酷的现实,但伊比利亚的五十年以来的正轨,就是和海嗣厮杀的“正轨”。
短暂的和平对现在仍没能解决问题的伊比利亚来说反倒不是什么好事。
手无举措的审判官和医疗人员根本无暇顾及卡门阁下的到来,或者说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圣徒的亲自到访。
溃兵们面如死灰,残破的盔甲和缺角的武器,能够想象的出来这些守卫普利玛维拉城的守军遭遇了何等突然且残酷的战斗。
而卡门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这伊比利亚本应该每天,每周都在上演的惨烈后方。
像这样没人注意到自己,最好,医护人员能够专注于拯救这些被海嗣荼毒的生命。
直到一位躺在担架上,浑身的纱布也被血侵染的重伤员用浑浊无神的双眼和圣徒卡门四目相对。
“大…大审判官卡门……阁下……咳咳,大审判官阁……咳咳!”
惩戒军伤兵立刻就认出了伊比利亚的圣徒,坐镇于审判庭的大审判官,他强撑着自己重伤的身躯,试图从担架上爬起,而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渗血的部分又多了几分。
而众人也循着声音纷纷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无论是正在救助伤兵的医疗人员还是已经无颜面对审判庭的惩戒军残兵。
“别再说话了!”跟在卡门身后的乔迪丢下自己的提灯,以自己体能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冲向那位勉强自己的伤兵。
“深呼吸,尽量不要再开口,你的伤很严重!我现在就给你治疗!撑住!”
“不,审判官……咳咳……审判官阁下……救……救,普利玛维拉城……我们,对不起……没能保护好……愧……”
纵使乔迪和身边的医护人员尽全力地为担架上的伤兵施术,但那位伤兵在表达了自己的遗憾后,手臂依旧无力地耸了下去。
“队长,队长被那怪物爆炸波及了……他,他强撑着一口气,只是为了能活着回到格兰法洛,他的家……”
医疗棚内的几个轻伤员用尽力气从地上站起来,向自己的队长行了最后一个惩戒军礼,随后目送着自己的队长被医护人员默默抬走。
作为审判庭的一员,乔迪有比悲伤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卡门老师,我……”
刚刚还在乔迪身后的圣徒卡门不知何时离开了医疗棚,深海猎人们也不见了踪影,留在这个医疗棚内的审判官只剩下乔迪一个人。
看来得靠自己,毕竟自己即是审判庭成员,也是罗德岛的医疗干员——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刚刚那些为战友送行的惩戒军士兵此时立刻又变成了不敢抬头的样子,生怕乔迪……不,是审判官老爷会因为他们没能守住普利玛维拉城而对他们大发雷霆。
“那个……别紧张,各位。”
丢在地上的提灯被乔迪重新剑起,他环顾医疗棚内的伤兵,最后选择用半蹲下来,希望能打消他们的顾虑。
“审判官大人,我…………”
最后是坐在乔迪正对面的溃兵用近乎发颤的声音发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们,我们会因为没守住普利玛维拉城而被处死吗……”
“当然不会,审判庭不会如此对待每一个尽全力抵抗海嗣的战士,大家都是好样的。”
乔迪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们,为什么是他们,因为那位惩戒军士兵发问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略微往上抬了一下。
审判官老爷是在代表审判庭决定着这些败者的生杀大权。
“太好了……谢谢审判官老爷……谢谢审判官老爷……我,我都已经……嘶……我都已经做好会被审判庭当做逃兵的准备了……”
惩戒军士兵们扑通一声跪在了乔迪面前,这让这位文官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但冷静下来后,乔迪将每个人都扶了起来。
“各位,我保证各位最后都会得到妥善的照顾,以及,能和我说一下,那座城究竟发生了什么吗?爆炸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群怪物!那群怪物回来了……从海面上!黑压压的一片!啊!嘶!”
坐在乔迪正对面的士兵吞吞吐吐地用手比划着,不小心碰到了自己的伤口。
“小心。”乔迪扶住了士兵还在比划的右手,帮助他重新缠上了绷带。
“你的手臂上还有伤,慢一点,告诉我你们看到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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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伤兵受的都是割裂伤……”
歌蕾蒂娅用余光扫过了医疗棚内所有能看到的伤兵和尸体,海洋的气味久久挥之不去。
但猎人的直觉却告诉歌蕾蒂娅,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海嗣的身上有海洋的气味,是因为我们默认了现在的海洋只有海嗣,但有海洋气味的东西,不一定只有海嗣,对吧。”
“鲨鱼,你回来了,怎么样,问到什么了吗?”
二队长话音刚落,便不可避免地将目光望向了劳伦缇娜头上和自身装扮格格不入的物件。
那是一片绿色的羽毛,绿的有些令人困惑的羽毛。
“这东西哪来的。”
非常实用的问题,能省略掉很多无效沟通,歌蕾蒂娅向来如此。
“唉,我本来还想问问斯卡蒂这羽毛戴在我的头冠上好不好看,当然,前提是涂成和衣服相仿的颜色,这一抹绿真的很不舒服——啊,那边散落的盔甲上面插着的全是这样的东西。”
“插在盔甲上……”歌蕾蒂娅思索一番,将劳伦缇娜头上的羽毛摘了下来。
“哦?剑鱼居然中意这根羽毛吗?”
对于这个问题,歌蕾蒂娅没有回答,只是反复摸索着那根形似羽毛的物体。
坚硬如刚,尖锐若针,总之在触感上和羽毛这一物件本身八竿子打不着。
这更像是伪装成羽毛的钢刀,而手持这钢羽的猎人正闭上双眼,凭借着自己对于战争的理解,试图拼凑起这根羽毛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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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她来到了战场,再一次到访了普拉玛维拉城。
凭借回忆拼凑起的城市样貌些许有些破碎,但阿戈尔人的大脑只需要小小的空间就能复盘出事件大致的样貌。
在这片想象的空间中出现了年轻有为且身手不凡的审判官和……歌蕾蒂娅想象出来的,进化出羽毛和翅膀特征的高级海嗣个体。
利刃劈开海潮,铳火诉说真相,白发的黎博利审判官毫不客气地施展着身为审判官所学得的一切。
羽刃即为狂风,翼展亦为海洋,虽然羽化的结构根本就不适合海嗣在海洋中的生存,但毫无进化瓶颈的海嗣依旧超脱着阿戈尔每一个科学执政官的极限,长着羽翼的高级海嗣,就这样以悖论的方式降落在城市的尖端。
海嗣发出令人作呕的咕噜声,将身上刚刚生成的绿色……或者蓝色的羽状物砸向审判官,审判官左手持剑右手执铳,黄色的柱状光斑将一片又一片袭来的死亡尽数击坠,左手的利刃将殒命的征兆一刀两段。
不……海嗣,海嗣是如何掌握这种攻击方式的?他们是如何进化出这样攻击的?
“我看得见,那审判官就夹在那怪物创造的暴风之中,暴风下的建筑尘归尘,土归土。”
“祂把羽毛包裹,压缩在自己创造的风域之内!每一次咆哮都夹带着四分五裂的预兆!”
“是谁?!”
歌蕾蒂娅猛地回过头,想象并未中断,只是多出了一个伤痕累累的惩戒军伤兵。
这场真实存在的战斗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意志而转移或消失,压缩的风暴裹挟着新生的羽刃,以球状的姿态试图干扰,折磨,残忍地玩弄面前的敌人。
“可恶,你这怪物!但你以为审判官就只有这种程度?!”
审判官没有低估这位能肆意创造出暴风的“海嗣”,只是,就算是审判官也需要时间来理解新的事物。
四周生成的龙卷挤占着审判官活动空间的同时,也正压缩着空气中的气压。
不知道泰拉人能在低气压低气温状态下的空间支撑多久高强度的行动。
“寒风呼啸!暴风回旋!即便羽翼尽失!呼啸的烈风本身即为天空和海洋共存的利刃!”
惩戒军的伤兵一瘸一拐地走入了战场,当然,歌蕾蒂娅的警告和劝阻也只是徒增其拥抱狂风的速度。
柱状的风暴被“海嗣”操弄得出神入化,尚未摧垮的建筑对其而言是施展风暴的阻碍和大敌,尖锐的咆哮诉说着厌烦和焦躁。
“大审判官姑且能招架这令人目不暇接的风压和羽翼,无论是猎人和审判庭,会飞的海嗣和在海里游的皆为神进化的选择。”
“那那些人呢?那些五个人合力才能击杀一只普通恐鱼的惩戒军呢?”
“……?!”
歌蕾蒂娅猛地回过头,那位伤痕累累的惩戒军士兵硬生生地接下了一记绿色的风压,在强大的径向冲力和压力的双重作用下顷刻间四分五裂,连带着那身早就被鲜血染红的银色铠甲。
“快!不能就这么看着大审判官一个人对付那个怪物!我们冲上去!支援大审判官!”
勇气可嘉,但盲目愚蠢,毫无智慧!
“退后!*伊比利亚粗口*不想送死就往后退!”大审判官呵斥着试图帮忙的惩戒军士兵,被从侧面袭来的羽毛预判了下一步的行动。
“羽化的海嗣”不欢迎不请自来的敌人,那自其翼展处生成的羽毛无穷无尽,正如海嗣的进化毫无尽头,毫无枷锁那样地倾泻。
没能闪开的惩戒军士兵被飞翎雨击中而成片成片地倒伏在地,惨叫声,盔甲碎裂声不绝于耳,紧跟其后的龙卷障壁更是直接将战场强行切割,只留下那羽翼去专注于折磨祂认定的强大猎物。
不,这是……自己的想象?
怀疑是种好习惯,习惯性的怀疑是一种谨慎,但此时此刻,执政官的想象力正一点点地被消磨殆尽,眼前的一切愈发真实。
“这是自己的想象还是别人强加给我的臆想?”
“人的想象在物理层面上是客观的,三维生物可没办法思考四维空间的事物,连泰拉最发达的国家都没法完整地拼凑出一个跨越了几万年岁月文明的全貌,更何况是一个亟待进化新生的生命?”
声音的源头正发表者自己的锐评,冰冷的长槊以音速的姿态抵住了声源的脖子。
“但我能一点点窥探面前之人的诡计,你是谁?”
歌蕾蒂娅盯着地上本应该在自己眼前四分五裂的“伤兵”毫不客气地开口。
“这重要吗?这只是你想出来的而已,我只是为您那无法跳脱出思维定式的脑子提供一点过来人的小灵感,请问伟大的执政官阁下,深海猎人的二队长,满意我的回——”
长槊没等其结束自我介绍便直挺挺地插了下去,声源立刻扭了扭自己的身子,彻底不动了。
“你知道的太多了,所以请你闭嘴。”
“啊,下手果断,没有废话,果然和资料里的深海猎人一模一样,虽然算是过时的资料了,羽中他老人家掉线了,关于窃取来的泰拉情报,他也不更新啊?”
细微的攒动被歌蕾蒂娅再一次捕捉到,但这一次,歌蕾蒂娅没法插手。
声音早已与天空中优雅而残忍的身影融为一体。
风暴与其说是在是在扭曲城市的形体,不如说是在卷食着这座城市的尸体。
审判官坚信自己会找到怪物喘息的机会,怪物再一次起手对风暴加以塑造的那个奇点。
又一片绿色的翎羽划破了审判官的大衣,压缩到极致的风定点爆破着每一个还能被称之为落脚点的石块,建筑,哪怕是在风墙之外的建筑也一视同仁。
“你方唱罢我反击的回合制游戏,也该结束了吧?可怜的审判官,她没法理解神的语言,她失去了海神的耐心!”
等待的人会有好东西,更会找到好机会。
“怪物!看这里!”
审判官发出了比之前更大的声音,自信且充满挑衅意味,即便她现在的身体状态着实配不上这姿态。
提灯被刚羽彻底粉碎,长袍在切割下只剩半截,身体机能在风压和高强度的规避下逼近极限,四肢肉眼可见无处不在的擦伤和刮伤。
就现在这个状态的审判官,居然直挺挺地向那堪比海神本尊降临的存在发起了冲锋!
“看吧,她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想拥抱死亡!”
那声音如弄臣的谗言般回荡在歌蕾蒂娅的耳畔,她想结束这场被引导的想象,她失败了。
不,还不是时候,既然是被引导的——执政官最后选择了直视这场战斗。
“明知的判断!您应该跟我一起去观赏,品味新生大群的力量和姿态!如果您能因为看到这堪比大静谧的力量而拥抱我们,那可真是喜事一桩!”
再次回到战场,“海神”尖啸着扇动自己的四翼,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面前的审判官在烈风和大气下被粉碎到无法辨认。
“我为伊比利亚的洁净与德行,为律法与经文的圣洁而战。”
审判官疾驰在满是碎屑和鲜血的落脚地,脚下的旋风不仅是阻碍,也是踏板。
“不管你是来自海洋的灾厄还是天空的灾祸,这里是伊比利亚,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不会!!!!”
即便是那飞天的怪物施展最后一击前的余波,审判官的身上也被如锯齿般的羽毛毫不客气地击中,鲜血浸满了审判官的身体。
“我也不会赋予你在这片大地生存的权利!
怪物的怒号和审判官的宣誓几乎同时发出,区别在于,那手炮在怪物起手的半途便准备好赋予其死这一概念。
——持剑的左手正如审判官料到的那样被羽毛切断,但这痛苦丝毫不及自己确信的,胜利到来的喜悦。
“以伊比利亚的名义!怪物!滚出去!!!!!!”
柱状的风暴起手,操弄风暴的术者在风柱砸向猎物的瞬间看到了——
金色的,仿佛是要把生命都一同倾注在手炮内的光柱,比自己的风柱要更快地抵达自己的身前。
“是伊比利亚的胜利,愚者,小丑,作为亲历者的你居然猜错了结局。真是可笑至极,阿戈尔一定会把这故事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柄。”
“我说过,等待的人会有好东西,那可怜的审判官在等,我何尝又没有再等待?”
——该谢幕了,亲爱的朋友,虽然你不会记住这片羽毛所记述的一切,但大海的血亲会记住。
他们会以新生的姿态诘问你,他们会带着新的大群踏遍海洋,碾碎陆地。
希望您能记住这海神最后矫健卓绝的身姿。
歌蕾蒂娅循着这声音望向天空那早已被贯穿的“海嗣”,
还有伴随着余凤与“海嗣”一同坠落的,审判官的残躯。
“可恶的……蝼蚁!我要和尔等…………………………一起陪葬!!!!!”
海神被洞穿的羽翼突然合拢,以那神的核心为起点,一轮被压缩到极致的风圈自被贯穿的胸口升腾,那是这怪物最后的余威。
“死吧!!!!!!!!!!!!!!!!!!!!!!!!”
风墙的周遭再无任何可以阻拦狂风爆发的遮挡,意味着周围所有的人或物都不得不直面所谓海神的愤怒。
倒在一片瓦砾残骸中的惩戒军亲眼目睹了这再无法带出普利玛维拉城的一幕。
除却风爆发的声音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其盖过一切,代替一切。
其状其势,宛若那场横贯了半个伊比利亚的灾难。
倒在地上,下半身空空如也的审判官,以败者的姿态不甘地瞪大了自己的双眼,成为了被大气爆发波及的第一滩齑粉。
下一个,则是被影响许久的,歌蕾蒂娅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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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队?剑鱼?你怎么了?醒醒?!”
恍惚间,执政官听见了血脉的呼唤。
“……我,我这是在……”
“这可不像你,你已经拿着这根羽毛看半天了,发生了什么?”
斯卡蒂和劳伦缇娜担心和玩味半半分地望着愣在原地半天的歌蕾蒂娅,按照劳伦缇娜的说法,歌蕾蒂娅当时的状态怎么叫也叫不醒。
“对了,羽毛!那个飞——嗯?”
她甩开两位深海猎人,在搭满帐篷的街道上环顾,但是她却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嘶,是太久没有进行高强度锻炼导致,还是失水症的变种?为什么……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歌蕾蒂娅焦急地试图从手中紧握的羽毛中再度提取有效的信息,直到她的目光转移到一样破损的物件上。
她忍住了自己的惊呼声,带着执政官特有的冷静走到了那个物件旁边。
在堆起的残损盔甲上,半截审判官细剑正插在一片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审判官大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