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三个人走进洞来。由于阳光被他们的身体遮挡，他们的样貌都隐藏在阴影里，只能看到他们被黑白相接的线条勾勒出的清晰轮廓。直到他们走到离我们只有两三米距离的地方，我认出，中间领头的黑衣人竟然是他——我和我爸最信任的人郑炳光，我的光叔！他满面红光，和我上一次见到他时判若两人。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擦了又擦，擦了又擦，可始终还是他。怎么会是他？一种世界崩塌的伤痛让我的眼里泛起了泪光，很快这种痛就化成了最沉重、最坚硬的愤怒，甚至让我无法言表，只能将锋利的目光刺向他。
“不用这样瞪着我！”郑炳光踱步到我的面前，没有丝毫惭愧，“你一定很恨我吧？但我也没办法。我的身体被查出肺癌晚期——你知道，因为意识转换技术的发展让人们对死亡没有了应有的敬畏，医学几乎停步——癌症依旧是绝症。我快死了，但我没有钱哪。命运就是这么不公！还好RICHER找到了我，我不得不妥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钱！女人！地位！我现在才发现，以前的日子我都白过了。良心、义气算个屁，自己爽才最重要。”
我愤怒至极，一拳几乎把他打到地上。
他踉跄了几步，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说：“打得好！就算我还你们的。”我人生第一次感到人性的善与恶原来根本没有距离。他看向释迦牟尼，然后又面向我继续笑道：“不错，是我按照罗伯特主席的授意把那份假文件拿给你的，目的就是要引诱你帮我们找出Anti-C的秘密基地。你真是不辱使命！”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觉得我就一定能找得到？”我几乎失去了咆哮的心力，深呼吸后平静地问道。
还没等郑炳光回答，释迦牟尼就抢先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也就是你的老爸，除了UNDWORO安全中心首席专家外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Anti-C最高统帅。你不用这么惊讶！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在组织里有一个绰号叫‘白龙使’，古代武侠经典《鹿鼎记》看过吧？是不是和你的印象完全不一样？”释迦牟尼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骄傲。“他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也能够成为一名红军，甚至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组织的领袖人物。因此，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将基地的地图和与组织相关的知识印刻在了你的潜意识里，就是为了以防万一。这是最高机密，在组织里也只有几个高层领导知晓......”
“哼！”释迦牟尼身旁的胁侍菩萨有些不高兴。
“你妈妈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也是组织的核心人物......”释迦牟尼朝她嘿嘿笑了两声，然后朝我补充道，过了一会儿继续对我说：“所以，你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些熟悉的感觉了吧？要不是这样，你以为你们能找到这里？怕是早已经葬身荒漠了。”
他们的话越来越让我摸不着头脑，但还没等我想清楚，郑炳光就不耐烦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将一个纽扣形的东西毕恭毕敬地放到释迦牟尼的正前方的地板上。“罗伯特主席要见你。”他的话音刚落，纽扣就射出一道呈倒锥形的光，其间出现一道门，从门里走出一个欧洲绅士。他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却打扮得和他的年纪极不相称，身着燕尾服，头戴黑色礼帽，一手拄宝石手杖，一手拿雪茄。在后来的谈话中我才得知，他其实已经九十多岁！
罗伯特一出来，薇丝就走上前同他拥抱了一下，口中挤出“爸爸”两个字。听着这两个尖利的字眼，我并没有惊讶，只是沉默以对。
罗伯特的目光从我开始慢慢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释迦牟尼身上。他揭下礼帽对释迦牟尼鞠了一躬，脸上洋溢着最谦恭的笑容，道：“老朋友来了，是不是就不要故弄玄虚了？”
随着释迦牟尼微微一笑，阳光就像洪水一般从洞门汹涌而来，在斑驳的墙面上翻滚，每过一处就消融掉原来的墙面、留下崭新的数字坚墙，不到2分钟，我们已身处一座明亮的数字化控制中心，除了我们脚下这片大约三四百平米的空旷地带，其他地方全被各类信息投影拥挤着，俨然信息的海洋。七尊塑像全变成了七个活生生的人，释迦牟尼原来就是我爸，而那尊胁侍菩萨则是我的妈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我不信。
“最高统帅，没想到吧，最后还是败在了一个‘情’字上面。”罗伯特重重地吸了一口雪茄，看看郑炳光又看看我，吐出一口白烟后用依旧平和的语气道，“先是你的这个好兄弟，再是你的儿子，还有我的......薇丝。”他特意将薇丝的名字说得重一些。“不过，我最要感谢的是你这位好兄弟！”
爸爸和其他人都沉默不语，我却按捺不住，激动地问道：“一切都是你的安排？”
“我就让你死个明白。”罗伯特在空中吐出一个烟圈，把他平和的样子套在了圈里。他的语气是那么淡然，好像说的事情与他毫不相干。“这个秘密基地是我们的心头之患。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都在寻找它，但只能确定它就位于瀚海之中，你知道，这和一无所获没什么本质区别。其实，我们一早就发现UNDWORO安全中心首席专家——也就是邹而立先生有问题，但直到UNDWORO大会之前，我们才确定他的身份。本来我们打算在UNDWORO世界工程师大会上将他的身份公之于众，谁知所有工程师竟然都莫名其妙失踪了。后来，我们顺藤摸瓜找到了郑炳光，没想到让我知道了深刻在你潜意识里的秘密。于是我们将计就计，利用郑炳光把你引向瀚海。不然......我们怎么可能在瀚海之中找到这个秘密基地？上帝保佑！”
“那薇丝——也是——”我问道。
“不错！”罗伯特继续道，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自豪的神色。“薇丝就是我安插在你身边的一枚棋子。我知道，Anti-C不可能不阻止你，所以我把薇丝派到你的身边，一方面可以排除他们的干扰，一方面也可以监视你的一举一动。那些保护你们的人也是我派出来的，还有那些数字警察......你以为他们识别不出你的虚假ID？别傻了！”说完，他竟然哈哈地笑了起来。但很快，他发现他的笑不太符合自己的风格，便急刹车似的停了下来，呵呵假咳了两声后，对我爸道：“老朋友了，就不用我说请了吧？”他的语气异常平淡却又那么凶猛，似乎在向世界骄傲地宣告自己赢得了最终的伟大胜利。
爸爸不慌不忙。当时的他沉着冷静、睿智果敢，和以前他在我眼中不苟言笑、文弱木讷的样子形成了鲜明对比，几乎让我认不出来。他轻蔑地一笑：“罗伯特，老伙计呀，你不说请，我倒要说个请字。请你回头看看！”
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罗伯特觉得，我爸的举动不过是最后的挣扎，因此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抖了抖雪茄的灰，脸上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微笑，正要说话，却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抛向了他的身后，就像一根根毛线被绷直在一点上。他这才回头。只见数以万计双眼睛正盯着他——他们正是在UNDWORO世界工程师大会上莫名消失的专家们。
罗伯特震惊了，手中的雪茄掉在地上，溅起了几点细微的火星和破裂的白烟。他知道，数十年来他极力维护的形象已经坍塌，任何辩解也变得苍白无力。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重新拿出一根雪茄，哼了一声：“那又怎么样？现在他们已经没有了任何作用，只不过多些人陪葬而已。上帝保佑。给我省了不少事！”他在身前划了个十字。随后，他向郑炳光使了个眼色。郑炳光便点出一个控制界面，在一个红色的标志上按了又按，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发现了异常，将尖利的目光刺向爸爸。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爸爸的眼神突然像黑洞一样深邃，平静的声音里夹杂着坚定。他也点开一个控制界面，按下一个按钮后，四周立刻出现许多全息影像，密密麻麻，就像路南石林一般。处于中间位置、最显眼的影像显示的正是基地外的场景，只见之前大门紧闭的734个洞窟的门自动打开，变成了734门光子炮，螺旋状的炮弹就像古时候庙里垂挂的盘香，接连不断地射向悬停半空的装甲飞车。转瞬间，它们就像雨点一样开始坠落，堆在地上如同被蚊香熏死的蚊子一样。不久后，“蚊子”的尸体开始闪烁电光，最后消失不见。爸爸将另一个画面拉到中间位置。我看到老枪和一群人在一个布满屏幕的房间里，用枪指着几个警察打扮的人。四周的屏幕上显示着我的行动画面和轨迹，我的身体就安静地躺在正中央的仪器平面上。我猛然想起，那就是我迷迷糊糊被警察带往的地方。老枪搂着一个小美女，对我笑道：“杨子，意外不？没想到呀，遗弃深渊里竟然是Anti-C的军事基地，他们把所有被删除的净人都恢复了。放心，你的身体我会保护好的。”然后他在身旁女孩的脸上亲了一口：“你懂的！完事了见面了，我再给你介绍......嫂子......”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女孩的巴掌就轻轻落在了他的脸上。随后，爸爸又将联合国军占领RICHER总部等画面展示了一番，接着说：“没想到吧？其实这几年，联合国意识理事会和UNDWORO早就发现，数字政府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数字政府，它有了高级自主意识，企图脱离UNDWORO的控制。RICHER也已经和它达成同盟。你们不仅操控了梦境，而且开始将手伸进现实世界。这是不可容忍的！呵，联合国早就弄清楚了事实真相，承认了Anti-C的合法地位。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对付你们布下的局而已。听说过‘R计划’吧？”
“那......那不是对付Anti......”
C还没有从罗伯特的口中挤出，爸爸就哈哈笑了起来：“做给你们看的！其实R计划的矛头，一直以来对准的，都是RICHER组织！知道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吗？因为只有这里，数字政府的触角无法到达，你们的力量会被最大限度削弱。郑炳光？不过是R计划的一部分。不然，他怎么可能知道Anti-C的最高机密。”
爸爸的话音刚落，郑炳光就走他的身旁，朝罗伯特露出一个绅士的笑容。我的光叔还是我的光叔，惊讶之余，我更多的是欣喜。
“那——你们派出黑衣人，一路组织邹杨，也都是......戏？”
“当然，不然怎么骗得过你这只老狐狸？！”
听完这一番话，罗伯特保持了半个世纪的平静被扯破了。他就像着了火一般暴怒了，头发开始雪白，皮肤开始褶皱，身躯开始佝偻，双手瞬间变得像鹰爪一般锋利，俨然一头怪兽。他提起手杖指向我，就在那一瞬间，薇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挡在我身前。几乎在罗伯特和他的手下被抓捕的同时，一道激光从手杖底端射来，薇丝随即落进了我的怀里。她摸着我的脸，露出了解脱的笑容，眼里闪烁的泪光就像夕阳下的粼粼波光，虚弱地对我说：“不能一起去多瑙河了！”
泪眼婆娑间，我回想起遗弃深渊的石桥。那天，薇丝跌落遗弃深渊。被拉回桥上后，她含泪告诉我，她之前对我说的都是谎言，她其实是RICHER主席罗伯特的女儿——准确地说是养女——从小就被当做杀手来培养。她是被罗伯特派来监视我的。她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它的记忆就像一幅灰暗的画缺失了最美的一块，这一直折磨着她。在遗弃深渊的风中，她意外地找回了自己的记忆。那时她才知道，自己的父母就是净人，被当做垃圾丢进了遗弃深渊。而她，则被罗伯特抹去了记忆养在身边当做杀人的工具。罗伯特怎么也没能想到，她会在遗弃深渊找回自己的记忆。尽管如此，她也并不知道罗伯特的真实目的是什么，罗伯特从来不会告诉他们“为什么”，只会命令他们“做什么”。要解开谜团，我们的征途只能继续。她还告诉我，她其实并没有去过布达佩斯，也只是在画中见过迷人的多瑙河，她真想亲眼去看看！路上，我向她表达了爱意，告诉她我一定会陪她去看看蓝色多瑙河。她说，她在现实世界没有身体，相当于就是一个死人、一只鬼。人和鬼是不可能有结果的！我和她都被“人与鬼”的咒语折磨着。
我紧紧地搂着薇丝，悲伤得已经哭不出来。我知道，如果我的心里有一个世界，那么在那一刻，它就已经坍塌。我也知道，在那一刻，我的心已经随她而去。她轻轻闭上眼睛，带着微笑，在我的眼中变成了一朵静美的梨花，渐渐飞去，飞向了另外一个宇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