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办公桌前、享受着清晨的第一杯咖啡,我看着手里的几份晨报,太阳穴却不由得隐隐作痛起来。
《号外!安德雷·博尔塞利诺涉嫌制造爆炸!》
《十月二十八日爆炸案——针对进步党的恐怖袭击?》
《国家宪兵内部的进步人士遭到恐吓!》
立场偏向进步党的报纸头条几乎都是这样的。
而与之相反,团结党那边的保守派报纸则完全是另一种画风——
《进步党人的无稽之谈与改良主义者的被害妄想症》
《博尔塞利诺先生遭到拘捕——又一次对民主的挑战》
《奇妙的味蕾之旅,探寻洛米涅最美味的油炸小吃》
等等,最后一个是什么玩意?
先不说那个。
就在昨天午前,我和恩里克在自家大宅的书房里谈话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场爆炸。
爆炸的烈度并不算大、造成的破坏也不算特别严重。哪怕是发生在极近距离,我和恩里克也因及时张开了奇术甲胄而毫发无损,只有恩里克的书房严重被害,有不少书籍和文件毁于一旦。
但爆炸物本身却非常蹊跷。
那是博尔塞利诺先生带来的文件。没错,就是他在门外塞给我的那份东西。
说起来可能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但不管是事发当时我与恩里克的目击情况、还是侦查厅调查人员在检查现场之后得出的初步结论,都认为那份文件毫无疑问就是爆炸的源头。
除此之外,博尔塞利诺先生还给其他多位国家宪兵内部的进步党人或是立场偏向进步党的人士分发了同样的文件。那几份文件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生了爆炸,不过好在威力不大,没有造成伤亡。
实在令人费解。
不,并非“纸张会爆炸”这一情况令人费解。
我知道一些液体炸药能够渗入纸张之中并通过各种手段起爆,也有能够把各种物体变成炸弹的罕见奇术存在。
最令我感到疑惑的,还是博尔塞利诺先生的动机。
他绝不是恐怖分子。我认识他足有二十多年,这位老绅士是个从不屑于隐藏自己看法和见解的、十分直爽的人,尽管他的政见与我并不相同,但这不妨碍他与我们科塔内利家保持着长期的友谊。不管怎么说,我无法想象他会对我们实施如此……呃,拙劣,的恐怖袭击手段。
没错,这样的手法堪称拙劣。不仅完美地暴露了自己——他当天下午就被拘留了——甚至都不可能对我和恩里克这种老练的国家宪兵指挥官造成杀伤,与我们相识多年的他应该非常清楚这一点。
要真是他干的,那便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希望刑务厅的人能对他好一点。不过他可是知名的保守派人士,想必应该不会被我的同僚们为难,起码不至于用大记忆恢复术伺候他吧?
除此之外,另一件事则令我感到不安。
我那位在银行工作的老友给我发来了回复,但却不是我想看到的那种。
【我要出差一趟。回来再说。】
是巧合吗?
打电话也不接,发短信也不回,社交软件也完全不上线……回来再说?她啥时候会回来啊?
以防万一,我还是联系了她的丈夫和儿子,得知她确实只是出差去了而已。
所以为什么?这时间也太巧了吧?
还是说,她是想告诉我,这里面的水很深,她不想趟进来?
看样子我只能自己去调查千峰物流的事情了。在已经知道瓦莱雅和总指挥部不可信任的情况下,我不可能放心地让情报厅国内事务部第六处的那帮人在南风区开展调查。
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了。
“请进。”我回应道。
出现在门口的,是手里捧着一摞文件的珀菈。
“分部长,这是今天需要您审批的文件。”
她把文件轻轻放在了办公桌上。正如往常一样,每天早晨她都会像这样帮我送来需要我处理的文件。
“谢啦,小珀菈。”
我放下报纸,准备投入今天的工作。
不管局势如何变化,日常的工作都必须好好完成。
然而,珀菈似乎还有话要对我说。
她扶了扶眼镜,郑重其事地开口了:
“分部长,我觉得,关于不允许大家单独外出的禁令,还是尽早取消比较好。”
我有些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理由是?”
“大家的士气很明显受到了影响。尤其是不少年轻的宪兵,他们……听到了一些传闻。”
“什么传闻?”
“呃……”
珀菈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来:
“有传闻说,您会在近期退休,所以才不想亲自处理这次的案子,这才找了情报厅的人过来。”
“……诶?”
我的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也许是我的表情变得有些不妙,珀菈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哈……”
重重叹了口气,我把手里的报纸搁到一旁。
士气当然非常重要,但我没时间去纠缠在这些流言蜚语里,就让时间证明一切吧。
“情报厅会替我们办妥这件案子。你去和大家说一声,让他们不要担心——总之,我会想办法给他们弄点津贴,就当是对他们担惊受怕的补偿了。”
“关于情报厅负责的案子……失礼了,”珀菈从拿给我的那堆文件里抽出一份,放到我面前,“物流中心的案子,加布里埃尔处长说已经完成了初步调查,这是他的副手刚才送来的调查报告。”
“嗯,我待会再看。”
这报告来的也太快了。要么就是因为加布里埃尔他们效率非凡,要么就是他们在敷衍了事,但愿不是后者。
但现实很快就给了我狠狠一击。
“……依目前掌握之证据,不足以认定存有他杀迹象,故可得出初步结论,即死者因个人生活原因选择自杀……”
读着手里的报告书,我的两束眉毛都快拧到一块儿去了。
“……因缺乏可信赖的目击报告,无法确认本案与同日稍晚时发生于附近的袭击案件存在关联,故分别立案,本案将移交予侦查厅下辖刑事侦查部负责,兹拟请总指挥部加派侦查厅人员以妥善处理……?”
他什么意思?小安妮的目击报告虽然说不上有多准确,但也不能无视吧?
越往下读,我便越发难以忽视心中升腾而起的忧虑与不满。
加布里埃尔那家伙,他真的是在敷衍我啊!
别说敷衍了,他甚至还想继续让总指挥部派更多人员进来!?
想要绕开我?没门,加布里埃尔。这帮家伙张扬的调查行动已经开始帮倒忙了,是时候让他们老实一点了。
但某些人似乎完全不想让我闲下来。
手机铃声响了。是卢卡打来的电话。
【芙蕾大人,很抱歉打扰您,有不对劲的情况。】
卢卡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焦急。
“你说,我听着呢。”
【就在今天凌晨,我们发现街道上的监控摄像头被大量破坏了。手法相当巧妙,从外面几乎看不出来,但内部的关键电路都遭到了破坏。】
“……那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南风区的街道监控系统与其他市区同属一类,平时只会进行录像,并没有专人负责实时监视,只在有需要时从数据中心调取最多两个月之前、最少一周之前的录像,视监控位置的重要程度不同,录像存档的时间长短也不同。
那既然如此,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卢卡他们意识到监控摄像头被破坏了——顺带一提,由于人手短缺,街道监控系统的维护工作也是外包给德拉瓦莱安保公司负责的。
【是有人举报。】
“啊?”
我还以为是他们想要调取存档的时候发现出了问题。
“举报人是谁?”
【这个……不太清楚。是匿名信,没有任何署名、也没有指出作案者,只说有摄像头被破坏了。】
“具体的破坏规模呢?”
【到目前为止的排查情况,发现了四十七处被破坏的摄像头。粗略估计的话,最后的总数可能还要翻两倍吧。】
一边用手指轻轻搓着再次隐隐作痛起来的太阳穴,我一边继续问道:
“……能修好吗?”
【损坏基本上都不太严重,不是不行,但需要时间和更换零部件的经费。】
我知道,卢卡手下虽然有一些技术人员,但他们的水平……不能说技艺精湛吧,至少也能说是不学无术了。
但我们也确实没有那么多经费去完全替换这些摄像头了。
“我知道了。把所有摄像头修好,优先处理重要设施场所的那些,需要替换零部件的就只管去买齐,然后把具体情况写成报告书,和账单一起报给我这边,到时候记在这季度的报销账目上。”
【明白了,芙蕾大人。】
我挂断了电话。
搞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有人特意去破坏摄像头?匿名的举报信又是怎么回事?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迷雾一团接着一团,但不变的却是捉襟见肘的经费和人手。
除了路易莎之外,今年倒也有几位实习生加入我们分部,但他们的能力,老实说并不值得多少期待。
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在于外勤人员的缺乏。路易莎在保护小安妮,梅蒂欧菈还在医院躺尸,卢卡他们本来就有日常的治安维持压力、现在又要应付这种突发情况——有没有能够马上找来帮忙的人手,而且不能是国家宪兵单位?
“……啊。”
我想到了。
从抽屉里取出电话号码簿——虽然用手机存号码比较方便,但我觉得号码簿找起来反而更快些——我翻到尾页,那里记着我正需要的一串号码。
神盾灾难救援与安全承包公司。
他们的服务并不便宜,但那只是通常情况下。由于他们和南风区的区政厅签有合同,进一步的人力派遣和安保服务订单能够得到不小的优惠。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能会不得不去对区政厅施压,要他们拨一笔专项经费。迫使区政厅让步不是难事,但南风区的财政状况也远远说不上好……要去找我的顶头上司、洛米涅市的国家宪兵分部吗?他们对我一向采取一种给钱打发了事的态度,只要我能把南风区的情况镇住,应该不会吝于拨付一笔足够支付神盾公司服务费用的款子。
也不需要太多,只要二三十名能受我调遣、足够精干的安保人员,应该多少就能缓解目前的窘迫状况。
但我的算盘落空了。市分部虽然立刻同意了我的请求,但却加上了额外条件——我必须交出分部的完整人事权,也就是说,他们将会有权直接任免一切职位在我之下的分部成员,而原本这些人事任免都必须经由我签字同意。
这帮家伙在搞什么名堂?
我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谈判就此破裂。
而区政厅……他们只同意拨给我一笔五十万里拉的资金,这笔钱相当于什么概念?洛米涅全国实施的最低工资标准是每月一万里拉,在洛米涅市这样物价奇高的地方,哪怕是雇一名最廉价的杂工都需要至少六千里拉的周薪,更别提“精干的安保人员”了!
“唉……”
当我带着满心的疲惫踏出区政厅的大门时,时间已是黄昏。街上随处可见行色匆匆下班回家的居民,不时有人停下来对我打招呼,而我则不得不挤出笑容回应他们。
“芙蕾奶奶!”
一名大约六七岁的林塔洛男孩看到了我,兴奋地朝我跑了过来。
“哦,小约翰……跑慢点,别那么着急。”
我一手揉着男孩的脑袋,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摸了摸衣服口袋,想取一包巧克力豆出来,可却摸了个空。
哎呀……是忘带了吗?
“抱歉啊,今天没带巧克力豆。”
“呜~”
男孩看上去有些失落,我不由得苦笑起来。
“别伤心嘛,下次会补上的。”
“嗯!”
他用力点了点头,笑容又回到了那张脏兮兮的脸蛋上。
“奶奶我还有急事,你也早点回去,别在外面待太晚。”
“好!奶奶再见!”
又风风火火地跑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不由得轻叹一声。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够体会到,我为了这片饱受苦难的土地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后巷的孩子们,往往都性子比较急躁——只有小安妮是个例外。
这不能怪他们。
如果动作不够快就抢不到吃的,如果动作不够快就跑不赢坏人。
如果动作不够快,就会死,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要不是当初我出现在那里,小安妮也许就已经死了——和她的母亲一起,死在争夺食物的流浪汉之间。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生活和战场也没什么区别。
在战场上,手脚麻利程度也常常与存活时间成正比。动作越快,活得越久——虽然这也不绝对就是了。
哪怕是为了这些孩子们,我也绝不能投降认输。
我必须保护好他们,而我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虽然有用,但还远远不够。
要是有那么一天,所有人都不再需要匆匆忙忙地过日子,每个人都能有余裕在闲暇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那该多好啊。
“呼呼……”
我自嘲般轻笑出了声。
能活着见到那一天吗?我这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东西?
不想那么多了,哪怕是现在,还有着急需我去应付的事情。
摘抄着神盾公司联络号码的纸片依然塞在我的外套口袋里,可资金却没有着落。
要用家族的钱付吗……不行,前些年我还在当家的时候,为了至少确保家族存续,我们早就已经把能卖的东西全卖了,剩下的那些产业如今也只够维持家族的基本运作罢了。再从家里抽钱的话,恩里克也不太可能同意。
就在我心事缠身、步履沉重地回到分部门口,准备加班把还剩下一些的文件处理完时,却看到了一位有些令我意想不到的客人。
那是位身形高挑的年轻女士,宽松的白大褂无法掩盖她瘦削的身材,一副厚厚的眼镜之下是藏不住的疲倦,而头上那一对硕大的鹿角昭示着她的种族——一位菲亚那人。
她是神盾公司在南风区的代表,综合灾难救援中心的负责人,被大家称为“安雅医生”的、饱受本地居民敬重的医师。
尽管能看出她是一位精通礼仪、气质不凡的淑女,但繁重的工作却削去了她身上作为女性的那层魅力,取而代之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经验丰富且学识出众的医疗工作者。她比我见过的大多数男人都要更加坚韧不拔,却也让我不由得对她产生了一些兴趣。
当看到我出现时,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而问候的第一句话也出乎我的预料——
“下午好。呼……您还在这,真是太好了,芙蕾女士。”
嗯?
“下午好……或者应该说晚上好,医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这个,我有不少要和您说的事。”
安雅医生朝我点了点头,头上那对与她的身材完全不成比例的硕大双角以略显危险的角度晃动着,令人不由得望而生畏。
她不会不小心撞到门框吧……
总之,门口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请进,到我的办公室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