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着面前的这座宅邸,我心中不由得感到五味杂陈。
上一次回到这里……是什么时候来着?
总觉得可能有一两年了吧。
迎接我的是年迈的老管家和两名负责正门安保的护卫。护卫们自不必多说,他们两人的年龄加起来还不到我的岁数,而老管家则比我年长两岁。
这位老人从我参军那会儿开始便已经在这座宅邸工作,当时他还只是一名普通的男仆。毫无疑问,他是科塔内利家最忠实的追随者,也许没有之一。
“欢迎回家,女士。”老管家向我鞠躬行礼,而护卫们则对我低头致意,这令我不由得心生暖意。
“上午好。恩里克呢?”
我朝老管家询问道。这位须发皆白、身体却十分硬朗的林塔洛老人则微笑着回答道:
“一如既往,老爷就在书房里等您。”
“很好,多谢了。”
我穿过前门那经过精心打理的庭院,快步踏入了大宅之内。
宅子内部的陈设与我还在代行族长之位时并无太大变化。比起占地面积,内部的装饰风格则显得有些低调——据说这是为了迎合我那位曾祖父的喜好。
我也蛮喜欢这样的就是了。
恩里克的书房位于三楼的最东南——那里曾经是一间游戏室,他小时候常拉着我在那儿玩积木,大一些之后则会请我一起在那里打台球。至于改造成书房,已经是大约十几年前的事了。
一想到我曾在这栋宅子中度过的时光,我便不由得感到一丝落寞。
当年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家,许多都不再频繁拜访这里,令整座宅子少了一些热闹、多了一些冷清。与恩里克同辈的科塔内利年轻人们早已开枝散叶、他们的子女辈许多也已成年,恐怕不会再有像我这一辈人才凋零、家族几乎解体的惨状了吧。
穿过挂满先祖画像的走廊,前面便是恩里克的书房。
而书房的门却忽然打开了。
“嗯!我就先走了!下次见!”
一名大腹便便的格里芬绅士从书房走了出来,还豪爽地对门内挥了挥手。尽管身材走形,但他身上的西服却剪裁得体、装饰华丽,彰显了他不凡的地位。
但这个男人出现在这里,这件事本身却令我感到有些不安。
安德雷·博尔塞利诺,这便是这位绅士的名字。许多人可能没有听说过他,这很正常,但只要是对两次喀尔巴阡战争的历史稍有了解的人便会知道,他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调查记者、博古通今的战史学家,著有《涅槃与共:阿尔迪蒂与两次喀尔巴阡战争》一书,同时也是一名精通法律的法学家和法官。
“哦!这不是芙蕾女士吗!请容许我对我们的老战士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他挥舞着手里的黑色礼毡帽,向我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绅士礼,而我则向他行了宪兵通用的军礼。
虽说这样的行礼多少有些夸张,换做别人说不定会被认为是在阴阳怪气,但我很了解面前这个男人——他对军人的敬意可是货真价实的,这位大嗓门的老绅士当年可是以战地记者的身份与我一起蹲过战壕、经历整场伊松佐河谷战役居然成功生还的奇妙存在。
但之所以说令我感到不安,是因为……
“正巧,我在上院的朋友让我来听听你们的意见,请看看这个!”
他把一份文件递到了我手里。
而这份文件有着一看就令人感到不妙的标题。
“《镇暴法修订案——1043年草案第二版》……?”
没错,这个男人,正是保守派们的说客,而他本人也正是团结党的重要领导者!他居然出现在这里,毫无疑问意味着有麻烦要找上门!
“这是正在上院讨论的草案,我们希望能够得到如您这样的、身为共和国中流砥柱的国家宪兵指挥官们的意见!如果能够得到您们的支持,想必法案也能够更顺利地通过吧!”
“呃……我现在有事,之后再给你答复吧。”
“哦!没有问题!”
他热情地说道,全然没有在意我那搪塞的态度。
所以这到底是啥啊……总有一种被人推销了廉价花瓶的既视感,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吧,大概。
打发走了博尔塞利诺先生,我这才敲响了书房的房门。
咚咚。
“请进。”
也许是听到了门外我与博尔塞利诺先生的对话,恩里克并没有询问敲门者的身份。我推门而入,看到他正半躺在扶手椅里,面前的办公桌和一旁带轮子的小桌上摆着一摞摞的文件,总令人觉得下一秒便会将他埋在下面。
……作为中央大区的指挥官,恩里克却一向深居简出,平时大多居家办公,很少出现在办公室——中央大区指挥部与最高指挥部共用同一幢办公楼,他这么做可能是为了避开那位难对付的大指挥官女士。也许是因为他在国家宪兵之中的声望、又或许是因为他的能力确实出众,总之没有人对这点小小的特权提出异议。
我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上了访客用的沙发、往靠背上一靠,顺手摘下了墨镜。
“好久不见,恩里克。”
“……哈……您还是老样子,姑母。”
伴随着轻微的木料摩擦声,恩里克从他那张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老扶手椅里支起身子,坐了起来。
“您也被那位先生塞了文件吗?没有急着回答他吧?”恩里克朝我问道。
“没有,我不喜欢掺和上院的事情……这法案是讲什么的?”
我反问道,恩里克则有些伤脑筋似的揉了揉太阳穴:
“他们打算放宽对抗议者动用武力的限制。最近其他大城市都……您知道的。”
“上院的老东西们终于还是疯了?”
我翻了个白眼,把那份文件随手丢到了一旁的茶几上。
最近,针对各个非格里芬种族的公民权问题和反对区别对待的问题,大规模的游行活动在全国各大城市展开,参与者主要是林塔洛人,但也有一些同情他们境遇的格里芬人参加。
至于洛米涅市,国家宪兵对这座城市的控制力最强,而这里的林塔洛市民……似乎情绪还比较稳定。
到目前为止,这些游行抗议还没有导致暴力事件,不管是游行者还是负责维持秩序的国家宪兵都保持着冷静和克制——但很难说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如果上院依然不打算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那么迟早有一天会出大事的吧。
但这就牵涉到上院与下院之间的矛盾了。这是那些大人物们需要考虑的事情,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当然,与我今天要来问恩里克的事情也没有半点关系。
“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我向我的好侄儿问道。
恩里克轻轻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把一份文件递给了我。
那是另一份议会法案。但与之前那份已经作为草案开始讨论的玩意不同,这还只是一份尚未提交给国家议会的草稿。
“《洛米涅公民平等权利法案》……?”
我略带疑惑地念出了封面上用大码字号印刷的标题。
“是的,这是由进步党正在草拟的法案。”
听他这么说,我便迅速扫了一眼文件的大致内容。
“取缔格里芬的社会福利特权,取消各级教育机构的入学种族比例限制,给不同种族的公民提供相同的就业机会,消灭司法过程中存在的歧视行为……”
我不由得扬了扬眉毛。
“这可真多,上院会同意这种法案吗?”
“恐怕不会,姑母。这还已经是减少了要求之后的版本……他们最初甚至要求重组国家宪兵、拆分执法职能,甚至还要改变上院的席位分配规则,”恩里克耸了耸肩,“对了,请翻到最后一部分。”
我照他说的翻到了最后一节。
“欠发达区域振兴计划……!?”
我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与前面那些强调公民权利、总令人觉得喊口号成分居多的部分完全不同,这一节的内容充满了务实的措施与办法——给贫困地区投资建设公共基础设施,通过给企业发放补贴而推动他们在贫困区域开展生产、为当地提供就业岗位,增加公共教育开支、建设针对低收入群体的学校和成人夜校,根据各地区不同情况发展特色产业,等等等等。
可这么做需要大量的资金……嗯?
原来如此!削减通过削减格里芬的特权性社会福利,就能节省下大量的开支用于投资贫困地区,这么一来只需要通过有限度的举债便能补上缺口!
“恩里克!他们是什么时候给你这份东西的?”
我有些兴奋地问道,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语调已经高了上去。
“就在几天前,卡多尔纳先生拜访过你之后,他当天晚上就把这份草稿交给我了。”
原来如此……那位议员先生来南风区视察的原因就在这里吗!
恐怕卡多尔纳先生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构想了这份计划,视察南风区也许是为了进一步完善这份计划的细节!
说起来……那位先生当时带来的助手,他的女儿,名为鲁克蕾西娅的小女士,似乎是拍了不少后巷的照片,我当时并没有注意,但现在来看,难道他们想要用南风区的现状来刺激舆论,进而推动法案的通过?
“不得不说,进步党确实很有勇气……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正式把这份法案提交到下院?”
“下周一,也就是十一月二号。卡多尔纳先生在下院得到了足够多盟友的支持,想必最少也能在下院得到通过。”
我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恩里克的想法。
进步党在下院占有多数席位,因此很少有他们提出的法案会在下院表决阶段就遭到否决。
但问题在于,上院对下院的表决结果拥有否决权——而上院是团结党和其他保守党派的主场。
“如果这套法案最终被议会上下两院一致通过,近几周来的抗议浪潮十有八九就会消停下去吧。”恩里克说道。
而我再次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接着轻轻叹了口气。
“唉,唯一的问题是……”我又拿起了博尔塞利诺先生塞给我的那份文件,用手指轻轻弹了弹封面,“上院最近都在考虑这种事情了,很难想象他们会立刻作出让步。”
所谓的“这种事情”,指的当然是增加对抗议者的镇压力度。
“奎里纳宫方面的意见呢?”
我又问道。
恩里克双手抱胸,面色淡然地回答:
“总统阁下希望双方都各退一步,进步党需要继续减少要求,以换取上院的妥协。”
“那完了,”我用手捂住了脑门,“这不就是提不出任何有用意见吗?”
如今的共和国总统,维万托·伊曼纽尔阁下,尽管其本人持有改良派的立场,但他依然是团结党的一员,因此绝不可能完全听从进步党的想法。由于其相比于传统保守派来说显得比较进步、比进步党成员来说又太过保守,导致他的地位一直有些尴尬。
总觉得这套法案前途渺茫。
等等。
我是为了啥来找恩里克的来着?
对了!
“对了!恩里克!”我一拍茶几,猛地站了起来,“关于南风区的情况,你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您先别激动。”
恩里克又从一旁拿起一份文件递给了我。
这次又是什么?
我满心狐疑地接了过来,草草翻阅了一遍。
“嗯……嗯?哈?”
那是一份有关近期全国边境武器走私形势的报告,其中表明,最近半年被截获的走私武器数目同比增加了足足140%,光是上个月就有超过一百五十件轻武器在边境被查获!
更骇人的是,这些走私“货品”大部分的目的地都是洛米涅市——更具体的说,则是南风区!
“这……这是什么情况!?”
身为国家宪兵南风区分部的指挥官,我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原本,这些报告都是会给您抄送一份的——但它们都被拦下了。”
恩里克坐回他的扶手椅,双手十指交叉,冷静地看向我的眼睛。
“被拦下了……被谁?”
尽管我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答案,但我却本能地不想相信这一点。
“被一位地位比我更高的国家宪兵长官。”
他这样说道。
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我这位好侄儿作为中央大区的指挥官,比他地位更高的国家宪兵还能有谁?
“……瓦莱雅。”
我咬牙切齿道。
恩里克点了点头。
哈——
我重重的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回了沙发上。
“作为您的血亲,我认为有必要对您提出一点小小的建议,姑母,您也许还是当初的芙蕾·科塔内利,但瓦莱雅女士……”恩里克顿了顿,接着继续说道,“她已经不是当初的瓦莱雅·帕斯托雷了。”
恩里克是对的。
至少大概率是对的。
瓦莱雅的地位在几十年里水涨船高,她可不是我这种甘愿混迹基层的人。
而人的地位一旦提升,需要考虑的问题便会变多。如果只是一介打工族,那么只需考虑日常的柴米油盐——而一旦成为豪门的家族领袖、国家宪兵的最高长官,那么就不得不考虑平衡各方的利益、考虑为自己的家族和利益集团最大限度地争取好处。
自然而然的,也要考虑打压异己。
我对瓦莱雅而言,已经成为了一个麻烦吗?
她明知道我在南风区采用了松散的管理模式,光靠我分部的力量不足以完全控制南风区……
如果在南风区发生了严重的治安问题,那么第一责任人便是身为当地国家宪兵分部长的我,她完全可以合情合理地把我从现在的位置上薅下去。从这一角度而言,如果想要给我找麻烦,那么对我隐瞒这些存在的隐患确实能够达到目标。
但问题在于,南风区不仅仅是一个区块,它更是洛米涅市的一部分啊!
如果南风区出了什么大问题,总指挥部难道能保证这座城市的其他部分丝毫不受影响吗?
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了一点。
有没有一种可能,十年前的月桂树行动让瓦莱雅产生了一种想法,那就是南风区哪怕发生恶性事件,国家宪兵也有能力完全隔绝其影响?
瓦莱雅已经不再是我能够依赖的帮手。
她正在成为我的敌人。
这一想法令我不由得毛骨悚然。
“恩里克。”
我抬起头,看向办公桌对面的男人。
他是我的血亲、我的学徒,如今也是我的上级。
我应当能毫无保留的信任他才对。
“我想让路易莎离开南风区一段时间。你怎么看?”
“……只要您觉得合适,就没有问题。”
恩里克答道。
“她可是你的女儿哦。”
就这样完全交给我,真的好吗?
“她也是您的学生。”
男人的话语里没有半点动摇。
他是认真的,而我也不再质疑他的决定,转而和他聊起了别的话题。
比如最近到访我国的联合帝国特使,那位完美符合卡曼尼亚人“不苟言笑的绅士”刻板印象的霍恩洛厄-巴伐利亚亲王——联合帝国似乎有意与我们改善关系。
对我个人而言,我并不算太喜欢北边这个强大的邻居,因为我们曾在第二次喀尔巴阡战争之中对抗联合帝国干涉军。但出于现实利益考虑,与他们保持良好关系无疑至关重要,这会大大改善洛米涅的安全形势。
又比如军队的现状。由于我在军中的同僚大多都已经退休,因此恩里克的消息反而变得比我灵通——他告诉我,军队比较倾向于支持平权法案,但他们也和我一样不太喜欢联合帝国。
一直聊到临近中午,这场亲子交谈才以我们在“合众联盟是大便”这一点上达成共识而收尾。
“那就让路易莎先休几天假,等南风区的局势明朗之后再做打算吧,”我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捋了捋有些发皱的衣角,“既然你把你觉得能告诉我的事情都说了,那我就先回去……”
我的话戛然而止。
与我一起愣住的还有恩里克。
“我说,恩里克。”
“嗯。”
“他这文件怎么在发光啊……”
——轰。
1043年10月28日上午十一点四十分,位于洛米涅市西角区西南部的科塔内利大宅三楼书房,发生了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