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道之上，马车辚辚前行，有对话声不时从车厢传出。
一席常服的王猛坐在椅塌之上，一边翻阅着手中的密报，一边感慨着。
“陛下这一招，真是神来之笔。”
“兄长，何以见得？”清柔的女声在一侧响起。
声音的主人作男性打扮，一身长袍，明眸皓齿，英姿飒爽，令人忍不住赞叹好一个俊儿郎。
不过，只消细细观察，便发现那长袍袖口处的皓腕却是暴露了性别，毕竟那纤细的手腕，和因着浅绿色的玉镯而更显雪白的肤色，加上那顾盼生姿的模样，着实不像一个男儿。
“九妹，你来看。”王猛将手中的密报展平，示意女人近身来看。
被唤为“九妹”的女子好奇地凑上前，端详半天密报，也没太看明白那泛黄纸张上的内容。
“兄长，府兵制……是什么意思？”
王猛没有立即回答，反而先提起小几上的陶壶，为自己和九妹各斟了一杯温热的茗茶。茶汤清亮，氤氲着淡淡的白气，他深吸一口茶香，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车壁，投向了广袤的关中大地。
“九妹，你可知这天下乱世，根源何在？”他放下茶杯，缓缓问道。
九妹歪头想了想，轻声道：“胡人肆虐，朝廷无能？”
“这仅是表象。”王猛摇头，手指轻轻敲击着密报，“根源在于，这天下的人与地，乃至保卫社稷的刀兵，大多不归朝廷所有，而是落在了那些高门望族手中。”
他见九妹眼中仍有困惑，便耐心解释起来：“自汉末以来，皇权衰微，世家大族凭借其声望、财富与对典籍的垄断，不仅把持了入仕之途，更将无数农户变为他们的荫户、部曲。朝廷征税征粮，需经他们之手；朝廷征兵御侮，也需倚仗他们的私兵。久而久之，百姓只知有家主，不知有朝廷；兵卒只知效忠将主，不知忠诚于天子。此乃国之大患！”
九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以……陛下要行这府兵制，是要从世家手中夺回这些？”
“不错！”王猛眼中精光一闪，“府兵制，便是陛下破局的利刃。此制核心，在于‘兵农合一’。陛下会择其治下殷实农户之健壮者，免其赋税徭役，授其田产，平日务农，闲时操练，战时自备兵甲粮秣，随军出征。”
他顿了顿，让九妹消化一下，继续说道：“你莫要小看这‘授田’。此田并非来自无主荒地，而是陛下以雷霆手段，从那些依附世家、隐匿人口的豪强手中清丈出来的！陛下将这部分土地，直接授予入选的府兵。你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九妹蹙眉思索片刻，忽然明眸一亮：“呀！如此一来，这些府兵一家，便不再是世家的荫户，而是直接向朝廷纳粮、为朝廷效力的编户齐民了！他们的田是陛下给的，心自然也会向着陛下！”
“正是此理！”王猛赞许地看了妹妹一眼，“府兵之家，便成了陛下扎根于乡野之间的万千基石。他们拥有自己的田产，成为小地主，便与那些意图兼并土地、隐匿人口的世家大族，有了根本的利益冲突。陛下不需亲自下场与所有世家为敌，只需扶持起这万千府兵，他们为了守护自家田产，自然会自发地与企图侵吞他们利益的豪强斗争。此乃阳谋，世家即便看得分明，也无可奈何。因为这是在与千万农户争利，而非与陛下一人对抗。”
他越说越是感慨，声音也慨然了几分：“此制更妙之处，在于军权。府兵虽散于乡野，但其编练、指挥之权，尽归陛下直辖的军府，地方刺史、郡守皆无权过问。各级府兵将领由陛下亲自任命、考核。兵卒的升迁赏罚，皆系于军功，而军功之核定，权在朝廷。如此一来，军队心中只有陛下，只有朝廷，再无其他！”
王猛拿起密报，指着上面一行小字：“你看，仅豫、兖两州试点两年，便已练得十万精锐府兵，皆能开五担强弓，披重甲鏖战。这才是陛下真正的底气所在。世家为何如今在明面上如此乖顺？并非是他们突然懂得了忠君爱国，而是因为这十万把横刀就悬在他们头顶！陛下昔日有言，“三千铁甲，可抵三世公侯”，诚不欺我矣！”
听着兄长慷慨激昂的分析，九妹心神俱震。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一幅宏大的景象。
无数府兵在田埂间操练，他们的身后是自家安居乐业的田宅，他们的奴仆在田中辛勤劳作，他们锋利的刀锋指向一切敢于挑衅中枢权威的人。
她突然感觉，那个以往自己凭借世家的身份轻视乃至蔑视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充满权力倾轧和波诡云谲的朝廷，如今不同了。
九妹出身世家，自幼饱读书籍，加之跟在王猛身边游历天下，自然明白，一个真正掌握强大军权的中枢，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至高无上，不容挑衅。
而这一切的起点，就是那密报中简单的“府兵制”。
她心震撼不已，不由问道：“兄长，如此精妙厉害的制度，陛下……陛下是如何想出来的？而且，你为何如此笃定地选择出仕，辅佐陛下呢？毕竟当初，你看好的似乎是……”
她的话没说完，但王猛明白，她指的是那位以仁德宽厚著称的东海王苻坚。
王猛闻言，脸上的激动神色缓缓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回忆与感慨。他再次端起茶杯，目光变得悠远。
“九妹，你可知一年前，我曾游历关中？”
（东汉末年，全国户口为1067万户，东晋时期只剩不到240万户，这显然不是单单一个连年征战能解释的，直接原因就是中央集权弱化和豪强隐匿人口。地方豪强（如士族）通过佃客、部曲等形式控制大量人口，这些人口未被纳入官方户籍（编户齐民），也不贡献赋税，导致政府统计的户口数大幅下降，赋税收入难以为继，只能依靠世家进行统治，世家的统治会进一步削弱中枢的统治，形成恶性循环，世家的统治直到唐末才退出历史舞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