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值雨季,森林的环境湿沉而闷热。如果要人们谈起雨中的见闻,那么水精灵一定是不错的话题,但它们已经很少出现了,就像其他精灵一样,人类对魔法的过度渴求,已经将森林空气中的魔素榨的一滴不剩,已经没有精灵愿意在这里生存了。
魔法师独自坐在湾流中的一条小船上,船上只有她一个人,没有船桨,它就这样像是被什么无形之力推动一样,在平静的水面上缓慢游动。
天空灰蒙蒙的,嘈杂的雨声盖过了船只掀开波浪的声音,树木全部隐没在雨雾中,它们就和藏在沙子中的宝藏一样古老,在蒙上这层面纱以后,这一切就被时间侵蚀殆尽了。
她的衣服洁白,干燥,雨滴无法触其分毫,它们就是听话的孩子环伺在她的身边。它们散发着的淡蓝色光泽很美,就像是人鱼的眼泪。
魔法师的面容在水滴中若隐若现,她的皮肤白嫩水灵,白色长发垂落于双肩,眼睛是金色的,就和在夜晚摇曳的灯光一样。她穿着白色斗篷,但头上的巫师帽却是黑色,上面没有什么过多的装饰,只绑了几捆白色丝带,这和她的面容不是很相称。
船很快就靠岸了,她停泊的地方鲜有人烟,岸边有一个专门靠船的木桥。她踩着湿润的泥土,靴子踏在被雨水浸湿的草地上,发出不是那么悦耳的摩擦声,她走了几步,呼出一口湿冷的空气,然后将雨滴点亮。
周围的雨水被染上淡金色的光芒,它们像是帘子一样缓缓被拉开,视野逐渐清晰起来。
她看着慢慢消逝融化的雨水,想起在露台的时候,她和咖啡杯开的玩笑。内容大概是,我死掉的时候可不希望有人在棺材上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倒是很乐意和那些家伙讨论一下,我死的时候到底要点那首歌。
她很少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她活的太久了,老的连故事都未曾留下,有的只是对生活的厌倦和孤独,她和那些家具谈过大海,谈起自己见过的城邦和遗迹,但它们不会理解,因为它们只是家具而已。她居住的地方人很少,是一个造型古怪的书屋,每天都只有她一名人类在房间中研磨草药,以及写着除了她自己没人可以看懂的书籍。她装了一瓶又一瓶,写了一本又一本,直到这些东西足矣堆成一座大山,胡乱的塞在房子里的每个角落。
刮风的时候她总能闻到那些植物根茎的味道,但因为下雨,只能勉强捉住淡淡的一丝,但她发现里面还夹杂着一种,她已经许久没闻过,但是却又非常熟悉的甜腥味。
她不惧怕阴暗或者迷路,所以便沿着那味道寻了过去,在她眼中,那味道就像是红色的流光,正在顺着视觉尽头延伸。
魔法师握着骨笔,这便是她的法杖,和同僚的都不同。这根骨笔就像是拧成一块的树枝,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精致中又带着怪诞,不知道到的看到这个,可能会把她认成黑魔法师吧。
踩着湿泥,穿过很浅的溪流来到对岸,眼前是遍地的鹅卵石,以及在石头缝里挣扎的野草,它们都被雨水打湿,染上了一层失去生机的黑色。
她注意到不远处趴了一个女孩,她这才想起这个味道究竟是什么。那女孩穿着单薄的白色连衣裙,身上流了血,无力的趴在地上,她脸正贴着地,脚腕上还挂着漆黑的镣铐。魔法师快步上前查看,她将女孩翻了过来,发现对方的呼吸很微弱,而且喉咙里似乎卡了什么东西。
经过检查大概是误食了寄生植物,现在她的喉管已经被那长相诡异的果子寄生了。魔法师甩动骨笔,嘴里正不停唱着什么,金色的文字从笔尖溢出,然后将女孩托了起来,她漂浮在空中,身体泛着淡淡的光芒,过了会又落了下来,回到了魔法师的怀中。
女孩的状况逐渐稳定,身上的血污和泥土也被处理掉了,她的裙子光洁如初,脚腕上的镣铐也随之脱落。治好这孩子对魔法师来说是很简单的事,但对普通人来说,这是比绝症还麻烦的情况,老练的施法者不会害怕疾病或者伤痛,因此他们一般都活的很久,但对于真正的长生种而言,他们其实活的也不算太久。
魔法师用手指碰了碰她的额头,她咳嗽了几声,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女孩的思维还没完全恢复,淡蓝色的眼睛蒙着一层阴翳,金色的刘海紧紧粘在额头上,像是干枯的水草。
“这是几根手指?”魔法师轻轻掐了一下她的皮肤,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眯着眼睛,嘴巴微张着,似乎已经竭尽全力。
“两根……”她缓缓吐出这两个字,然后差点又沉沉睡去。
她的声音虚弱而纤细,大概是很久没有进食了,所以才会抓到一个长得像果子的玩意就往嘴里塞。魔法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饼干,然后送到女孩嘴里,她并没有急切的把食物吞咽下去,大概是因为嗓子还有点难受吧。
女孩咀嚼着饼干,那样子就像是在嚼干枯的树皮,也许味道不是魔法师想的那么好。她又拿出水壶递到女孩嘴边,对方喝的很急,所以呛出来不少,这弄湿了魔法师的衣服,不过她倒是没有在意。
“好些了吗?别着急,慢慢来。”魔法师温柔的说道,她的脸上一直挂着和善的微笑,就像是透明的月亮。
“谢谢……”
女孩虚弱的回答道。
就在这时周围响起奇怪的声音,那是五只猎犬,它们嘴里流着粘稠的口水,皮毛是黑色的,能看到上下浮动的骨骼,那些东西看上去很瘦,但其实非常强壮。
牵着它们的人,全身上下裹在破布中,脸部被奇怪的头套遮住,看装扮就知道这家伙不好相处。
“你是谁?”
“把……嘎咯……祭品还给……我……不然就把你剁碎了喂狗……”
“没有人教过你基础的礼仪吗?”她用手安抚着受惊的女孩,没有抬头。
男人松开锁链,那几只猎犬疯狂迈动四肢,从原地弹射而出,但很快就被诡异的透明墙壁拦住了。它们撞了上去,脖子扭了个弯,血液正沾在半空中,沿着直线慢慢滑落。
看到自己的宠物死了,男人愤怒了起来,他提起砍刀,正要将其丢出,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怎么都无法用力,猩红的符文正爬上他的身体,钻入他的衣物。
“既然你想杀我……那就别怪我无情了。”
她打了个响指,那人身上的血肉开始不断畸变,血液像是尖刺一样钻透皮肤,将他变成了红色的刺猬,随后他倒在地上,碎成了渣子。
魔法师捂着女孩的眼睛,不让她看到这残忍的一幕,嘴里不断念着安慰的话。但是即便如此,女孩还是透过魔法师的手指缝隙,看到了这次的屠杀,但她心中并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已经习以为常。
“你好,我叫芙纶蒂娅,是一名魔法师,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芙兰。”
“好孩子,你很勇敢,真亏你能跑掉。”
“有人帮助了我,但他们都死了。”
芙纶蒂娅轻轻叹了口气,但表情还是跟原来一样,紧接着她将女孩轻轻扶了起来,继续说道。
“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我们去哪?”
“去找可以安顿你的地方。”
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些什么,但是她并没有问出那个问题。
“是新的监狱吗?”
“为什么会这么想?”
“大家都这么说,监狱之外只不过是更大的监狱,只有挤进门,抢走别人的钥匙,才能得到自由。”
“门……和自由。”
芙纶蒂娅闭上了眼睛,仔细咀嚼着这两个词,她大脑里浮现出了很多东西,光怪陆离,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奇景,或许她永远也无法面对那个过去,也得不到正确的答案,但她现在不得不正视它,过去,还是找上来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门」什么又是自由,我一般只管活着,只管朝着亮的地方走。”
“朝着亮的地方走?”
“是啊,每个人都一样,喜欢会发光温暖的地方,只是没有人认真思考过,光明太亮会不会把眼睛照瞎,也没有人敢去思考。”
芙纶蒂娅闭着眼睛说道,女孩低着头,思考着她刚刚说的话,似乎在努力理解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看见的东西,都在支离破碎……身体像是要爆掉一样……除了逃跑,我似乎没什么选择。”
“芙兰,你想去有光的地方吗?暖和的,没有血和潮湿的地方。”
“我不想……”
“那你想要做什么呢?或者说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
女孩深吸一口气,身体在不断颤抖,仿佛是抽干了身体中的所有勇气。
“请教我可以用来杀人的魔法吧!”
她说出了自己的欲望,可是芙纶蒂娅却沉默了。
***
小船平稳的行驶着,就和往常一样,不同的是,这艘小船上多了一位乘客。雨已经停了,但周围却安静的出奇,只能听见船只掀开波浪的声音,现在时间已经接近黄昏,芙纶蒂娅在薄雾中感觉到夜晚快要来临,但她并没有着急,只是让小船维持原有的速度。
芙兰睡着了,就靠在她的肩膀上,这孩子长的很漂亮,这让她想起了14岁的自己,她的呼吸声很好听,就和水流一样柔软绵长,她大概正在做着不错的美梦吧?
芙纶蒂娅没有点灯,因为灯光会引来飞虫,那些拍打着翅膀的,在黑暗中凌空乱飞的虫子,总是会发出令人不悦的嘶嘶声。她不喜欢虫子,不愿意和这些恼人的生物做朋友,即便她需要经常面对它们。她也许会同情那些动物吧,毕竟动物不会魔法,皮毛稍微薄一点就要被吸血,如果身上生逗了,而且长的地方正好是自己够不着的位置,那可就糟糕了。
动物要过的比人类艰难的多,但也有人的生活过得要比动物还要艰难,但既然大自然如此残暴,为什么要创造出这些弱小的物种呢?大自然是公平而又美丽的,这点毋庸置疑,但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真正的公平,往往只有平衡而已。
她每次都能想到海,想到之前见过的遗迹,那里埋藏着她漫长的过去,这些故事藏在一座不起眼的小小石碑上,就记录在那些凹痕和坑洞中。天渐渐暗了,芙纶蒂娅不再思考环境,不再回想过去,直到熟悉的路标出现在视野里,她才将靠在木板上的手臂挪开。
她看着芙兰熟睡的样子,有些不忍心把她吵醒。
她摇了摇金发少女的身子,只见对方缓缓睁开眼睛,然后晃晃悠悠的从船上站起,因为船只比较小的缘故,只要有什么大幅度动作,都会让它晃动起来,芙兰差点摔进水里,但被芙纶蒂娅及时拽住了手臂。
下船后,她们走在由整齐石砖铺成的小路上,周围亮着淡金色的光芒,那是夜行灯,专门为晚上的行人照明的。虽然森林里早就没什么人了。
灯火沐浴在墨绿的环境中,似乎要随时熄灭,但芙纶蒂娅知道,它们非常可靠,因为她在这条路上已经走过几十年了,一次也没出过问题。
道路的尽头,是一个奇怪的建筑,它建在一座扭曲的大树上,有一条弯曲的扶梯延伸至上,那房子就建在树干上面。
芙纶蒂娅敲了敲门,只听那扇白色木门,发出不那么耐烦的嘎吱声,但是没有打开。
“好了四十一,我回家了,乖乖把你的嘴巴打开,然后放我进去”
“非得要在我睡的正香的时候打扰……”
木门开合了一下,里面的地毯晃动着,就像是一根白色的大舌头,最后它停了下来,恢复成了死物的模样。
芙兰很确信,她听见房子说话了,不过她并没有感觉到有多奇怪,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入乡随俗吧。
芙纶蒂娅进了门,旁边的衣架伸出绳子,熟练的解开她身上斗篷的系带,然后取下她的帽子,将其挂在自己身上。
她脱下靴子,旁边的鞋柜便立马伸出舌头将靴子吃了进去,然后将洁白的拖鞋递到她的脚边,她很自然的迈出两步,便更换好了拖鞋。
但是芙兰并不熟悉这里,家具们也不熟悉她,它们摇头晃脑,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但鞋柜还是礼貌的用舌头拍了拍她的肩膀,询问她是不是需要拖鞋。
芙兰没有穿鞋,她的脚底很脏,所以有些不好意思,鞋柜倒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它的舌头摇晃着,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帮她舔干净。
“害,瞧我这粗心样……”
芙纶蒂娅摸了摸额头,无奈的皱起了眉头。
“主人真坏,竟然让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光脚走路。”
脑袋上的吊灯不满的摇晃起身体,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芙兰微笑着回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羞涩。
“看看……多么懂事体贴的孩子……有这么棒的客人……实在是……呜呜……我要感动的哭出来了……”
那是水龙头,当然了,芙纶蒂娅可不希望这家伙水淹七军,所以挥了挥手,堵住了那家伙的嘴。
“我们这里有多久没来新客人了?”
咖啡杯淡淡的问道,它散发着一种和其他家具截然不同的立场,就像是一位老绅士。
“他叫克斯,是这里的管家哦。”
“哈哈,老朽就不需要自我介绍了,要不然那帮家伙又要心里不平衡了。如果真要把这里的所有物件介绍个遍那实在是太麻烦了。”
“你好,克斯先生。”
芙兰凑近木桌,跟那只朴素的咖啡杯打了个招呼。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活的吗?”
“大部分都是啦,除了浴缸、餐具、书籍,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私人物件不是。”
也是,如果用会说话的餐具吃饭,用会说话的浴缸洗澡,那感觉可太奇怪了。
“你肚子都快饿扁了,吃些东西吧。”
芙纶蒂娅热情的拉起芙兰的手,然后随便找了一个木桌坐下,当然了椅子和桌子是活的,不过它们大多沉默寡言。
饭菜很快被送了上来,金黄的烤鱼、面包、杂菜汤、以及一些芙兰不认识,但是看起来很好吃的食物。
“真的可以吃吗?”
“放心好了,为客人服务是我们的荣幸。”桌子开口回答道。
虽然饭菜的味道让人难以抗拒,但是芙兰并没有狼吞虎咽,相反她吃相优雅,拿着餐具的手势也格外标准。就和被从小培养的贵族小姐那样,当然她的相貌也确实和贵族小姐无异。
“这些是谁教你?”芙纶蒂娅好奇的问道。
“一个很讨厌的人……如果我不这么吃饭就要被鞭子抽脚底板……然后光着脚走回房间……”芙兰低着头说道,她的腿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但是悬在空中的手却依然很稳,就像是放在平面那样。
太可怕了,这倒是什么扭曲人性的训练方式?
芙纶蒂娅并没有继续问她关于过去的事情,只是静静看着她吃饭。那些食物被吃的很干净,很难想象大部分的食物都是被眼前这个瘦弱少女一个人吃完的。
“走吧,去洗个澡,然后换件柔软的衣服,美美的睡上一觉,这样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我现在还不想睡觉,请教我杀人的魔法吧。”
周围的家具都沉默了下来,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芙纶蒂娅。
“好啊,我可以教你,但如果想成为我的徒弟就必须通过考验,你愿意接受吗?”芙纶蒂娅微笑道。
“嗯!”芙兰用力的点了下头,目光坚定,让芙纶蒂娅有点不敢与之对上视线。
“那规则是这样的,只要你在天亮前……嗯……在没有人协助的情况下,学会最基础的火魔法,我就教你怎么样?”
芙纶蒂娅拍了拍手,然后一本书飞了过来,上面写着《基础魔法教学》。
“房间会为你准备的,你要记住,要在天亮前完成,如果做不到,可就没有学习魔法的机会了哦。”
芙兰一手抓过书籍,然后牵住一个漂浮着的钟摆,示意让它带自己去到房间,那钟摆摇摇晃晃的,一人追着一钟穿过木门,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
“你应该明白,在没有协助和法杖的情况下,使用魔法是多么苦难。”
“希望她能原谅我这个善意的谎言。”
“可是你和她约好了。”
“我可不想看到这么年轻的孩子,变成被仇恨掀开头骨,只知道给大脑灌血的怪物,这样我和杀人凶手有什么区别?”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