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兰坐在桌旁,看着那老旧的有几分残缺的咖啡杯静默不语,它是管家克斯,负责处理这座树屋的日常事宜,自从回来以后芙兰总是喜欢盯着它发呆。
“克斯,师傅是不是总是很累啊?我都不好意思去打扰她了……”
“毕竟需要翻译很多文书,以及研究草药配方,所以有些忙不过来吧。”咖啡杯慢慢的回答道,它的声音听起来很老了,散发的气质也和那种老古董一模一样。
“呼……那我今天就不去打扰她了。”芙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趴在桌子上。
“别担心芙兰,你进步的很快,你的天赋简直令我叹为观止,相信以后你一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咒言师……啊……我都忘了,这个词句早就随神民的没落而消亡了,现在应该叫作魔法师才对……”克斯长叹一声,像是在缅怀什么,它的语气轻飘飘的,在空气中旋转延伸,想要抓住什么却又被墙壁挡了回来,芙兰看着它斑驳的身体,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心疼。
“师傅说过,活好当下,比怀念过去更重要。”
“哈哈,你身上已经有她的影子了呢。”
克斯笑了起来,那笑声就像是清水装在铜壶里摇晃所发出的哐啷声,芙兰并不讨厌这种声音,她挺喜欢克斯慈祥而又爽朗的样子,毕竟这就是她初见克斯的第一印象。
“知道吗?克斯,我一直认为你是个不寻常的老头。”芙兰微微笑道。
“那是当然,以前的我啊,当过骑士团的团长,在海上当过船长,甚至在厨房里当过厨师长,总之都是些领头活。”谈起他的过去,克斯并不避讳,这和其他家具有很多区别。
“你喜欢这些工作吗?”
“喜欢啊,整天有一群有趣的家伙围着你转圈,让你忙都忙不过来,工作能让我每天过的都很充实,就像现在一样。”
克斯谈起了他之前的生活。他当兵的时候总是习惯将长枪扛到肩头走路,而他的弟弟格斯则喜欢反握着长枪走路,他们的习惯也截然不同,就比如克斯总是会将重要的东西藏在身上,而格斯则喜欢把它藏在隐秘的木箱里,通常那个木箱旁边都会倚靠着武器,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好在也没有人打算偷他东西就是了,不过经历了一些时间,他也认可了弟弟的想法,因为如果自己哪天死掉了,那些东西就有可能被敌人捡走。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毕竟那只是一封家书而已,敌人才不会对一张破纸感兴趣。
那时他会和格斯在营帐中下棋消磨时间,格斯是一个沉默寡言心思缜密的人,他从不多说话,只做好手头的事,所以克斯总是会被自己弟弟打的落花流水。那一天营帐里来了一个孩子,他说是来找东西的,但是翻来翻去也没有找到。格斯问小孩丢的是什么东西,他说是一只怀表,那是爸爸送给自己的礼物,上次来军营玩似乎落在这了。克斯爽快的答应了孩子的请求然后翻找了起来,结果他把营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打怀表。但是格斯只是坐了一会,就在一卷旗帜中找到了那只怀表,将它交给了男孩,且不说怀表是怎么掉进旗子里的,但是他只是坐在那里就知道怀表在哪个位置,也太神了吧?
克斯好奇的询问弟弟自己是怎么找到怀表的,他却说只要你静下心就能听见怀表发出的滴答声。
他们俩除了性格相反,习惯相反以外就没什么不同了,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两个人年轻的时候可都是帅小伙,他们只是甩一下棕色的头发,眨一下绿如翡翠的眼睛,就能迷倒很多少女了,当然那身银色盔甲也是加分项。
“那格斯现在在哪呢?”
“还记得你房间里最角落的那套盔甲吗?那就是我的弟弟。”
“诶?”芙兰有些震惊,但还好她更换内衣的时候都是在独立的隔间,毕竟房间还有雨诺这家伙在。但是她没有想到除了钟秒和雨诺外,自己的房间还有其他活物。
芙兰很早就注意到那套盔甲了,它沉默而古老,手上一直握住那柄钝剑,忠实的守护着自己的房间。它的年纪看上去比眼前的咖啡杯还要大,尤其是上面的凹痕以及粗糙不平的缺口,就知道它经历过很多次战斗,那把剑也很钝了,但是被擦的很亮,剑身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刮痕,剑刃也磨损的比较严重。
“我和我弟弟啊,很合的来……虽然他不擅长表达,但我只道他是一直在乎大家的,这点也是在我们之间最容易达成的共识,当然啦,他也见证了你的成长,所以说不定也悄悄把你当成在乎的对象也说不定呢。”
克斯轻笑着,那种感觉让芙兰想起了阳光,想起了火焰,她的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热情的克斯搂住冷面的格斯,然后手里拿着酒杯在酒吧里转圈圈的场景,那场面大概会十分有趣吧,想到这芙兰也跟着笑了起来,其他家具看到他们俩聊的那么开心,也想加入进来,但一听到是关于过去的事情就灰溜溜跑走了。
“大家都有痛苦的难以被挖掘的过去……虽然啊,明明就可以只讲开心的故事,把难过的部分掐掉……可是那些老伙计就是不愿意,无论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它们都不愿意讲……害……老了,也许就是这样吧,容易为过去感伤,只要谈到了过去幸福的时光就会莫名奇妙拿不开心的事情做比较,然后把自己搞的不开心……那谈那些不开心的回忆呢?那就更不开心了。”克斯顿了顿,然后继续感叹道。“回忆是多么美好而又残酷的东西哦。”
克斯正是因为明了这件事,所以才没有问过芙兰的过去。师傅明白,家具明白,芙兰也明白,这似乎就是一个约定成俗的规矩。正是因为受过伤才决定不让他人也跟着受伤。
芙兰躺在浴缸中,她的心脏处依然留那着无法消却的丑陋烙印,这大概是她身体上下唯一的缺点了。她让自己放松下来,然后让嘴也埋进水里,试着吐了几口泡泡,结果因为疏忽不小心喝进去几口,她趴在浴缸边缘咳嗽起来,然后有些懊恼的拍了拍洗澡水,它们溅的到处都是,地板上多了许多水渍。
emmm……明明有净身魔法为什么还要洗澡呢?单纯是因为泡澡会很舒服,能有助于睡眠和放松,有些事情还是不用魔法来干才比较有趣实在。
“真好啊……”芙兰感叹道。这让她不禁又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似乎人只要遇到什么高兴的事情就要和过去做对比,它们之间非得分个高下,这又印证了克斯的话,所以回忆有时候真是一个糟糕的东西。
如果能把糟糕的回忆消除呢?
她摇了摇头,因为即使是痛苦的回忆也很珍贵的一段经验,只有经历过痛苦,才更容易理解幸福的来之不易,才不会辜负重要之人的期望。
理解和承担痛苦啊……师傅也是这样吗?她活了那么久,见过和承受的痛苦肯定是自己的成千上万倍吧?毕竟越温柔的人,就越容易受到伤害啊。
她从浴缸里出来,然后甩了甩手上的羽毛笔,开始咏唱。水分慢慢从皮肤上脱离,在空中变成了一团晶莹的透明小球,它光滑的就像是玻璃,灯光穿透它的身体,在里面流动了一会,然后依依不舍的落在地上,那样子像是金色的小水潭。
淡蓝透明的文字在芙兰身边漂浮着,亲昵的如同听话的孩子,她让一个字符飘了过去,圆滚滚的水球慢慢就被指甲大小的文字吃掉了,接着她再次挥手,地面上的水渍也被清理干净,地板再次光洁如初。
芙兰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换上衣服从浴室走了出去,走廊里依旧点着淡金色的光芒,两侧有许多房门,但是芙兰有很多还没有打开过,这些房门上都写着名字,里面曾经似乎都有住客。
她没有探寻他人隐私的习惯,所以就算那些门没有锁,她也不会去打开它们。但这并不妨碍她好奇。好奇心对于一个人还是很重要的,它意味着一个人学习能力的上限,但如果是过度的好奇,那就是不礼貌了,这会成为一把破坏人际关系的尖刀,所以人要保持适当的好奇心,在合适的时机把它表达出来。当然,这也是芙纶蒂娅告诉她的。
***
月光正在屋内来回踱步,能看到玻璃器皿上闪烁着的蓝色光泽,那是如海水般柔情的蓝,如同泡在发光的水藻中,身边正流淌着晶莹的沙粒,这些沙粒其实都是玻璃反射的光芒,星星点点的,即使是没有灯的情况下也不会很暗。这个房间也就只有雨诺这一台烛灯,天气好的话一般都用不着,因为有月亮在呢。
芙兰走到那件盔甲面前,然后重新打量了一下它。它的头盔是正视着前方的,如果它有眼睛,那一定就是头盔上面几道漆黑的缝隙,因为盔甲是放在角落的缘故,所以月光只能照亮它的腿部,而不能照到上半身。
“打扰了……”鬼使神差中,芙兰还是打了个招呼,她在心中掐了自己一下,因为都这么晚了格斯先生大概已经睡着了吧……
“夜安,小芙兰。”盔甲低下头看向芙兰,它的身体正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就像是在用砂纸打磨兵器,芙兰总觉的自己在哪听过这声音。对了,切利拉的长箭在擦过空气时也会发出类似的声音。
“哇……真的活过来了。”芙兰后退一步,因为她看到格斯挪动了自己的双腿,正要从简易的金属展台上下来。他将长剑收入鞘中,然后缓缓走到月亮底下,月光洒在它的身上,沿着肩甲上面的凹痕往上,悄悄钻进了头盔之中,可是它很快就发现,这个金属容器里并没有宝藏,它的身子就这样被卡在头盔缝隙里,只能落寞的旋转着。
“你之前一直在睡觉吗?”
“并没有,事实上你在夜晚努力研究咒言的样子我一直看都在眼里,当然偷偷睡懒觉的时候也一样。”
“原来您都在看着啊……”芙兰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颊。
“下次可不要再用草药瓶打仗了,放心,这件事我会跟芙纶蒂娅保密,我可不希望她也跟着参与进来,要不然你们三个小家伙都会输得很惨。”
格斯将食指比在嘴唇的位置,如果他有嘴唇的话。
“格斯先生不喜欢说话吗?”
“是的,大多时候我都会保持沉默,但这个习惯再遇到芙纶蒂娅以后有了些许改变,我的兄长……也就是克斯,总是与和我说如果一个人不说话那他和一棵大树有什么区别,但现在我真变成一棵树了,还是一棵金属的树。”
格斯先生也没那么不好相处嘛,而且还会讲冷笑话。
不过相较于克斯的热情开朗,格斯简直和他所说的形容词的确一模一样。一棵由金属打造的大树,坚硬而内敛,身上散发着古老而沉旧的气息,但这种感觉并不会压的人喘不过气,而是一种坚实的安全感,他站在屋内,仿佛什么东西都没办法压垮他,只要他伸出手,那么就可以为你遮风挡雨,覆盖雷电。
“格斯先生是一名很厉害的骑士吧?”
“过奖,但说是骑士,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挥过剑了。”
是因为变成盔甲的缘故吗?格斯一直将手搭在剑上,这似乎是某种职业习惯,芙兰想象着格斯着拔剑的样子,不过因为她之前从没见过骑士,也没有见过长剑,所以想象的范围依旧有限。
“那克斯先生会魔法吗?”
“依靠特制的武器,我能使用出类似于魔法的能力,但我并不是一名合格的魔法师。”
“那就是所谓的符器吗?”
“没错,即使是没有魔法天赋的士兵,也能通过激发储存在武器里的魔素来增强自己的战力,这就是符器的作用,用来缩短普通人和魔法师的差距,当然这类工具有利有弊,还是需要理性使用。”
咒言和符器有些类似,同样是需要抽调和储存魔素,同样是要通过额外激发来发动,符器能储存的魔素有限,而咒言则是精神决定上限,只要你的精神力能够承受住那些能量,那就可以使用,但是越强大的魔法就越需要越多精力来支撑,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其反噬,所以这种事情还是得量力而行。
“格斯先生去过很多地方吧?”
“是啊……这座森林相较于整个世界实在是太过渺小,渺小到甚至承受不住一只野兽的重压,外面的世界很美,但也充满了危险,人类在自然面前还是太过脆弱……我见过漆黑的冰原,在天空中流动的海洋,永远燃烧着烈火的沙漠,以及悬浮在地底中的古城……太多太多奇景在前面等我,让我近乎迷失了双眼,到了最后我才发现,征战了那么久,只有家里才是最暖和最值得我留恋的地方,我终究是要变成一片叶子,回到根中的。”
“您能告诉我,触摸海水会有什么感觉吗?”
“当你触摸那抹湛蓝的时候,看不见的盐晶会亲吻你的皮肤,清凉而又瘙痒,里面藏着阳光遗留的余温,但那抹温热就和亮眼的蓝色一样,总是会转一闪而逝,水是软的,手在里面摆动的时候,就像是在剥开密集但是并不粘手的蛛网,凝重中又带着一丝轻盈。”
“总有一天,我也要亲自去试试。”
“当然了,芙兰,你的时间还很漫长,你还有很多时间为你的旅途做足准备,我们会替你祈祷的。”格斯平静的说道,“旅人注定是无根的蒲公英,你同时也要做好分别的准备,没有谁,会真正离不开一个人。”
“但分别同时也意味着重逢不是吗?”
“是啊,就像我和我的哥哥一样,我想你是对的芙兰,人不能一直用悲观的眼睛看待世界。”格斯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虽然盔甲的触感很坚硬,但它的动作很轻,所以坚硬又很快被柔软替代。这是只属于它的祝福,承载着一名老人的漫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