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芙纶蒂娅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她努力喘息着，从嘴里喷出一口红到发黑的鲜血，她的身体开始痛苦的痉挛，金色的光芒在她身边膨胀扭曲，极力压制着她体内病变，那些漆黑的纹路爬满了她的面颊，那些细长而又可怕的血丝开始填满她浑浊的眼白，她金色的眼睛暗淡下来，嘴角混着粘稠的唾液，最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剩芙纶蒂娅躺在地板上痛苦的喘息。
没有神民能逃脱黑纹症的折磨，小的时候她未曾染病，等她岁月已老却尝到病痛滋味，她一直向芙兰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她让其外出也是这个原因，黑纹症甚至可以吸走周围人的生命力，以及气运，芙纶蒂娅不想波及自己心爱的弟子，所以才让她去寻找守林人。
“芙纶蒂娅……”格斯注视着自己的主人，它的声音苍老而又苦涩，像是灌满了粗糙的沙子。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要尽力留下些什么……至少要让那个孩子好好活下去……咳咳咳！命运留给她的使命实在太残酷……格斯……我真的好害怕……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我又有了在乎的东西……”芙纶蒂娅颤抖着，黑色的泪滴从眼睛溢出，污染了她苍白的面颊，她鼻孔处的血液也已经凝固，像是漆黑干枯的颜料，但即使如此她也美得令人窒息，让人心痛。
“那个孩子是特殊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她的附庸罢了……芙纶蒂娅……我直到现在也无法真正看清你，你的过去太过浅淡漫长，老的连故事都不曾留下，如今你却对这名相处不过数月的可怜容器动了真情……这真的值得吗？你真的是心甘情愿想要为她而死吗？”
芙纶蒂娅闭上了眼睛她想起了有关于过去的回忆。
那个人就是如此，以一名过客的身份走进了她的生活，缘分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如同不被人看好过的奇迹。
“哈哈哈哈！瞧她的蠢样！”
“什么法术也不会！就是单纯的废物！”
“没妈没爹的野孩子！”
不是的……我不是野孩子……我……我也有想要做的事情，我也有想见到的人……可是……呜呜……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接受我呢？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爸爸……妈妈……是我不好……我让你们失望了……
“女孩，你明明没有任何学习魔法的天赋，你明知道在这里没有能力的人就会受到歧视，你真的还能忍受这样压抑而麻木的生活吗？”说话的人是巫境长老之一的克诺希瓦，她苍白的发丝遮住了一只眼睛，身后的头发垂落下去被系成了麻花的形状，她穿着洁白的长袍，上面有金纹雕饰，古老而又精致，给人一种无形之中的压迫感，她的样貌很年轻，眼睛和芙纶蒂娅一样是淡金色，她的声音肃穆而又冷淡，如同远处滚滚而来的钟鸣。
“我只是……不想一个人……我只是不想被丢下……”
“可你从来都是孤身一人，那些可悲的骗子用语言蛊惑了你，现在他们已经弃你而去。”
“我想要成为术士！我想要变得有用！只要变强了……就没有人会丢下我……我就……我就可以……”
这就是她当时说出的话，幼稚而又软弱，只会放纵自己的情绪肆意乱来。
“没有人会在乎这些，除非你真的可以履行自己现在所做出的承诺，但很遗憾，你并没有学习法术的天赋。”
“我可以上战场！就算是死！我也不想一个人！”年幼的芙纶蒂娅大喊着，周围的人都用异样和看笑话的眼神看着她。
“她竟然敢在长老面前那么无礼！”
“惩罚她！把这个爱吹牛的家伙丢出去！”
“什么都不会的废物，去了前线也只是浪费军粮吧？说不定就只会躲在战壕里嘤嘤嘤呢~”
“爸爸~妈妈~快来救我！哦天呐，我都忘了她没有爸爸妈妈了！”
周围传来一阵哄笑，那些刺耳的言语如同刀子狠狠扎入让芙纶蒂娅的心脏，她颤抖着，已经再也哭不出声。
“看清楚了吗？”克诺希瓦蹲了下来，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别转移视线，也不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好好看看那些同龄人的嘴脸，好好听清楚他们说的每一个词。”
“没人会在意一个废物的死，他们说的也都是事实，一个只会说空话的小鬼能做些什么？你去了前线又能做些什么？仅仅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就要葬送整个人生，你难道就这么无可救药吗？呵呵……连这份无可救药都有可能只是你的一时气话，你甚至连发疯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你，凭什么得到认可？”
长老说的都对，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孤儿，一直说自己当的了术士，其实连第六层的基础测验也无法通过……
“你认为，大人们强迫让你们这样的孩童走上战场，是件光荣的事情吗？”
“……”
“看啊，你其实也怕死，你也明白这件事的后果，但这就是现实，这就是荒诞的命运，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只有平衡。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孩子，就放弃食用你的尸体……所以，还不跑吗？离开这个地狱吧。”
“我……咳咳！”
“只是用这种卑微的愿景来支撑自己，是成为不了术士的！瞧瞧你可怜的样子，现在连话也没办法好好说下去了……”克诺希瓦的视线冰冷而又恐怖，那金色的眸子颤抖着，几乎要将芙纶蒂娅吞咽下去，但芙纶蒂娅这次并没有退让，她停止抽泣，然后坚定的迎上目光。
“我可以成为术士！我杀过人！我用法术杀过人！”
“呵呵呵……杀人就是强大吗？借助符器的懦弱家伙，只会躲在尸体背后偷袭的可怜孩子……哈哈哈哈，哎呦，或许你真的很适合成为一名军人。”
克诺希瓦可以看清他人隐瞒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她可以亲历任何一个人的过往……起初芙纶蒂娅对这个能力很厌恶，但到后面才知道，这究竟是多么凄美的祝福……
“我！会证明自己的！我能成为术士”
“不可能……你难道是想成为那些邪祟的崇拜者吗？小疯子。”
“我可以！我一定可以！我……我不是弱者！”芙纶蒂娅支撑起自己小小的身体，努力喊叫着，她用小手死死抓紧克诺希瓦的衣角，生怕她会突然离去，然后把她赶走。
“你体内的魔核已经破损，筛选会一致认为你失去了价值，什么也改变不了，你是一个废柴的命运，早些承认，然后滚蛋走人吧。”
“呜呜呜！我可以！可以……我一定……可以的……不会让……”
“再说一次，你连送死的机会也没有，你上不了战场，更成为不了一名合格的术士，你是要当垃圾，当一辈子的。”克诺希瓦摇了摇头，她叹息一声，视线顺着更远的地方望去，那里似乎能看见飘动的火焰，以及寒风吹刮旗帜的声音。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了！所以！求求你了！不要抛下我！”
“你只是想不被抛下，可你甚至不知道待在他人身旁的意义……还真是个蠢货啊。”她露出一丝苦笑，不知道有没有带着嘲讽的意味。
“我……”
“告诉你吧，没有作用的渣子就只配被装进沙袋里当掩体！仅凭你这点半吊子都算不上的功夫，仅凭你这脆弱的身体！就只配永远被踩在脚下！当成没有营养的垃圾！你甚至连独行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认可！谈什么成为术士！”克希诺瓦狠狠拽起芙纶蒂娅的衣领将她按在墙上。
“呜！”
“不要小看我们的使命啊！告诉我！你真正想要什么！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成为术士！你的欲望究竟能到达什么程度！你是否做好了为自己牺牲的准备？！”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没有主见的家伙……即使答案已经握在手中，你却连承认它的勇气也没有，因为一个谎言就对那些恶毒的人死心塌地，只是因为害怕太过安静的地方，所以不管周围再多的冷嘲热讽也要努力拥入人潮……这真的值得吗？你真的有好好思考过吗？你的理想太脆弱，你的尊严甚至无法承受住他们的重压。”克诺希瓦指了指那些刚才嘲讽过芙纶蒂娅的家伙。
“我……”
“懂了吗？傻瓜，你只是一个可耻的，只会说大话容易受伤的骗子，你什么也做不到，你甚至不敢拿着刀子和棍子去和那些混蛋打上一架，何况是去战场上杀人呢？”
“不是你说的那样！”
“那就给我一个可以反驳我的理由啊！只会在这哭鼻子大吼大叫算什么本事！”
“……”
“听着，别人的眼光都不重要！想成为一名坚韧的战士！首先就要坚持本心，但术士和战士却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的心脏……呜呜……”
“只要它还在坚持跳动，这就足够了，那些比你命运悲惨的人，比大厅计时器里的沙子还多，你真认为你的命运在真正的苦难面前值得一提吗？你连学会苟且偷生都做不到，是你亲手掐死了自己的退路，是你自己骗自己说，如果不成为术士就无法活下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芙纶蒂娅只是沉默，她停止了哭泣，心中只剩下不甘，以及莫名的怒火。
“我会教你一套你从未听说过的施术体系，这是你作为我的亲族，独一无二的天赋，你依然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命，我只希望你不要为此后悔。”克诺希瓦将手放在芙纶蒂娅的头顶，在她耳边说道。
“你……”
“幼裔，机会向来是要靠人来主动把握的……我在向你发出邀请，不给出回答，是不礼貌的。”
“我……我愿意！我一定会努力变强的！”
“好……从今天开始你的名字就叫芙纶蒂娅，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拥有揍飞那些混蛋的力量，让所有看不起你的人永远乖乖闭上他们讨厌的嘴。”她终于露出一个还算和善的微笑，但芙纶蒂娅并没有放松下来，她的脑袋漆黑一片。
“但在那之前……”
啪！
利落的耳光落在芙纶蒂娅的脸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在她白净瘦弱的脸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印子。
“我可是很记仇的，现在我们才算真正的两不相欠……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师了，必须严格服从我的一切安排，听明白了吗？”
这一巴掌算是彻底改变了芙纶蒂娅的人生，后来她终于成为了独挡一面的咒言师，但老师并没有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
芙纶蒂娅抬起头，她的影子似乎和老师重叠在了一起，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走上这条道路，克希诺瓦给了她不曾想象过的未来。
那芙兰对芙纶蒂娅有何意义呢？她自己又能带给芙兰怎样的未来呢？她也要成为一个不辞而别的人吗？她也要去努力完成一个不可能做到的承诺吗？
老师……你和我都是无可教药的骗子啊……现在她什么都理解了，她真想站在年幼的自己面前，骄傲的告诉她，自己做到了……自己成为了一个强大而又温柔的人，自己终于可以保护好自己在意的家人了……
可是，家人已经不在了……她只剩下芙兰还在身边，但现在她就要死了。
“至少……我要和她体面的道别……”
芙纶蒂娅轻声叹道，格斯沉默了一会然后接着说，“我们只是死者生前意识的投影，并不存在真实的情感，很遗憾芙纶蒂娅，一直让你这么孤独真是抱歉。”
“是我太自私了，将你们一直绑在我的身边……等我死后，就请你们去追寻自己想要的自由生活吧，不要再继续留在这里。”
“我们哪也不去，老朋友。”格斯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哪也不去。”
“我永远在做没有意义的等待……哈哈哈哈……我还是让老师丢脸了，不知道她看到现在的我会是什么表情。”芙纶蒂娅苦笑道，她微微仰着头，嘴角的唾液拉出一道透明又夹着丝丝血色的长线，眼泪已经干涸，她的双脚站在地上，用手死死抓着旁边的栏杆，尽力不让自己摔倒。
“我不希望芙兰也经历和我相同的事情……我不想让她失望……我想带给她真正的救赎，就像老师当初拯救我一样，如果说这孩子是要替代我的存在，那么我想交给她的，是一个会发光的未来……而不是看不见尽头的长夜。”
由于可怕的病症，她并没有更多时间继续等芙兰成长，她只能跪在地上麻木的呕吐着，最后毫无尊严的死去。在生前经历的漫长时光中，她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经历了太多苦涩，如今她想留下些什么，至少要在死去的当天，好好道一次别，替弟子好准备一支新笔。
树屋倚靠的地方，是一棵遭到过毁坏的大树，它就静静待在树杈上，睡在残株的拥抱中。不久之后，这棵树就要彻底死掉了，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在它深黑的伤口中，却有星点嫩枝正从里面挤出，那几片脆弱柔软的细叶，正从黑暗中探出头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