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官道上,郑岚的心绪并未完全平复。
老农的话语,田间的新犁,还有那悄然间已经深入到基层的“府兵制”,让她心绪难平。
欣慰的同时,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苻生在军阵之事上颇有天赋,这她是晓得的,曾经也没少被他的表现惊艳。
但是,曲辕犁,这种技术性如此强的后世工具,他是怎么穿越数百年时光发明创造的?难道就仅凭自己教他那些基础的科学知识?
还是后世史书记载出了差错,曲辕犁并不是唐朝时期发明的,其实晋朝就有了雏形,只是后世才普及开来?
抑或是……她的记忆太久远,以至于出了差错?
罢了,郑岚摇了摇头,将纷繁思绪甩出脑海。
纠结这些没有意义,苻生再怎么厉害,终究也只是一个古代人,不可能未卜先知,一切行为必定有迹可循。
离开五十里铺村,郑岚并未按照原计划直接转向官道,而是凭着前世脑海中那份稀薄的回忆,朝着均河的方向走去。
均河,是曾经淮河第大的支流之一,也是流经郑岚故乡的母亲河。
随着记忆里地点的逐渐重合,湿气开始浓郁起来,路边的草木也愈发茂盛,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河水咸腥味弥漫在空气中,郑岚看着不远处的灌木丛,脚下的步伐控制不住地快了起来。
转过一个弯,郑岚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宽阔平坦的大河正在初夏的阳光下静静流淌着,河水水流平缓,水质比之前世印象里还要清澈许多,两岸是茂密的芦苇和成片的农田。
几乎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郑岚站在原地,看着这熟悉的景象,怔愣着,竟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好像回家了。
越过千年的时光,家乡的河还在拥抱着她。
郑岚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平复了下心绪,沿着河岸的土路前行。
家乡的河在微风中泛起温柔的涟漪,仿佛是在送行她这位远行千年的游子。
她那曾经焦虑茫然的心,突然沉静下来,也发现了河流远处的物什。
几艘顺流而下的中型货船,以及一艘看起来像是摆渡用的、正慢悠悠地向着她所在的岸边靠拢的小渔船,船头站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年轻后生,正笨拙地撑着竹篙。
郑岚心中微微一动,一个念头浮现。
她走到水边,朝着那渔船招了招手。
那撑船的年轻后生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手忙脚乱地将船靠了过来。
离得近了,郑岚才看清他的模样,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皮肤是常在水上活动的小麦色,五官尚带稚气,但身板挺直,眼神在接触到郑岚目光的瞬间,便飞快地垂了下去,耳根隐隐发红。
郑岚这具身体的相貌其实并不是一眼就倾国倾城的那种,但是大气耐看,通俗来说,就是国泰民安的鹅蛋脸,但这足以让一个少年羞涩得低下头不敢直视。
“这位……郎君,可是要过河?”年轻后生声音有些紧绷,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
郑岚目光扫过他撑篙时那尚显生疏、未能完全借助水力的动作,以及那双虽然粗糙却异常稳定、指节分明的手,尤其是虎口处那若隐若现的、长期握持兵器才能磨出的薄茧,心中已然了然。
这绝非经验丰富的渔家子,更像是……临时充数的。
她忍不住微微一笑,起了点逗弄的心思,便故意用柔和的声音问道:“小哥,往下游最近的集镇可能去得?”
“去得!去得!”年轻后生连忙应道,依旧不敢抬头,手忙脚乱地想要固定住船身,“郎君请小心脚下。”
郑岚轻盈地跳上船头,小船因她登船的力道和少年控船的不稳而明显晃了晃。她佯装没有察觉对方的紧张,自顾自地在船头一块干净的木板坐下,将包袱放在膝上,状似随意地问道:“小哥怎么称呼?年纪轻轻就出来撑船了?”
那后生手忙脚乱地调整着船姿,让小船平稳地驶离河岸,闻声更是局促,低声道:“回……回郎君话,小的姓魏,家中行十二,您叫小的魏十二就成。”
“魏十二?”郑岚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你多大了?”
“小的……十六岁。” 魏十二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膛里。
郑岚笑了,看着少年那几乎要红透的耳根,觉得有趣,便存了心逗他:“十六岁?看着可真精神。你这撑船的手艺,是跟你爹学的?”**
魏十二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支吾道:“是……是跟、跟村里老人学的。”
说完,仿佛怕郑岚继续发问似的,少年连忙站到船尾开始奋力撑篙。
然而,他显然对此道并不精通,竹篙入水的角度、发力的时机都显得颇为生硬,船只行进得有些滞涩,甚至偶尔会在水面上打转。
郑岚看了一会儿,觉得他这撑船的架势实在是笨拙得有些可怜,便熄了逗弄的心思,无奈地站起身:“小魏,你这撑船的手法,看来还得再练练。让我来试试如何?”
魏十二头也不敢抬,生怕冲撞了贵人, 闻言更是窘迫,连连摆手:“不、不敢劳烦郎君!小的……小的能行!”
“无妨,我幼时也是跟家父划过船的。”郑岚不由分说,已伸手握住了他手中的竹篙,魏十二不敢违逆,只能乖乖松手,让出位置。
郑岚握住竹篙,入手沉实。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回忆着前世和老爹在均河上划船的经验,看准水流方向,将竹篙斜斜插入河底淤泥与水流的交界处,腰腹微微发力,借助水的反作用力,轻盈而稳健地将小船向前推去。
动作虽不似老渔夫那般圆融老辣,却也比魏十二方才那番折腾要流畅有效得多。小船立刻变得听话起来,沿着河道平稳地加速前行。
魏十二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脸颊更红了,讷讷道:“郎君……您好厉害。”
郑岚一边撑着船,一边回头对他笑了笑,带着几分促狭:“怎么?在你眼里,我就该是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吗?”
这种夹枪带棒的话,阅历尚浅的魏十二显然听不太懂,但不妨碍他听出这句话中的不满。
“您……这,我,小…小的不敢……” 魏十二手足无措。
“有什么不敢的,”郑岚被他这憨直的反应逗乐了, 也不再深究,转而专注地撑了一段船。
河风拂面,水声潺潺,亲自操舟的感觉让她暂时忘却了烦恼,仿佛与这片记忆中的水土更加亲近了。直到手臂微微发酸,她才将竹篙递还给眼巴巴等在旁边的魏十二:“好了,还是你来吧,熟悉水路。我只是活动活动筋骨。”
魏十二如蒙大赦,赶紧接过竹篙,这次倒是比之前稳当了些,或许是因为紧张,也或许是偷偷观察了郑岚的动作。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河水也披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外衣。
船只在一种微妙的的气氛中前行,魏十二依旧不敢多话,只默默划船。
终于,在暮色四合前,抵达了目的地——双河镇。
小船稳稳地靠在一处供小舟停靠的简易码头旁。魏十二抢先一步跳上岸,系好缆绳,然后垂手站在一边,依旧不敢看郑岚。
郑岚起身,拎着包袱踏上码头,从钱袋里取出远超寻常船资的铜钱,递了过去:“拿着吧,小魏,辛苦你了。”
魏十二看着那明显多出许多的钱,连连摆手:“郎君,这、这太多了!使不得!”
“让你拿着就拿着,”郑岚将钱塞进他手里:“就当是谢你一路稳妥。天色已晚,你也早些回去吧。”
魏十二握着那几枚沉甸甸的钱,仿佛还带着佳人身上的温热,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谢……谢郎君!郎君一路平安!”
说完,像是生怕郑岚再说什么,几乎是逃也似地跳回船上,解缆撑篙,小船迅速融入了暮色中的河面。
郑岚站在码头上,看着那消失在暮色与灯火中的少年背影,脸上带着一丝未尽的笑意,但眼神已恢复清明。
她转过身,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那片因运河而生的、喧嚣而陌生的灯火通明之处。
故乡的河将她送到了这里,而前方的路,依旧笼罩在迷雾之中。
她需要继续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