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今天死了，可能是昨天，我不知道。
……
“扑溜”，
儿子身体靠在床边，坐在冰凉的地上。一口气，他喝光了乌黑铁灰碗中的早餐稀饭，而他的屁股旁，已经放了一个已经吃得光净的空碗
那个碗是妈妈的，里面的稀饭被他刚刚吃光了。
现如今，那个碗已经不再被需要了，将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儿子随手将手中黑漆漆的碗放置在地上，扭过头去瞥了一眼身后僵卧的母亲，又扫了一眼了床头柜上昨晚的冷饭，淡淡说道：
“好浪费……我做了好久才做出来的晚餐诶……”
他企图伸手去够床头柜那碗没有动过的剩饭，儿子最长的那根中指已经微微颤抖，左手打得笔直，也没能触及到平放在碗上的灰木筷子。
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不情愿地起了身，一只手把平放在碗上的筷子，插进残羹冷炙中，随即用两只手捧着碗，又一屁股坐了下去，汤汁飞溅在了他的身上，衣服粘的黏糊糊的。
巨大的震动惊扰了碗里白菜上两只黑漆漆的苍蝇，它们探了探头四处张望，又平息下来，继续待在菜叶上。
“啊？……快点飞走啊……我不想你们……死在我的饭里……”
“……苍蝇腿算肉吗……算了……果然还是很恶心……”
儿子疲软地喃喃自语道。
他把插进碗中的筷子搅动了几下，尽力避免让饭菜翻涌淹没上面两只令人作呕的苍蝇 压扁在他的剩饭与残菜的夹缝中。
两只苍蝇终于迫不得已脱离了它们的卵巢，飞向了空中。翅膀在空气发出喧闹的震音，在空气里打了几个旋，从漏水的天花板一角飞到玻璃上，又从玻璃上飞到灰色床头柜上空，
最后，停在了硬木床上年轻女人娇俏白嫩的大腿上。
糟心的苍蝇找到了新的产卵地。
儿子沉默看着苍蝇，旋即低下头用筷子戳了几下饭菜，搅合了几下，像是混合水泥一般，将那碗不能称为“食物”的混合物扒了又扒。木筷子与灰铁碗发出的碰撞声像是为母亲演奏的哀歌。
他自始至终没有流下一滴泪水。
妈妈今天死了，可能是昨天，他不知道。
然而他清楚：不能报警。
此刻，儿子的内心中略微有些后悔了。
他的肚子塞入了比平时早上两倍多的量——两碗稀饭和一些荤肉，腹部已然有些饱腹了。
他懊恼，刚刚为什么要先吃早餐。
倘若先吃光昨晚的剩菜，今天午餐就可以直接吃他刚刚做好的。
相对的，若是午餐吃昨天晚上的剩下的，放的时间就太久了。
漫无目地想着，母亲尸体的全貌浮现在脑海。刚刚发生的事情，擅自从头到尾在儿子脑中过了一遍，他的胃中顿时一股恶心感猛地袭来。
不要……别……别想……
儿子急忙捂住嘴巴，尽力避免让嘴里搅碎的菜渣混着胃液吐出来——即便他方才已经吐过一次。
双手堵住嘴唇的开口，儿子的脸颊逐渐胀大，一些菜汁，混着反胃的混合物，已经从嘴和手中的狭缝中溢了出来，像一条毒蛇，从手心，侧掌，蜿蜒，汇聚，然后滴在地上，散发出一股腥臭味。
不行了……坚持不住了……
他不顾一切冲进了家中的厕所，两只手撑在蹲便器两侧不停地抖颤，冰凉的触感刺入了掌心。
“呕——”
方才吃进去的食物争先撞进了下水道的水中。
“呕——”
耳边传来刺耳的尖鸣声。
剧吐慢慢停了下来，儿子抬起昏沉的脑袋，缓缓起身，双手拍了拍身上的灰，眼睛望向了厕所的冲水键……
啊……好高
他搬来凳子，脱鞋，踏在上面，两只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放在冲水按钮，整个身子的重力压在细弱小手的三根指头上，厕所无情地冲走了他刚刚吐出来的早餐。
楼下孩童打闹的欢声笑语逐渐将他从昏沉的耳鸣中逐渐唤醒。
厕所幽暗的光照在他幼嫩的脸上，嘴唇微张，他自言自语道：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吧……后天……幼儿园老师说要开家长会啊……”
……
“同学们！大家先停一下勺子！”李老师欢欣地拍了拍手，接着说道，
“昨天的六一假期，小朋友们玩得开不开心啊？”
“开心！”
即使一些孩子嘴边有未吃完的残渣，大家还是众口同声地回答道。
李老师停顿了一下，笑了笑：
“还有一个月，同学们期待的暑假就要到了，我们就从幼儿园毕业啦！”
“耶！！！——”所有坐在位置上的儿童无一不欢呼雀跃，整个教室爆发出如雷般震耳声。
唯一没有一同参与这盛大欢呼的，就是坐在教室角落，不停往嘴里扒饭的，忧郁眼神的司马谭。
李老师注意到了教室一角的异常，但又似乎早已习惯了那个孩子的不合群，旋即继续宣布道：“但是，小朋友们！明天上午一定！一定！要记着！回家通知父母！让爸爸！妈妈！到学校开最后最后一次家长会哦！”
“同学们一起和爸爸妈妈吃完午餐，就参加下午的毕业表演！”
“司马谭！老师在讲话！诶！”和司马谭同桌的小女孩用铅笔的钝笔尖戳了戳他。
见男孩没有反应，女孩气呼呼地嘟囔道：“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饭桶……”
孤军奋战的司马谭感觉被什么钝物刺中了胳膊，身体惊吓地颤了一下。
扒了块肉送进嘴中，灌了一口紫菜蛋花汤，嘴中的食物伴着汤咽下，缓了几秒钟，司马谭呼出一口气，迅速将眼中忧伤的光泽隐藏起来。
“谭雅……『饭桶』……是什么意思……”
“笨蛋！”那个被称作谭雅的小女孩，用细嫩的手指戳了戳男孩的脸蛋，“你怎么这个都不知道！『饭桶』就是……就是说一个人很能吃！”
“又是看你们家里那个叫电视的……黑色箱子里面……放的东西里面学到的吗？”司马谭见缝插针，又混着白菜肉片扒了一口饭。
“嗯……有什么问题吗？”小女孩扎着一个漂亮的双马尾，青色的童装纱裙穿在幼小的躯体上，双手交叉环抱，活像一个小大人。
司马谭用手的背面擦了擦嘴巴，缓缓站起身来。
“没有什么问题，我先去打点饭。”
他正欲想踏步向前，一阵眩晕感瞬间从头顶蔓延到眼睛，双眼被几个黑点占据了视网膜。
教室明亮的白炽灯晃得让他有些心慌。
“你怎么了？”谭雅察觉出了他的反常，关切地问道。
“没事。”司马谭淡淡道，旋即走向了洗手池，简单冲洗了一下他的饭盒。
讲台上有一缸白米饭，一大缸紫菜蛋花汤，两大盆菜，一盆『鲜虾蒸水蛋』，一盆『肉片炒白菜』，几种佳肴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不少同学才吃完碗里的，又急冲冲地上到讲台加菜。
司马谭排在同学队伍的最后方，一点一点跟着队伍前进。
来到米饭缸前，弯腰，舀了几大勺白饭，随后直起身子，将另一个饭盒单手端稳，伸到了装着『鲜虾蒸水蛋』铁盆的正上空。
『打饭班长』望了他一眼，认出是他，忍不住说道：“司马谭，我就知道你要来。”
“今天……”司马谭回应道，“只要以前的一半就好了……”
“诶？『吃饭睡觉王』怎么今天这么快就吃饱了？”
“嗯……”
司马谭端着手中的菜，随意应付了几句，随记低着头，像是思索着什么，缓缓踱步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刚刚听到了，小司，你今天战斗力变弱了……嘿嘿”
司马谭想说些什么，还是没能说出口。他坐在自己的蓝色椅子上，琢磨了一下，说道：“我今天开始，决定减肥了。”
“噗嗤~”小谭雅笑出了声。“『吃饭睡觉王』减肥？……那你反正吃饭都少了，你上课也少睡一点觉嘛~”
司马谭附和着笑了笑，没有接谭雅的话。他四顾望了望，见无人注意，他将刚刚打的饭悄悄地原封不动地盖了起来。
“小偷，你又偷饭……不要不理我的话！”谭雅两只小手叉在腰上，气鼓鼓地嘟起了嘴，空气仿佛闻到一股焦灼味。
“你天天上课睡觉，小组活动也不理我，同桌讨论我也没人陪我……上课不听老师讲，只知道睡觉做梦睡觉做梦……你该不会做梦也在吃饭吧？”
司马谭收拾餐盒的动作停滞了一下。
被她猜中了……
他，的确，上课做的梦，都是在吃饭。
司马谭很快恢复过来，将话题岔向一边。
“对了，谭雅，你平时看电视剧比较多。”
“我有一个问题，如果坏人要送进监狱……”
……
小李老师披着一头黑发，站在讲台上，惴惴不安地观察着司马谭与谭雅。
现在适应得倒是挺快，和他刚刚来的时候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不过……孩子嘛，特别是上幼儿园的孩子，成长的差异是很明显的。
第一天，幼稚园开学的时候，
这个小男孩没有基本语言表达能力。
那天，小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拿着花名册，从一大堆整齐坐在板凳上的小孩中精准找到了司马谭。
她慢慢靠近走到了小男孩座位旁边，半蹲着，双手撑住膝盖，亲切地招呼道：
“小朋友，你好呀！我是你的老师，我姓李，你可以叫我李老师哦！”
“……”
“你可以告诉老师你叫什么名字吗？”
“阿巴阿巴……”
“Hi？Hello？”
“……呜吧呜吧……”
盯着小男孩的眼睛，那个男孩丝毫没有回避，也直瞪瞪地盯着她。
“阿巴……”
难道说，这个小男孩……不会……不会说话吗？李老师暗忖道。
一般来说，出生的婴儿在1岁的时候就能开口了，晚一点的在2岁也可以正常简单地交流了。
而这个男孩，在整个班级3岁就能开**流，听懂老师的指令的环境下，三岁半年龄的他在小班，竟仍无法开口吐出一个具象的字。
“老师您好！”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李老师的思量。
李老师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小男孩的身旁，一个可爱俏皮的小女孩彬彬有礼地提起了裙子，向老师敬了一个古代女士的礼仪。
“我的名字叫谭雅，『天方夜谭』的『谭』，『优雅』的『雅』，平时的爱好是唱歌，跳舞，画画，看动画片和电视剧，李老师您好！”
“你好啊！谭雅小朋友！”老师向谭雅挥了挥手打招呼，笑道。
李老师当然知道她的名字叫谭雅。
在开学的第一天，她就用后台电脑数据记住了每一个小朋友的脸和名字。
——但唯独这个男孩，后台系统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名字，只有一张大概还没有满月时候的一寸照片。
如果这个男孩不会说话……那要知道名字……就只能登门拜访，找他的家长一趟了，顺便了解一下这个孩子的生活环境。
“李老师，李老师？”
充满稚气的声音再次打断李老师的揣摩，谭雅拉了拉老师的裤脚，甜美地叫着老师的名字。
老师低头望向叫她的谭雅。
“怎么啦，谭雅？”
“他姓司，名字叫司马谭。”
“诶？叫司马谭吗？很不错的名字哦……谢谢你告诉老师，谭雅小朋友。”李老师揉了揉女孩的小脑袋，笑着说道。
“不过谭雅，他不姓『司』哦，他应该姓『司马』，是一个很少见的姓氏呢……”
李老师将手伸了回来，拿出了内衬衣别着的圆珠笔。左手打开笔盖，右手暂且在花名册男孩名字那一栏写下了『司马』两个字。
老师进一步确认道：“谭雅，他的名字真的叫司马谭吗？”
谭雅点了点她的小脑袋。
男孩也点了点他的头。
女孩面带微笑，竭力忍耐着让自己的“咯咯咯”的笑声不会从突然小嘴中迸出来。
“谭雅，你知道他的『tán』是哪个字吗？”
“『谭雅』的『谭』。”谭雅嫣然而笑。
这是谭雅第一次为别人取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