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
白炽灯在头顶亮起，刺眼的光线像是要拍遗照。我坐在椅子上，铁灰色的墙壁贴着八个猩红大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里是大厦的悔过室。由于我之前的鲁莽举动，娜兰莎以后只能每月来一次。在受够循环往复的无聊日常后，我来到大厦底层，敲开了这扇从没正眼瞧过的铁门。
按照惯例，他们会结清我在壳居期间的所有费用，随后我签订协议，他们放我回到外面。但在这一切开始前，我必须先忏悔。
“我，我从小就不太合群。”我喉头颤动，“我适应不了社会，好吃懒做，所以成年后才把自己搞进了大厦。我悔不该，我...”
“你的姓名？”
“杰米。”
“住了多久？”
“三年。”
机器手跨过桌面将一份协议丢在我面前。旁边的独眼摄像头调小了光圈，如同缩紧的瞳孔。
“你是一个没用的人。”幕后审判官在扩音器中低声道，“你好吃懒做，不学无术，整天玩游戏。好在大厦拯救了你，大厦改变了你。相信你重归社会之后，肯定能反省自己，重新做人。”
“是这样的。”我注视着脚尖应付。屋外雨声大作。这座城市似乎总是在下雨。文艺青年喜欢借此拿腔捏调，但正常人都知道，那是污染后的酸雨。
“你认识到懒惰的错误了吗？”
“认识到了。”
“是什么改变了你的看法？”
“是大厦的苦口婆心。”
“放屁。”对面突然厉声反对起来，“你根本不是靠我们才想通的。你会迷途知返，是因为你遇见了一个来自外面的女孩。她主动走进你的家中，细心开导你，让你春心荡漾、情不自禁，从而重拾了对外界的希望和向往。”
“是这样的。”我咽了口唾沫。有必要说得这么...奇怪吗？
“也就是说，你承认那个女孩对你有再造之恩？”
“是...我承认。”
“请进吧，代表先生。”
房门被猛地打开，几台悬浮的记者无人机鱼贯而入。它们簇拥着一块等身大屏幕，画面上是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无框眼镜配机械腕表，气质与我们这帮庸人格格不入。
“我是阿南纳比公司的代表。”他说，“很高兴与你见面，尊贵的客户。”
什么他妈的阿南纳比，老子没钱当你们的客户。当然这话我只敢在心里说。
“恭喜你完成了我们的治疗。”端详了我一会儿后，他继续开口道，“我们收集到了很多有用的数据。根据协议，接下来...”
“请等一下，你们的治疗？什么协议？我不知道。”
“当时有发邮件通知。为了避免误删，我司特意禁止了免打扰模式，你肯定能收到——除非你从来不查看信箱。这可是新推出的抢手产品。”
男人打个响指，他所在的屏幕而开始放映绚烂的宣传片：一个个笑靥如花的美少女把双手在胸前比爱心状，诸如“打开心房”、“温柔到家”等字眼在画面中一一闪过。随着劲爆的音乐响起，少女们开始整齐地舞蹈，其中我就看见了娜兰莎的面孔。
“专业型虚拟伴侣，由无毒仿生材料制造，性格参考了数据库中最受欢迎的几个样本。别担心，这是我们回馈社会的公益活动，不需要付钱。”男人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戏谑，“当然，如果用到性服务的话就会收费了，不过看样子你不需要。”
我感觉像是被一柄铁锤抡中，两耳传来嗡嗡的声音。原来她只是社会派来捅破我的锥子，而我却天真地认为一切好事都将发生。
“总分析师一开始对产品的魅力估值十分悲观，这次成功无疑为项目注入了一发强心剂。我们向上千人投放了这项服务，其中绝大多数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你恰好是第十名被治愈者。哪怕是我本人，原本也以为3304号得多花几个来回才能得手。”
男人乘胜追击，屏幕上闪过几幅我居家生活的画面。其中有些来自屋外的飞艇，有些来自脑波头盔的摄像头，还有些甚至来自娜兰莎的眼睛。
“总之，非常感谢你对我司产品的厚爱。现在你只需要对着摄像头，说一下自己痊愈后的感言就行了，我们这里有稿子。”
机器手递来了新的一张份文件，记者无人机则在房间四处找好了角度。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或粗或细的镜头无死角对准我的脸，足以拍下我的这串嗤笑。
我放肆地笑了起来，仿佛新生儿的啼哭。如果画面有拍到我的表情，我希望它尽可能显得狂妄。
“她人呢？”良久，我抹了抹眼角。
“谁？”
“娜兰莎。”
“哦，你说3304号。”
“她有名字的。”
“显然那只是她众多名字中的一个。”
“但对我而言，她就是娜兰莎。”
“随便你咯。”公司代表顿了顿，“3304号在服务其他客户，这是自然。人不干活就没饭吃，机器不干活，就连存在的必要都没有了。”
“......”
“还有什么事吗？”
“我们...我和她还有可能见面吗？”
“出去之后？可以，只要你付费。”
公司代表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显然付费需要赚钱，赚钱需要工作，而工作无疑是我回归社会的一大力证。不知道他能从中收获多少提成。
我想了想，站起身，把坐过的椅子放归原位。
“嘿，你去哪？”
我没有吭声，依旧自顾自往外走。
“我劝你先把悔过书签了，这事关你的信誉。”
相机闪光灯此起彼伏，屋外的喇叭声若有若无。天花板似乎漏水了，有液体从我头顶滴落。我把手放在胸口，心跳就像害羞姑娘独白般细不可闻。倘若是在狭小的卧室里，我一定能记住它的每一下跳动。但外面太嘈杂了，一个人的心声很难被听见。
“明天吧，”我说，“明天再签。”
真的有明天吗？那已经不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