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悲伤藏进心底,我们再次出发,穿山越岭,十分辛苦。没有了老枪的路途,少了很多趣味,我们的心疼痛而空洞。或许正因如此,我们行进的速度很快。不久后——现在想来,大概花了三四天的时间吧——我们来到了边墙。那里十分开阔,大地冷傲的线条起伏连绵,在单一的色调中勾勒出了一幅广袤无垠的塞外长卷——我曾经在爷爷留下的古书中看到一幅嘉峪关长城的插图,一旁配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虽然那里并没孤烟、长河和落日,但奇怪的是,当时最先浮现在我脑子里的就只有那一句古诗。边墙很长,随着大地的线条起起伏伏,和插图上的长城有几分相似,但长城是用夯土筑成,而它则是由密密麻麻的二进制数据汇成,远远望去,就像游弋的流光巨龙,蜿蜒横亘,将天与地的缝隙密封了起来。当来到它的脚下,那种震撼简直让我们汗毛直竖——只见它笔直伫立,冲天而去,和天空紧紧连在一起,大概用皮米精度的超精确电子显微镜观察也看不到任何缝隙;抬头仰望,它就像一座由闪动的数据垒成的倾斜绝壁,似乎只需稍一触碰,就会向我们倾轧而来,那种逼人之势几乎让我们喘不过气来。从四周荒凉的景象来看,这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人来过。或许是因为时间久远,抑或UNDWORO对他们的杰作很自信,这个传说中那样神秘紧要的地方,竟然没有其他任何警卫措施,唯一可以看到的就是半截已被黄沙覆盖的刻有UNDWORO禁令的残碑。
我们很快就从坐标影像图中找到了边墙破解代码。一输入,墙脚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就像一颗刚刚在子宫内膜上着床的受精卵,充满了生机。黑点快速生长,用了不到5秒钟就变成了一个直径超过2米的黑色漩涡。我和薇丝十指紧扣,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在边墙的后面,我们并没有看到无尽的沙漠,首先映入眼帘的,反而是一片接连海天的金色沙滩。沙滩上整齐地排列着许多椰子树,微风吹动树叶,吹来一股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诗意。一艘木船旁,一位头戴斗笠的女孩背对我们坐在软软的沙垫上,一边在时进时退的潮水中洗脚,一边唱着一首我从未听过却沁人心脾的歌曲。当听到“椰风挑动银浪,夕阳躲云偷看,看见金色的沙滩上,独坐一位美丽的姑娘”这几句歌词时,我恍惚觉得,那片柔情似水的天地其实是女孩的歌声描绘出来的。女孩回头看到我们,那张富有东方古典美的脸立刻羞成了红苹果,恰在那时,一个声音喊道:“丽君.....”她便对我们一笑,起身朝椰林跑去,消失在了夕阳的余晖中。后来我查阅音乐史才知道,她就是20世纪中叶的一名著名女歌手,名叫邓丽君。我们面朝女孩消失的方向打开坐标影像图,然而它已经变成了一堆由0和1构成的乱码,再看看我们背包里的物品,一小部分完好无缺,另外的一大部分也都变成了乱码,就像密密麻麻的死蚂蚁。我抓起一把相互混杂的0和1,感觉到了它们没有生命的冰冷。难以想象,这个复杂的世界就是由这些简单的0和1组合而成。我隐隐感到,在瀚海之中存在一种冥冥之力,哪里安全哪里危险完全是一种随机,走在其中就像聋哑人走进漆黑的森林,一切只能靠——命!
失去了技术倚仗的我们一时陷入了迷茫,但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我突然生出一种感觉,觉得自己的大脑变得更加清晰灵活了,也隐隐感到,我对这个世界并不陌生,反而在意识的纱帐后升起一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就好像我曾经来过一般,恍若一梦,又如隔世。我和薇丝对下一步的路线产生了分歧:她认为应当沿海岸前行,比较安全和稳妥;而我的直觉却告诉我,正确的路线在海上。最后,她妥协了。我们驾驶木船开始向着夕阳的方向航行,才刚离岸不到1海里,夕阳就快速下坠,然后斗转星移,感觉不到1分钟时间,天色就从夕阳西下变成了日近中天。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的航行是一段美妙的旅程,一路上日暖融融、海风和畅,天蓝得就像被涂满了颜料的油画,如果没有几朵浓厚如棉的白云,根本分辨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海;许多海鸥在这幅蓝色画作中飞鸣,更增添了几分让人心血喷张的美。但好景并没有持续太长,很快天色大变,黑云骤然密布在整个天空,不断增厚,几乎要触到我们的头顶,那份厚重似乎要将小木船压翻。随即大雨滂沱,在海面掀起了滔天巨浪,仿佛巨大的绸缎在狂风中猛烈翻滚,那起伏的曲线就像心电监护仪上显示的最诡异的线条,忽高忽低、曲折尖锐,展现着我和薇丝心脏的轨迹。小木船身不由己地在巨浪上颠簸,一会儿快速俯冲而下,一会儿被推着冲上绝壁似的浪头,一会被翻来的水浪击打覆盖......只在这样的起起伏伏中艰难地支撑了两三个来回,小木船就被撕成了碎片。
我和薇丝堕入大海的巨口,甚至还来不及绝望。和海面巨浪滔天不同,海底的世界异常平静,在微光中呈现出一种水晶般的清澈和不真实。就像梦幻一般!在沉落的过程中,我隐约看到黄帝与蚩尤在涿鹿郊野决战,看到胡夫金字塔最后一块巨石被奴隶拖上尖顶,看到孔子和亚里士多德在世界的两端沉思,看到秦始皇被荆轲追得绕梁奔逃,看到霍去病在朔风中跨马执剑,看到唐太宗同魏徵的雄辩,看到阿克城战役尸横遍野,看到文艺复兴的春天,看到甲午中日战争的沉船,看到毛泽东独立寒秋、指点江山,看到爱因斯坦算出“E=mc²”,看到新冠肺炎疫情发生时无助的人们,看到邬教授单枪匹马揭开面纱、露出C时代的眉眼......好像整个历史都被丢弃在这个海底世界。我还看到了爷爷,他走到我的面前,用力地拍拍我的肩膀,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慈祥地微笑。我鼻子一酸,眼里流下了泪水,一下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的胸膛那么温暖、那么柔软,让疲惫的我很快沉沉睡去。
我猛然苏醒挣坐而起,四下望去,沙丘起伏,没有尽头。我抓起一把沙子从指间漏下,飞散的细沙原来都是一些死去的“0”和“1”。薇丝正抱膝坐在不远处,背影被朝阳推倒在地,只能看到她若隐若现的脸庞;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向一边倾倒,就像地里被风吹得成片倒下的玉米杆,却更加衬托出她的冰冷与肆意的美。我觉得,当时的她就像大漠中孤独的思想者。我们俩静静地坐着,望着前方绵延起伏的沙丘,脑子里一片空白,却异常轻松。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凌乱,凌乱得似乎已经让我们没有了思考的必要。
无论怎样,征途还要继续!我和薇丝在黄沙上艰难跋涉。天空就像一张笼罩瀚海的巨幕,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阴云密布,一会儿烈日当空、一会儿白雪纷飞,一会儿星空璀璨、一会儿漆黑如墨......这一秒根本无法预计下一秒的状态,在短短1分钟内就会经历阴晴圆缺、变换四季,把我们折磨得不成人形。但最让我们崩溃的还在于找不到方向,就连沉稳的薇丝都开始了绝望。我不顾薇丝的催促,在一处沙丘顶上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放空自己。在一种最清净的禅定状态下,我拨开迷雾,在潜意识的黑暗中看到一颗亮度相当于6等星的微星。它是那般弱小,感觉只要轻轻哈一口气,就会被吹走一般。所以我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仔细地观察,感觉到一股越来越强大的力量。我缓缓睁开眼睛,就像一名武林奇才领悟出最难的武学真谛,抬头傻傻地盯着天幕。天幕依旧在或快或慢地变化着,直到黑幕出现到第5次,我才兴奋地狂笑了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它,就是它!”薇丝看着疯傻的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问什么,于是告诉她,不管天空怎么变化无常,始终有一颗微弱的星安安静静地藏在那里——就是我潜意识中看到的那一颗——因为它星等太低,只能在黑暗背景中才能被观察到。我相信,它就是指引我们前路的星。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我找到了它,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相信它,总之我是那般莫名的坚定。或许薇丝当时并不相信它,但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相信我,因为她爱我!
之后不知多长时间,我们始终朝着微星的方向前行。但身体的透支和前路的渺茫让我几乎到达绝望的边缘,我开始怀疑它,也许这本就是我的“一厢情愿”。幸好有薇丝的鼓励!在艰难地翻过最后一座沙丘后,我们看到了谷底的绿洲。那一瞬间,我感到被上帝紧紧关上的门又再次对我们敞开了,其间还浮动着来自于天堂的最为洁白、最为美妙的绒光。
我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进绿洲,把头插进河水里喝了个饱。当体力恢复到五六分,我才抬头打量绿洲。只见一条河流蜿蜒而过,从绿洲的一边流向另一边,就像一条线段,看不到源头,也看不到终点,两端都显得那么仓促。河中心是一座小岛,岛上绿树掩映、鸟鸣成趣,其间屹立着一座崭新肃穆的古庙,庙门一右一左挂着两幅木雕对联:飞仙关外簾垂雨,禾水崖边盖揭龙;上横“龟都府”三字牌匾。仰望着那块牌匾,我想起那一夜在青衣江边的情景,好像时光就在我身边逆溯,让我感觉在历史天空之下的我们是那般渺小,渺小得还不如细菌。
我们刚走到庙前,门就自动地打开了。进到里面,又是一个全然不一样的世界。目力所及,荒原千里,大地向四面八方肆意延展,在与天际相接的地方形成一道隐约的白线——像是古时候粗糙工艺加工的棉线——让这个世界的苍茫无限叠加;贫瘠的大地上山丘连绵,因为没有绿色的点缀,所以显出一种没有生命的寂寞,却也因此更加粗犷大气、别具一格。当时阳光正好,透过不远处稀疏的白杨林,可以看到开凿于崖壁上的735个洞窟,四周,六位飞天正在翩飞轻舞。我一眼就看出,那是现实世界莫高窟曾经的景象。当然,我并没有亲眼见过莫高窟,因为早在两个世纪以前,那个地方就因为过渡开发被搞得面目全非,后来在C时代初期,技术的跃进造成人们思想的集聚变化,整个社会陷入对技术的宗教化狂热中,甚至形成了一个名为“科技信仰”的全新宗教,他们把邬教授奉为唯一神明,相信科技才是宇宙绝对的主宰,将包括哲学在内的一切人文学科当作“人类的无病呻吟”,特别是传统宗教,他们更是将其视作迷信的产物,是整个人类的异端。基于这样的信仰,新旧宗教形成严重对立。那个史称“宗教冷战”的时期虽然只持续了短短两年,但对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文化遗存造成了毁灭性破坏,莫高窟也在那时被一些科技信仰的狂热分子破坏殆尽。再后来,它就悄然寂灭在了大西北的风沙里,任凭后世的史学家如何寻找却始终无法找到,或许它已经对人类绝望,深深地藏进了一个人类永远无法找到的世界。在我们这个时代,除了少数史学家和尚古主义者,主流社会早已失去了对它的兴趣,既然没有了兴趣也就没有了市场,几乎没有什么公司去开发有关它的环境。我也不过是在大学的课程中了解到一些关于它的信息,我得承认,当时我确实被它的美震撼到了,但我这个人向来是三分钟热度,很快就把这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能在这里看到这个遗失之境,很意外也很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