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人生中有过大问题吗?
我有,我现在正跟美少女同床共枕。
黑云在天空堆了整整一天,深夜十二点,暴雨终于落了下来。噼噼啪啪的雨声有节奏地打在我心上,身边的姑娘哼唧着翻了个身,卷走了大半被褥。单人枕头也是她的,我用叠好的衣服凑活睡。
咚,咚,咚,沉重的心跳在房间中清晰可闻。
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呢?
往前倒推几个小时。娜兰莎洗完澡,穿着我的大号衬衫,打起了动作幅度极大的脑波游戏。自从被血虐之后我就放弃了陪她玩的想法,自取其辱罢了。她倒是很来劲,毫不客气的霸占了我的设备,直接打开《刀剑无眼》搞真人网络对战,嘴里还时不时发出“嘿哈”的声响。她在游戏里的角色是个健美的拳斗士,游玩时自然也需要大开大合。为了防止被她挥胳膊踢腿误伤,我只能缩进自己的卧室床上,靠着一叠衣服、踩着另一叠,就这么一直挨到她累。
届时一个更紧迫的现实问题出现了——床铺怎么办?巾帼英雄倒是看得开,衣服一脱脚一翘,直接爬上了我的床。
这种事对于一个处男冲击力不大吗?大。那为什么我不睡浴缸或者地板?不不不肯定有什么逻辑搞错了,这本来就是我的床,难道上面多了个人我就不能睡了吗?
于是局面变成了现在这样。
阿卡德米市的夜晚很少无光,大厦外悬挂的液晶屏用各种亮色闪瞎人眼。这是相当廉价的地段,广告投放异常之多,每晚至少有四小时处在轰炸下。在这么个地方安家就像长在马路旁的野草,苟且偷生。
窗帘挡不住的霓虹灯照进来,稍微映亮了娜兰莎的面庞。此时她一改白天的“动态”,像只猫一样静静睡着,半条大腿裸露在被子外。哪怕屋里原本的酸臭也没盖过她身上的暗香。
哦,美好的肉体,这真值得一个诺贝尔和平奖。
我往床边挪了挪,生怕翻身时碰到她的皮肤——那样我会丧失理智。一阵亮光染白了她的腿脚,就像涂抹在蛋糕上的奶油花。
咣当一声,我摔下了床。
“嘶~”多亏了满地的衣物,这一磕并不算疼,也没吵醒那家伙。空间就这样宽敞了不少。我顺着床边拽走自己的枕头,垫在脑袋底下、把身子蜷成一团,终于抵挡不住困意。
……
“馅饼不会从天降,不干活就没饭吃。”
和往常一样,清晨唤醒我的并不是什么第一缕阳光,而是吵闹的大喇叭。我坐起身,隔着窗户对外面的飞艇比了个中指,习惯性下床洗漱,然后往枕头上一瘫。
这是我宅家蜗居的第三年。此前我总是在和其他人竞争,有时成功有时失败。庸圈是这座城市最尴尬的区域,既不能享受中心的发达,也不能拥抱边境的自由。在这里,无论升学、结婚、赚钱亦或其他愿望,没有不需要争抢就能实现的。
有赢家就有输家。我厌倦了这种踩着别人和被别人踩的生活,也不愿意像物品一样接受质检。因此我主动败光了所有信用点数,把自己打成个失败者。
这很有效,过去的贷款、医疗、名望等烦恼全都一扫而空。我彻底断绝了一切希望,却也得到了相当的自由。我们这类人被称为作壳婴,意为钻回蛋壳里的巨婴。我们被发配到最廉价的地段,受令不能离开大厦、不能从事任何实体工作。大厦会满足我们的一切需求——当然,仅限最基本的那些。
生活在这里等于被软禁,所幸我们都不在乎。偶尔会有外人进到大厦里来,比如某些壳婴的家属,但他们很难把浪子劝回头。为了强迫我们这些蛀虫积极入世,政府和大公司可谓用尽浑身解数。最典型的就是广告轰炸:外面社会的种种美好会轮番刺激我们的视听。这些东西我们有权购买,但往往无法承担价格。如果想要得到它,我们就不得不重新融入社会,做些实在的工作。
隔壁的胖子上个月就为凑钱给偶像打赏而签了悔过协议,对着镜头一阵痛哭流涕、发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如今已经搬走了。我能庆幸的也就是自己靠着游戏代练这种不需要认证的工作赚了些钱,比那家伙手头稍微宽裕一些。
然而自从那姑娘来了之后,我也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我这单调的生活一个人过着还行,但两个人能干点啥呢?日子还很长,真就一天到晚打游戏?
“看这儿。”
一个巴掌大的发光仪器突然凑到我脸前,伴随着“滴”一声扫描,屏幕上的界面转瞬变成了【交易完成】四个大字。刚洗完漱的娜兰莎趴在床边,转而伸手去拍我的脸,却被我一把按住。
“你拿我手机干什么?”
“点外卖。”
“刚才的那是?”
“支付密码。”
我稍松了口气,至少她不是用我个人信息签了什么诡异的公司合同。据说去年有个家伙没看清楚条款,被人骗得削掉四肢做成了计算机湿件。买东西就要安全多了,我还有钱,请美少女吃顿饭又不打紧——直到我看见上面的数字。
“你花我这么多钱啊?!”
“我没钱。”
我咬牙。在脑连接技术发达的如今,手机这种老古董一大缺点就在于此:哪怕一个小姑娘也能随便把它抢走,完全没有安全保障。你说开机密码?一个独居青年怎么想得到某天会有活人来动他的手机呢?
娜兰莎挣开我的手,踮脚小步跑到墙根,用投影仪处调出网络电视。幽蓝色的光幕在空气中延展,三维的拟真人物在房间中表演起来,这是字面意义上的身临其境。电视功能有这么强大?我印象里如此酷炫的服务都是要付费的。
果不其然,画面只动了半分钟就被强制暂停。冷冰冰的交易窗口取代了立体投影。娜兰莎发出一声急不可耐的尖叫,手指就要往“购买”键上戳。还好我眼疾手快,连忙用脚拔断了有线电源。
“唉,干嘛?这节目多好看啊!”
她试图捡起插头,却被我按住双手。
“求你给我留条活路吧,姑奶奶!”
我俩就这样争抢起来。她的力气好大,这真是细胳膊细腿能做到的吗?还是说我的运动细胞早就退化成了废物?
在我俩彼此咬牙切齿时,悠扬的电子音乐从窗边传来——外卖到了。
从外面送来的食物属实少见,平时我们只吃大厦综合中心提供的营养膏。那里的送餐人员态度恶劣,经常对着门狂敲一气,就是不按铃。
拉开被铁栏加固过的窗户,一个长方形的四旋翼机器人浮在空中,外壳上画着阿南纳比的商标。它用细手递来一个精致的塑料盒,随后按固定程序说出公司的祝餐词,翻个跟头飞远了。从服务角度看,机器送外卖甚至比人类和善一些。
我拆开饭盒。里面的食物肉透红、菜发绿,看上去完全没经过烹煮。这反倒是奢侈的象征,因为只有最原生的食材才能生吃而不露怯。我闻了闻那肉,一股新鲜的腥味充满了鼻腔。它肯定真的是来自什么动物身上、而非机器合成出来的。
“这种级别的饭菜......你可真是上天派来的散财童子。”我苦笑着说。
“那是什么意思?”
“专门花钱的熊孩子。”我摆好酱料和筷子,向娜兰莎招手,“来吧,吃你的高档大餐。”
“但我不饿。”
“......”
“我点给你吃的...看你面黄肌瘦,一定不好好吃饭。”
娜兰莎低着头,两只脚不安的搓着,像个做错事被抓的小学生。
“...你不喜欢?”
“喜欢,喜欢。”我点头如捣蒜。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欣赏这异国风味的美食,我用筷子架着一片肉,蘸着酱油吃进了嘴里。
一股神奇的凉意占据了我的口腔。肉本身的软糯和酱油的咸香混杂在一起,属于生物的独有触感刺激着味蕾。我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鱼肉,并在下一瞬间化作了海洋里的一滴水。
原来这就是美食,相比之下大厦提供的营养膏完全是泥巴拌尿。大厦对待我们就像草坪的自动喷头,合理、高效,又无情,以至于一点合成物就能打发掉餐饭。我在心中为自己短浅的见识流下泪来。
娜兰莎一直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好像只要我吃下一口就是她的胜利。不得不说,这种从原始食材开始处理的饭食的确美味,但耗费工序太多,只有口袋阔绰的家伙才吃得起。据说一百年前几乎人人都会这么做饭,挑选、冲洗、切块、可能还要煮熟...不敢想象那是多麻烦的生活。
“好吃吧?”
我竖起一根大拇指回应。嘴巴占着,才不会为了回复她而停下。
于是我继续吃着,她继续看着,我在她的观察下大快朵颐。这真是一种别样的体验,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细微的吧唧声。
“说起来,你一直都在这地方待着吗?”她突然说道,险些把我噎住。
“是...是有好几年了。”
“你父母呢?”
“不联络。”
“没关系?”
“反正那什么社会化抚养不是快要出台了吗?”我冷笑一声,“到时候指不定父母这概念都没了,犯不着操心。”
“那靠什么吃饭?”
“都壳居了,饭食肯定是免费的,大厦给供。”
“...我是指,靠什么赚钱?”
“替别人打游戏。偶尔写点没人看的东西。”我挠挠头,“当然,更多时候还是干自己想干的事,要不然还待在这里面干啥。”
“这么说来,”她仔细斟酌着自己的表情,生怕我接受不了似的,“你住在这里,什么也没干啊。”
“算是吧。”
“就像新闻说的那样,从社会逃走了,往后也一直都在逃避。”
“不,是我把社会给炒鱿鱼了。”我抓起餐巾擦干嘴上的汁水,动作幅度夸张,“你原先住在哪,理圈吗?”
“你就当是那儿咯。”
“理圈、庸圈、尘圈,社会为什么要把我们分成三六九等,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娜兰莎摇了摇头,她大概觉得世界本就如此,也本该如此。
“这是阴谋。”我竖起一根手指,用严肃的语气说,“看看现在这社会的样子吧。庸圈的人多到放一个屁能崩死仨,大家争个银行前台的职位都能打得头破血流,想活得好就必须挤教育这条独木桥。尘圈直接被抛弃了,里面的人自生自灭,义务和保障都轮不到他们。理圈倒是潇洒,可多半人都说自己有抑郁症,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
“听起来很辛苦。”
“当然很辛苦,而且实际上我们根本不需要这么辛苦。这种焦虑完全是被有心人缔造出来的。如果有可能,他们甚至会先污染空气、后贩卖净化机。”
我摊开手掌,另一只手握拳锤上去。
“社会应当是多元的。一个人琴弹得不好,不影响他是个好人。毕竟乐器水平只在音乐学院是公认标准,不干这行的不需要受它评价。人必须要有一些喘息空间,让我们能跳出那些批判的眼光,做我们自己。”
见她听得有些愣神,我继续说道。
“可如今全社会都被打上了统一的烙印,所有人都被这套标准束缚。我们既要和富二代比钱多,又要和男明星比颜值。评价一个陌生人不是说‘他牛啊’就是‘他完了’。每个人都不希望自己成为失败者,所以大家要么搞钱要么整容,拼了命也要在这套体系里往上爬,即使完全没人要求我们如此——这哪还是个能让人好好活下去的地方?所以我走了,躲进了壳居,只有这样才能从那网中抽身。”
“说起来,”娜兰莎捋了捋耳边的碎发,“你有女朋友吗?”
我愣住了,这话题着实有些跳跃。或许是看我不吭声,又或者我的表情暴露了想法,她继续问道:
“那朋友呢?”
“...以前有,现在无了。”
“听你说话的方式,的确不容易交到朋友。”她点点头,“你以前的朋友,是因为什么跟你闹掰的?”
“我俩大吵了一架,当时他骂我的作品是‘三流评委都看不进去的垃圾’。”
“他说的不对?”
“他说的太对了!对得我无地自容。于是我删了他好友,之后就连个骂我的人都没有了。”
“......”
娜兰莎鼓起腮帮翘着脚,仿佛在冥思苦想什么。不一会儿,她又掏出我的手机摆弄起来,似乎是刚才的电视搏斗中抢过去的。
“看这儿~”
“这次又买什么?”
我把头凑过去,看见了购物页面一连串的菜肴包。这种工业产品非常方便,厨师所需要做的只是加热——有手就行,但一个人做起来兴致全无。
“之后一起做饭啊,”娜兰莎晃了晃被食材占满的手机屏,“得把自己打造成贤妻良母才行。”
“我贤妻你良母?”我噗嗤一声乐了。
“我贤妻良母,你……爱啥啥。”
“有必要那么复杂嘛,我又饿不死。”
“那可不行,你现在瞅着都面目可憎了。把你骂醒的人已经没了,但帮你做饭的人可以有。”
我们俩都笑了起来,声音在这狭小的房间回荡了好久。而后,一股别样的失落涌上我心头。
她毫无疑问是来自外面的人,而且生活比我高档多了,就像百年前新闻里被拐卖到封闭村庄的小媳妇。或许童话般的奇遇能让我们越过重重险阻结缘,但是这之后呢?我们该发展到哪一步?和她关系打得越好、越是投入精力,最终翻船时的痛苦就越无法忍受。
我已经见识了太多这样的桥段,而解决方法也早就轻车熟路。反正一切都会不可避免的变糟,与其眼睁睁看着自己跌落,不如在问题发生前主动割断一切。这不会是胜利,但也称不上失败。
做不到的事情,不去做就好了......对吧?
“杰米?”
我吓得一个激灵回到了现实,仿佛做坏事被人发现一样。
“干,干嘛?”
“要不要出去走走?”
“不去。”
“哎,去嘛~外面多好啊。”
“像我这样的壳婴都签了协议的。要是想去外面,必须写悔过书,这样才能显得大厦对人有再造之功。再说了,外面......”
“外面怎么了?”
我叹出一口气。如果再老个二十岁,这口气就可以叹得很有风味。
“外面东西太多了。”
“那不是很好嘛?”
“只有简单的东西才最好。”
娜兰莎也叹了口气,似乎明白不能跟我讲道理。这之后她又跟我聊了许多,但话题换成了鸡毛蒜皮的趣事。比如她的舍友新拒绝了几个追求者,又或者理圈女歌星的反义体活动进行到了第几站。我笑着接住她抛来的话茬,她坐在床上摇晃双脚,时不时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如果我真有一个妹妹的话,会不会就是这样?其实她只要说话别那么一针见血,从各方面看都还挺讨人喜欢的。
或许是吃了真肉的缘故,一股飘飘欲仙感涌上脑海,带着莫名的困意:多好啊,没有要紧事在催促,世界一时半会也不会毁灭。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不管里面还是外面,都一样会被光芒照到。
在这满足的思绪中,我的眼皮逐渐沉重起来。视野里最后一幅画面,是娜兰莎用手指戳我的脸蛋。
“做个美梦,杰米。”
......
昏黄的阳光洒在我脸上,似乎已经到傍晚了。我从收拾干净的床铺上坐起身,脑子里像是有飞蛾在嗡鸣。脑波头盔静静摆在柜子一角,没戴我脑袋上。
就这样愣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屋子不该像往常一样只有我一人。
娜兰莎呢?
我一下子就慌了神,恨不得立刻起身寻找她的踪影。然而这独居的小屋一扫眼就能看个遍,她又不可能藏在墙里或者地板下。
可能是出去买菜了吧?毕竟她前面刚许下诺言说要和我一起做饭,做饭总是要两个人一起的。也许她很快就会回来,既然她进来过一次,那第二次第三次肯定也不是问题...
直到暮色四合、楼外的广告大屏亮起,我才被迫接受了事实。
娜兰莎已经走了。
或者她本来就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