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巫之吻。芙纶蒂娅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成为了一摊碎片,那淡金色的晶体在地上泛着光,即使碎掉了,那规整的边角还是如此美丽,这大概和它是块宝石的原因有关吧。
芙纶蒂娅将某人遗失的记忆注入进去,然后它活了过来,它没有眼睛却能看到,没有鼻子却能闻到,没有耳朵却能听到,但它已经不是人类了。
啊,芙纶蒂娅,你一直是那么孤独。这是在它与她相处很久之后,得出的结论,她似乎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等太阳下山,等月光穿过乌云,等思念的人回家。到了第二天,她又会重复着同样的话。
她说:“你是永远都不会失约的人……不是吗?”
只是没有人能回应她。
然后啊,她自顾自的笑了,发丝被泪水润湿,沾在了嘴角,那有些发白的薄唇,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帽檐遮住了她的眼睛,连带那份孤独也一同藏住。她就坐在森林中最高的那个栏杆上,两手抱似乎着什么东西,微风卷起斗篷和发丝,正像一个在风雪中挣扎的稻草人。
但它呢,只是一个项链,太阳会落山也好,思念的人回不来也好,都与它没有太大关系。物品的责任,只有见证和陪伴,等失去价值的时候就会随主人一起消失,或早或晚。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乏味,久到让人难以忍受。它躺在那个金发女孩的胸口,目光顺着星星慢慢移动,它能听见女孩的心跳,就像在很久以前感受芙纶蒂娅的心跳那样。
它并不怀念那段时光,也不期待未来的时光。
那时,它躺在书桌上,就像其他家具一样,用睡眠能麻痹自己,让它们可以在漫长的寿命中得到喘息。然后那个女孩走了进来,项链清楚的记得,那孩子的表情,那眼底闪动的光芒,就如同芙纶蒂娅的渴求之物。
“你好……你有什么烦恼吗?”它不知道为什么要找这孩子搭话,它用礼貌的语气问道,但女孩却什么也没说。“知道吗?咒言的奥秘绝不是一个整天愁眉苦脸的小姑娘,可以参悟的。”项链注意到了,那孩子手上的灼痕,那痕迹它再熟悉不过,多半是因为过度练习,让法术烫伤了手。
“我该怎么做……”
“靠近一点吧,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真漂亮……我叫芙兰,你呢?”女孩向它问道。
“哦……不给出答复是不礼貌的,可我没有名字,或者说可能曾经有,只是太久远了,我把它忘记了而已,如果真要有一个名头的话,就叫我「白巫之吻」吧。”
“那白巫小姐……”
“就用[你]来称呼我好了,不用那么正式,我的岁数其实和你差不多呢。”它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思,因为它的时间早已经被锁死,不再流动了。
“亲爱的芙兰,我没有办法告诉你稳固咒言的技巧,我只是一个项链而已……但我觉得你只是需要一个人陪你好好聊聊而已,那为什么不去找芙纶蒂娅呢?”
她的眼神垂了下去,那样子就像是躲在乌云背后的蓝月,月光没办法洒下来,只好在乌蓝的夜空背后转起圈圈,最后它终于累了,闭着眼睛慢慢睡去。而芙兰也的确闭上了眼睛。
“哦……芙兰……你很悲伤。”
“师傅有事情在瞒着我,她不想让我知道……如果……真希望我猜错了。”芙兰说着,手指轻轻捏着衣角,她的双腿微微夹紧,眼泪开始在眼角徘徊。
“只是个猜测而已,你目前也没有直接的证据吧?你在害怕。”白巫说,“人会说谎,有时候是为了把恶意藏起来,也有时候是为了不让恶意伤到对方,人真是矛盾而奇怪的物种不是吗?人会多愁善感,这样也许才能找到一个好去处。你也在找这样的地方吗?”
“不……”芙兰说,“我只是很害怕……”
“你是因为有所失,才决定不再失去。啊,时间真的过去好久了,我依稀记得,你的师傅曾经也和你一样迷茫。”白巫叹息道,“人一旦建立起联系,在乎的就多了,忌讳的也就多了……”
“我不知道师傅对于我而言,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
“对,这才是正确的思考。”白巫说道,它金色透明的身体,依旧是那么美丽,暖如火焰。“就像现在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你不曾认识我,我也不曾需要你,在你眼中我也不过只是一个会说话的项链,就和其他屋子里的家具没什么两样。但我们却因为芙纶蒂娅产生了联系,她将你我联系在了一起,所以我现在愿意听你说话,愿意和你说话,我们有了一个共同话题,那就是我们都需要芙纶蒂娅,这就是连接。她对我们而言,都是唯一的独一无二的存在,我们都爱着她,所以才在乎。”
“放松点吧……既然存在联系,就不用担心,它会永远与你分离,等你长大了,懂得东西多了,就会发现这只不过是个称不上手术的手术。”白巫说道,“你只是还没准备好,没有准备好一个人生活,没有准备好出去远行的准备。”
芙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鞋子默不作声。
“好,试着呼出一口气,把你心中的担忧放到一边,又或者你可以试试将这份担忧,也注入进笔中,咒言会聆听你的情绪,你只需要坐在椅子上,重新吸一口气就好。”
“师傅……驯养了我……”
“为什么这样说呢?”白巫说,“你不是野兽,也不是什么拆骨食肉的怪人,你明明有很多词汇来形容这段关系。”
“在遇到师傅前,我就是你说的那些东西……”芙兰说道。白巫没有表情,她只是一个项链,语气就和它的表面一样光洁。
“啊……看来,她的确让你改变了很多,你爱着她……所以想要服从她,你想为你的家人做点什么,但你除了待在她的色身边,似乎就没什么可以给予的东西了。”
“嗯……”
“那你之前有家人吗?”
“他们都死了……我只有再失去了以后,才真正明白家人的含义。”
“世上总有许多遗憾无法填补。”白巫叹了口气,它说的话和它的音色很不相衬。“我的人生没有什么遗憾,我觉得这是件很可悲的事情。我杀死怪物,人又要来杀我,人和怪物其实都一个样,我哪个都不想看见,哪个都不想接触,过多的牵绊只会让伤口更深,所以我体会不了人生离死别的痛苦,我无法与之共情,这对我而言实在是太难了。我只知道什么是快乐,什么是枯燥,什么时候该喊疼……这才是让人悲痛的地方,我不是要让你觉得自己很幸运,又或者让你怜悯起他人的不幸,我只是觉得你会很喜欢麦子,你还有很多事情想和芙纶蒂娅一起做,你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所看到的事物,是我呆在她的胸口上,永远无法理解的。”
白巫陷入了沉默,它似乎也开始陷入了这场循环,该斩断什么,该拿什么当做起点。
“忧伤啊……美丽又残酷的事物,就像花儿成熟以后,就是要被人类给斩首的……”
“我似乎有些理解你在说什么了。”芙兰说。“我只是缺少了耐心,少了些去信任这份联系的勇气……”芙兰叹了口气,像是丢掉了什么沉重的包袱。“我只是离师傅还不够近,如果我能变得更强,努力去追上她的脚步,是不是就可以替她分担一些忧愁了?我是不是就能成为合格的家人了?”
“你心里不是已经有了答案吗?你所等待的幸福,不是一直都在,就睡在你的枕边吗?你只是还不会去接受这份幸福,因为它太过美好,让你有些坐立难安,但也只有这样你才能明白幸福的价值,幸福是要夹带着一丝酸涩的。”
她们之间在那之后又谈了很久,对项链而言,芙兰依旧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对芙兰而言,白巫,也只是一个会说话的项链,似乎什么也没有变化,似乎又变了什么,之后的每天都是这样,直到她用星芒点亮了自己的笔尖,她终于理解了那份忧愁。
***
芙兰有些累了,坐在透明的玻璃上,白巫挂在她的胸口处,似乎是睡着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说道:“我有些想家了……话说你直接把我拉进来,真的不会惹钟秒和师傅生气吗?”白巫只是应了一句:“当然。”
那些碎片连绵起伏,像是会发光的沙子,在月光下缓缓流淌。“星窗很美,我只是想跟你分享这片景象。”
芙兰当然认同它的看法,她没有任何责怪白巫的意思,更多的则是一种感激。镜子会折射出人心中最脆弱的东西,它的本质即是一双盯着眼睛的眼睛,然而它比人的眼睛更加闪耀,它会像星星似的发光,永远不会消逝。
她想到了师傅,想到了一些快乐的日子,不过它们太过短暂,很快就从手指缝隙中流失,那些闪亮的颗粒似乎永远不会被乡愁折磨,它们只想投身进更加广阔的星空,去寻找群星留下的宝物。
芙兰站起身来,她站在星星的枝杈上,在透明的年轮里行走,那些肉眼可见的美,让她有些疲劳。这是回家的路,白巫是这么说的。
“我很高兴能遇见你们,”芙兰说道,“我已经理解你的看法了。”她从口袋中取出笔,淡蓝色的流光中孕育着彩色,像是阳光打在透明的水潭上。这便是她的情绪,温柔而淡然,像是什么脆弱的宝贝,那些文字在她的身边旋转着,不断上下浮动……
“重要的东西,有时候是感觉不出的,它需要用眼睛找出来。”
芙兰露出一丝微笑,打动她其实并不难,她也只不过是一个依然保持着天真的孩子,白巫也不过只是一个话多,迷茫的家伙,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灵魂遇到了一起,在双方的心中闪耀着。
镜面尽头的流光越来越强烈,就像是破晓时分,那些摇曳的镜片逐渐化为晶沙,随着滚滚而来的微风消失了,宇宙在被吹熄,风的声音盖过了宇宙眨眼的声音。最后在破晓时,芙兰看到了那面镜子。
“芙兰,我爱着你哦。”
“风太大了……你说什么?”
“哈哈,我说镜子就在前面,我们该回家了!”
芙兰用手抓住,随风剧烈飘荡的白巫,彩色的光芒映照在它晶莹的身体上,给它涂上一层星油。白巫当然认同芙兰的看法,它没有任何质疑芙兰的意思,因为它其实也已经被驯养了。就像是在做梦一样,这是跨越了无数未来的重逢。
“白巫,你知道吗?我似乎感觉其实很早之前就见过你了!”
“我也是!”
芙兰笑了,她一手捂着四处乱飘的头发,一边朝着镜子的方向努力迈步,那些逃窜的流光绕过了她,她将脚放在相对平稳的水域,然后朝着那些碎片伸出了手。
白巫的身体开始发光,淡金色的光芒将所有事物都染上了日暮的色泽,它带着芙兰坠落下去,直到梦醒。
***
梦里,芙兰又看到了那个女孩,那人的背影和师傅有点像,只是矮了很多,瘦了很多,那人没有穿鞋,站在金色的水池中,伸着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芙兰走了上去,她慢慢靠近那个背影,能听见细微的哭泣声,她身上穿的白袍又脏又破,似乎有很多年没有洗,也没有缝补过了,头发能到腰间的位置,虽然它原本是白色的,但因为干枯的发质以及污渍,它已经被染成乌黑昏黄的样子,分辨不出原貌。
芙兰的手正要摸到那孩子的肩膀时,梦就突然醒了,她的手里正紧紧握着白巫,身上冒着些许冷汗。
“谢天谢地!小祖宗!下次可千万别这么玩了!”
“还不是白巫的错……”
“白巫是谁?”
钟秒疑惑的问道。
一种古怪可怕的感觉拧住了芙兰的心脏,她喉咙几乎被卡住,想要说出些什么,却又被那诡异的滴答声堵住了嘴,她紧握着项链,眼睛微张着,盯住钟秒脸上那缓缓转动的秒针。
“白巫……”她再次摩挲了一下项链,可是它并没有反应。
“你做噩梦了吗?芙兰?真的是……你明明只是个人类,是怎么进入星窗的?”
这句话提醒了芙兰,没错,自己根本不可能一个人进入星窗,所以白巫一定是真实的,而且钟秒肯定认识它,只是……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没事……我一个人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怎么哭了?需要我帮你去请芙纶蒂娅吗?”
芙兰摸了摸湿润的眼角,她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流泪,心里什么感触都没有,就像白巫之前说的那样,什么也体会不到……她想努力让自己悲伤一些,但失败了,可如果自己并不悲伤,为什么要流泪呢?
“哦!这这这……这不是白巫之吻吗?芙兰你是从哪里找到这个的!?”钟秒终于发现了芙兰身上的项链,开始夸张的大叫起来。
“主人是最后一任白巫的徒弟,她很珍视这个礼物的,但她不是说过……这个项链早就坏掉了吗?啊啊啊……我这笨脑子!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钟秒凑了上来,然后仔细端详了一阵。
“没错了……这不可能是仿品……世界上仅此一件的白巫之吻!”
“我倒是听说过,其实有人利用星窗跨越时间,然后救回心爱之人的感人故事……莫非,芙兰你也穿越了时间,遇到了主人的老师,取回了项链吗?”
芙兰捂了一下额头,她险些没站稳,身体踉跄一下,又坐回了床上。莫非,是我不小心篡改了时间线……然后把白巫弄丢了……
“我现在很累了,关于项链的事情,我一会再去找师傅好好谈谈……让你费心了。”
她趴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她不再想项链的事情,渐渐的,就连白巫这个名字也慢慢消失了……它只是一块项链,一块不会说话的项链,芙兰不记得她驯养过谁,忘掉了的所有意义,她正要入梦……
梦里,她在喊谁的名字,那个人只是笑了笑,嘴里念道。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