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岚心下疑云更重,面上却不显,只顺着老农的话问道:“府兵?大爷,这府兵……是何说法?可是哪位将军麾下的部曲?”
老农见她似乎真不知情,脸上自豪之色更浓,他放下手中的镰刀,走到田边一株大槐树下歇脚,也示意郑岚过去躲躲日头。
“闺女你有所不知,这可不是哪家将军的私兵,”老农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这是咱们大秦皇帝陛下的兵!是朝廷的兵!”
他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神京城方向:“去年秋里,官府就来人了,敲锣打鼓地宣旨,说是陛下仁德,念及咱们这些刚归附的百姓生计艰难,要行什么‘府兵制’。选了咱村里好些个健壮后生,查验了身家,分了田地——喏,你看那边那片长势最好的麦田,那就是分给咱家伢子的!”
郑岚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见到一片庄稼明显比周围的要茂盛整齐些。“分了田,就不用给世家交租子了?”她追问。
“交啥租子!”老农一摆手,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那地是陛下赏给府兵自家的!只需按朝廷定的数目缴纳粮税,剩下的全是自家的!平日里自家种地,闲时由朝廷派的教头带着操练,听说练得可狠哩!若是立了军功,还能有更多赏赐!咱家伢子说了,以后他挣了军功,要让咱全家都住上青砖大瓦房!”
老农说着,语气渐高,浑浊暗淡的眼睛也焕发出了光彩:“这日子,总算是有个盼头了!不像原先……”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历经沧桑的疲惫:“老头子我活了六十多年,亲眼见过洛阳城被攻破三次,匈奴人来过,羯人来过,鲜卑人也来过,那些胡人骑兵跟恶鬼一样,冲进来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洛阳城里那叫一个惨,尸骨堆得比城墙还高,渭水都染红啦。俺们这些侥幸逃出来的,只能躲在深山里,靠着啃树皮,吃观音土才熬过去……”
郑岚默然。她虽未亲历,但从史书的只言片语和这老农的话语中,也能感受到那份血海般的沉重。五十一年前的永嘉之乱,神州陆沉,衣冠南渡,将整个北方汉人百姓置于不顾,那是一场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噩梦。
“后来,好不容易熬到安定点,俺们想着就赶紧回去干活,不然就耽误春耕了,可朝廷换来换去,没换上去过一个好皇帝。尤其是石老虎那厮,在邺城那边修个什么苑,抓人去做活,累死的人骨头都能堆成山!赋税也重得吓人,一年辛苦到头,收的粮食大半都要交上去,剩下的连糊口都不够,唉……”老农叹了一口气,拿起腰间挂着的破旧葫芦,抿了一口清水。
“那现在呢?”佳人轻声问。
“现在?”老农抹了把嘴,脸上重现了些许生气,“现在好歹是咱们汉人……哦不,是氐人的皇帝坐天下。陛下虽然也征税,但比前朝轻多了,而且说了,只要伢子们仗打得好,永不加赋!最重要的是,咱们这边近几年不怎么打仗了,能安心种地了。你看这麦子,虽然长得不算好,但至少是咱自己的收成,饿不死了。”
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老农顿了顿,指着田里一件奇怪的物事问道:“闺女,你见过这个没?”
“这是……”
郑岚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只见一件精致的铁制农具立在田间。
看起来像犁,但结构与她认知中南北朝时期笨重的直辕长犁迥然不同,犁的辕是弯曲的,犁镵(犁头)小巧锋利,犁壁(翻土板)弧度圆滑,旁边还挂着一个可以调节深浅的犁评。
她皱起眉头,快步走过去,拿起农具仔细端详,越看越是心惊。
她对古代农具了解不多,也就是前世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稍懂一些农业知识,但这足以让她分辨出眼前这东西的身份和来历。
这分明是后世才成熟普及的曲辕犁!
相比当下普通使用的直辕犁,曲辕犁辕曲、辕短,操作灵活,只需一牛牵引,甚至人力都能拉动,而且能精准控制耕地的深浅,特别适合在江南水田和中原小块土地上使用,效率比直辕犁高出数倍。
这种东西,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
“大爷,你这东西……是从哪儿得来的?”郑岚握紧犁柄,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是官府发的,而且官府还教了俺们新的耕种法子,说是能多打粮食。”
老农走过来,爱惜地摸了摸光滑的犁辕,“去年冬天,官府召集各村的人去学怎么用,还发了这犁。嘿,你还别说,这新犁就是好用!以前咱家那老直辕犁,得要两头壮牛才拉得动,转弯调头都费劲。这个好,一头驴就能拉得嗖嗖的,翻土又深又匀实!还有啊,官府的人还教咱们,地里不能光种麦子,得轮着种,今年麦子,明年就种点豆子,说是什么能肥地……”
郑岚默默听着老农絮絮叨叨地说着“豆麦轮作”、“深耕细作”、“区田法”等明显带有后世农业科技影子的词汇,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这些东西,哪怕是她,也只是粗浅了解,绝不可能手动复现。
苻生这厮,究竟是怎么做出来这些东西的?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波动,状似随意地问道:“这官府的人懂得可真多,他们有没有说,这些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老农挠了挠花白的头发,努力回想:“好像……听带队的官爷提过一嘴,说是‘上头’的意思,是陛下……和一位了不得的女先生定下的国策?具体的,咱这老糊涂也记不清喽。”
女先生?郑岚心头一跳,难道指的是她?可她明明从未在苻生面前系统地提过这些具体的农业技术,最多只是在讲述历史时,模糊地提到过“生产力”和“农业革命”的概念。
“哎,光顾着说话了,”老农看了看天色,热情地邀请道,“大闺女,走了这半天路,渴了吧?要是不嫌弃,去老汉家里喝口粗茶歇歇脚?咱家就在村头。”
郑岚正想更深入地了解这个村庄,便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那就叨扰大爷了。”
跟着老农沿着乡间土路往村里走,路两旁是低矮的土坯墙茅草顶的房舍,偶尔能看到几间较为齐整的瓦房。
据老农说,那多是家里有人在城里做工或者像他家一样有子弟入选府兵的人家。村道还算干净,鸡犬相闻,孩童在巷子里追逐嬉戏,虽然大多面有菜色,衣衫褴褛,但眼神里不再是那种麻木待死的沉寂,反而有了几分这个时代难得的生气,让郑岚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走进老农的院子,是用夯土墙围起来的一个小院,正对着是三间低矮的茅屋,屋顶铺着厚厚的麦秸。院子一角垒着灶台,上面坐着一口黑乎乎的铁锅——这在此时的农家已是难得的财产。旁边堆着柴火,晾着几件打满补丁的衣物。
最让郑岚感到亲切的,是窗台上放着的几把用竹篾制成的篦子,以及墙角那个她无比熟悉的、用来碾压谷物的石磨。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物件,恍惚间让她仿佛回到了前世的乡下老家,那种跨越千年的、属于农耕文明的共同记忆,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
老农从屋里拿出一个粗陶碗,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水,又从一个陶罐里捏了一小撮粗制的、带着梗的茶叶末放进碗里,冲上热水,递给郑岚:“闺女,别嫌弃,咱乡下没啥好茶。”
郑岚双手接过,道了声谢。茶水浑浊,味道苦涩,但她却喝得认真。她打量着屋内,泥土的地面,家徒四壁,除了一个破旧的木柜、一张矮桌和几个树墩做的凳子,几乎别无他物。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干草和一丝贫穷的味道。这就是东晋时期,中原地区一个普通农户最真实的生活写照,能在连年战乱后拥有这样一个勉强遮风避雨的住所,有一口能糊口的粮食,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大爷,家里就您和儿子?”郑岚放下陶碗问道。
“还有个老婆子,去河边洗衣裳了。”老农叹了口气,“以前还有个闺女,乱的时候……没熬过来。”他没有多说,但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已道尽了一切。
郑岚沉默片刻,起身道:“多谢大爷了,时候不早,我该继续赶路了。”
老农连忙挽留:“这就走了?眼看快晌午了,留下吃口便饭吧?虽然没啥好的,新麦做的饼子管够!”
看着老人真诚而朴实的目光,和这来自千年前却依旧和后世一样的温暖乡音,郑岚心中微软,但还是摇了摇头:“不了,大爷,亲戚还在京里等着,耽误久了怕他们担心。您保重身体。”
“这样啊,行吧,那我去送送你。”老人说着,站起身。
“不用不用。您忙活了一天了,好好歇着吧。”郑岚婉言谢绝,悄悄从随身的衣服口袋里摸出几枚五铢钱,压在茶碗下,便起身离开了。
离开老农的家,郑岚心情复杂地走在村中小路上。她看到村口那支“商队”也已经收拾停当,默默地跟了上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没有理会,只是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个刚刚焕发出些许生机的小村庄。
金色的阳光洒在田野上,稀疏的麦浪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和几声犬吠。老农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饿不死了”、“有个盼头了”。
苻生他……似乎比她想象中,做得还好呢?
事实上,即便没有那软禁的两年,她也决计做不到这样。
对于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和这些苦苦求生的百姓而言,苻生,会是真正的答案吗?
林间清风拂过,撩起佳人的发梢,也拨乱了她的思绪。
良久,郑岚压了压斗笠,转身,眺望了一眼远处那座日益恢弘的神京城,便迈开了脚步。
她还想继续看看,看看苻生这些年,究竟做了些什么。
也看看,不同于她记忆中的……属于她这只蝴蝶的新历史。
身后的“商队”如同无声的影子,也随之而动,护卫着,也监视着这位帝国未来的女主人,融入了这片初秦的田野风光之中。
(氐族:源于古羌分支或上古“三苗”,与尧舜时期的华夏部落同属中原起源,后因战败迁至川、甘、青交界,非游牧民族,同汉民族一样都是农耕民族,氐人姓氏皆为汉姓,多精通汉语,氐族衣服与汉人相似,只是婚嫁与汉族略有不同,族群汉化程度很高。在魏晋时期,氐族人民对北方经济的恢复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