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在车辆的最后一排,车辆上面有些挤,她们只能肩膀贴着肩膀。车辆摇晃了一下,阿多尼斯的法杖不小心抖落出来,她慌张的接住法杖然后将它小心翼翼捧在怀中。
两人的衣服也已经更换,和当地人没有什么区别。还算干净的粗布斗篷,一袭黑衣,典型的格伦瓦尔打扮,阿多尼斯总是觉得,这样的穿着简直就和邪教徒没什么区别,那里的人真都喜欢这么穿吗?
为什么不骑着扫把入境呢?为了掩人耳目,毕竟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这里了,尤其是魔法师,当地人对外来的魔法师很是抵触,之前甚至发生过枪击案。
总之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就是了。
天空阴沉至极,阿多尼斯盯着窗外的天空,惊奇的发现,它竟然如同海浪一样正在翻涌……准确来说不是像,那就是大海,它倒挂在天空中,传来阵阵闷响,那是海潮拍打礁石的声音。
这是只有通灵者能看到的景象。
芙兰伸了一个懒腰,这是一辆四人座的载具,司机是学会的人,负责来接应她们。载具内的环境还算整洁,头顶点了盏金黄的小灯,
司机没有回头,他握着方向盘,正视前方说道:“部长,我们就要到了,那里的岗哨现在是我们的人轮班,所以不用担心。”
司机将自己全身都包裹在斗篷之下,看不清是什么样貌,他似乎一直在通过后视镜观察后座,即使是阿多尼斯也能感受到些许异样。芙兰看了看怀表,然后轻轻扭动上面的开关,怀表弹出青绿色的面板,上面写着一串信息。
【那些“信使”在黑潮中诞生、隐藏,诱骗当地居民前往海洋深处。当地人已经摒弃了对文明和秩序的依赖,主张信仰黑潮。他们相信黑潮是世间起源,他们的学者主张沐浴“清洗”,在绝望中捕捉神的视线,寻觅出至高真理】
【他们这已成为这座城市的实际掌控者,成员不明,据点分布于城镇各个角落,我们的先锋小队曾与其有过交锋,目前为止仍然没有办法打入其据点内部……长官,您是处理信仰与神异的专家,我们需要您的协助,让城市恢复自由】
芙兰若有所思,她将怀表收好,然后拧了一下眉头。
“干完这票……我就退休……”
阿多尼斯这一次没有掉东西,她叹了口气,然后问道:“那退休以后,长官想去做什么呢?”
“在一座不那么阴沉的海边小城,开家花店,最好是一推门就能看见大海的那种。”
芙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点略微复杂。
她看了看窗外,周围的景色闪着冷光,它们都被潮湿和海水诅咒了,到处都是锈蚀的痕迹,还有苍白的盐晶,接着她开口说道:“总之,绝对不是在这里。”
“长官很喜欢大海吗?”阿多尼斯的眼睛放着光,总感觉自己终于和这位上司找到了什么共同话题,她的袖子还是太长了,所以看不见她紧握的拳头。阿多尼斯很苗条,套在黑色的斗篷里,就像是矮小的衣帽架。
芙兰看了阿多尼斯一眼说道:“不是很喜欢,但也不是那么讨厌。”
阿多尼斯能看出芙兰对于大海的复杂情感,她壮着胆子,忽略了自己的紧张,然后询问道:“那为什么要选海边开花店呢?”
芙兰不再说话,而是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她一只手撑着下巴,头发耷拉着,阿多尼斯只能看清对方的侧脸。
“你应该知道活人献祭这个概念吧……邪教徒常用的邪恶手段,但你知道吗?就是这样沾满鲜血和污秽的仪式救下过一城的人。海水退潮,陆地上只剩下斑驳的苍白骨头,那是属于海怪的残骸,是那些邪祟的化身……从此呢,再没有人类被摆在礁石上大快朵颐,海边又恢复了宁静……当然这都归功于一人的牺牲,可是却鲜有人记住那一个人的名字。”
“这是这座城市的故事吗?”阿多尼斯好奇的问道。
芙兰满意的看了看阿多尼斯,当然了她不是在为对方的敏锐而微笑,她单纯只是在为转移话题成功感到开心而已。
“只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罢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她收敛了笑容,表情再次变回让人捉摸不透的状态,阿多尼斯的脸上闪过一丝畏惧,她可不觉得这就至少一个故事那么简单。
“最近有许多外来者失踪事件,我们的人到处搜索也没有结果,设置在城外的眼线也没有任何动静……说不定真是那位小姐的冤魂作祟呢。”司机突然说道。
“敢于做出高尚牺牲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阿多尼斯轻声反驳道。
“你怎么确定她就是自愿牺牲?故事和历史是可以改编的。”芙兰回答道。
“哈哈,阿多尼斯小姐不要介意,我们这些在前线干活的总是喜欢这么悲观。”司机干涩的笑了几声,虽然他已经极力想要展现自己的随和,但语气还是夹带着阴沉幽暗,这句安慰话反而起到了反作用,让话题更加诡异了。
芙兰拍了拍阿多尼斯的肩膀表示安抚,然后抬眼看向司机:“还是不要给新来的太多压力了,本来愿意来这里干活的人就不多。”
“海潮……迟早会把我们拍碎的……一直坚守在这还有什么意义……真该死……”
司机摇了摇头,他用细不可闻的声音抱怨着,虽然芙兰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仍然可以通过自己的经验想象出来。
阿多尼斯听不见,但芙兰非常敏锐,她又听见司机补了一句:“如果变成人鱼就能活下去……似乎也不坏……”
芙兰敲了敲椅背,司机被吓了一跳,他从沉闷中惊醒过来,才想起上级可是派了一名部长前来支援,这给他带来了些许安慰。
经过岗哨,出示完证件,还有做一些常规检查以后,车辆缓缓驶入城内,这座城市的城墙低矮残破,看起来有好长时间没有修缮过了,司机很熟悉这里,所以并没有四处观望,只有阿多尼斯好奇的将头伸出窗外。
周围都是灰蒙蒙一片,偶尔有些地方会旋转着白色光晕,虽然脑袋上被海水遮盖,但实际上还是有阳光会穿过海水慢慢洒下来的……当然这是芙兰和阿多尼斯的视角,普通人眼里的天空大多都是万里无云一片湛蓝,当然了,现在是多云天气,所以看不见那样的景色。
海边小城当然一般都是靠打捞矿石,还有捕捉鱼类为生,但诡异的是,这座城市已经封锁了港口,这几年里再也没有人出去打过鱼,港口都是被人废弃的,爬满水草的破船。
至于这种地方为什么有外来客……听司机解释,有人在这里见到了人鱼。传说人鱼身上的鳞片就和宝石一样珍贵,她们长相美丽,歌喉动听,眼泪似乎还拥有万能药的功效,可以治疗任何伤痛,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但是那些去寻找人鱼的,还没有开始行动,就消失在城市里了。
本地人似乎也在寻找人鱼,但是他们并不会出海……但是不出海怎么寻找到人鱼呢?
***
夜幕降临,这座城市看不见星星,暗沉的灰色雾气覆盖了格伦瓦尔的每个角落。它们随夜色降临,又在清晨的阳光下消散,人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芙兰和阿多尼斯,快步经过阴窄的小巷,两人来到一座高塔面前。雾气遮蔽了她们的视线,只有手中的提灯能为她们驱散一小片雾气,以便她认出建筑的轮廓。
芙兰来到高塔脚边,将一块松动的石砖小心取出,随后拿出了口袋中带有黑色火漆的信件,并将其放入空缺。
做好这些工作以后,她恢复了石墙原本的模样,然后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她们就消失在了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座城市很破败,到处都是爬满青苔的粗糙砖石,地面上还有残留的鳞片与血迹,砧板被随意的放在门口,还有碎鱼网,以及木筒做装饰。路上鲜有行人,周围的屋子也没有亮灯,那些在路上走的家伙大概是某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祀日来的时候,他们要么躲进下水道的隔间里,要么就死在大街上,总之不会有人理会他们。
在雾气中晃动的人影另阿多尼斯有些不寒而栗,但更多的则是怜悯,但芙兰则是平静的扫过那些干瘦的人形,然后牵住了阿多尼斯的手。
阿多尼斯比芙兰要高,芙兰的脑袋才刚好碰到她的肩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某位姐姐在送自己的妹妹回家,但身份其实恰好相反。
阿多尼斯:“……”
芙兰:“害怕的话,你可以再握紧一点。”
阿多尼斯呼出一口气:“长官,那封信真的会有人接应吗?”
芙兰微微一笑:“等我们收到回信的时候,就是我们打入敌人内部的时候。”
她拍了拍腰间的铳械,这把武器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面刻有精致的纹路,还有阿多尼斯不认识的符文,这是一把燧发枪,她不明白自己的长官为什么要使用这么落后的武器。
就在这时,许多人影从街上冒出,黑糊糊一团的,能看见灯火在雾气中隐隐闪烁,那种奇异的河流淌过石砖和墙壁,发出古怪的摩擦声,那感觉就像是什么金属在湿软的泥浆中拖动一样,那些影子才抽搐,在形变……最后它们的背部又突然僵直,变化了原本干枯的模样。
芙兰递给阿多尼斯一个窥镜,透过里面,视野透过雾气清晰的观察到那群人。
他们身着五颜六色的斗篷,很旧,破碎且暗淡,身上挂着破渔网,手里还提着粗壮麻绳,那上面挂着很多铃铛,但是那些铃铛并不会发出响声。他们走路的姿势就更怪异了,就跟漂浮一样,突然有个家伙猛然转过头,那颗苍白浑浊的大眼睛映在窥镜上,把阿多尼斯吓了一大跳。
“瞧,他们就是这里的市民了。”芙兰提醒道。“当然了,我们得适当的和他们打理好关系。”
“打好关系是指……”阿多尼斯不安的看向芙兰,只是在谈话间,对方就已经凭空变出了一个瓶子。
“涂上这个就不会被发现了。”说着她就将那些半透明的看上去像史莱姆一样的东西捞了出来。
“这……这是什么啊?”
“人鱼的眼泪啊,更准确来说,是人鱼的口水才对。”芙兰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阿多尼斯后退一步,然后撞到了身后的墙壁。
“放心吧,没有毒的,只是想要融入进去就得花些手段而已……他们的嗅觉很灵敏,用隐身咒跟在后面可不管用,他们嗅到的是灵魂的味道,就和那些无名之怪一样。”
“那……他们还是人类吗?”
“一会再解释,他们就要走远了。”
“等……等一下!别乱摸!呜呜……胸部什么都不可以啦!喂喂喂!”
***
两人走在队伍的末尾,那些家伙果然没有注意到她们,芙兰和阿多尼斯提着灯,将容貌掩盖在兜帽下。
“我们这是要去哪?”阿多尼斯小声说道。
“海边。”
芙兰看了看怀表,然后将铳拿了出来。
“没有我的命令不能开枪,知道吗?”
阿多尼斯咽了咽口水,她可从来没对人开过枪。
黑衣学者的武器都是特质的,那些银弹经过特殊的淬炼,拥有祝福,专门针对邪祟诡异,法杖则一般起辅助作用,用来限制它们的行动,或者拖延时间。
阿多尼斯没有见到芙兰的法杖,她非常好奇这位长官的实力。
雾气减弱了,她们来到了海滩,墨绿色的海水漫过沙滩,然后又很快退去,在原地留下渗白的泡沫,如此往复。
周围弥漫的潮湿,让空气重新回归混浊,如同某种预兆般的,攀附于残缺残骸上的断肢肆意蠕动,像是巨人狰狞的血管,又像铜壶上漆黑的裂缝。她们见到了一片丛林,自海洋中延伸,散播着不属于陆地的根茎。
她们直视远处被潮水占领的建筑,那里似乎曾经也是城镇的一部分,可现如今只剩下废墟和骨架还停留原地。它们被荧光附着,就像是会发亮的墓碑一样,守望着残缺与悼念。
一段时间过后,光芒逐渐消失,然后又在远方依稀可见。
人群纷纷摘下自己的兜帽,露出扭曲诡异的臃肿皮肤,上面还泛着点点绿光,就像是蛤蟆似的。他们脖子上爬满了鳞片,层层叠叠,缝隙处有汁水溢出,它们透明粘稠,就和鼻涕一样新鲜。
人群跪在地上,芙兰和阿多尼斯也跟着伏倒在地,阿多尼斯想要抬头,却被芙兰按住。
她说:“不要试图去认知,要不然……就连野草和鲜花在你眼中也会变成致命的毒药。”
一阵轰鸣声,像是雷声,最后是牙齿咀嚼食物的声音,你只是困惑,你开始好奇是什么生物会发出这样的怒吼,那是闭锁的圆环,是海潮的翻涌,亦或是吞咽血肉的急切……就像是黏土雕像被逐渐融化,死死粘在透明的墙壁上,那深黑的内脏缓缓溢出,割裂感充斥了你的大脑……后来你才慢慢意识到,祂在唱歌,或者说祂的影子在唱歌,那些信使在散播福音,散步混乱的祸种,就连芙兰这样的魔法师都得为祂颔首,没有人真正能直视祂的眼睛,除了那些已经把自己眼窝空洞,还有眼球泛白的教徒……
这意味着什么?很明显这意味这恐惧,意味着海潮即将漫过你的帽檐和发鬓,撕开你作为人的体面……那是一座诡异的浮雕,不知道长几寸,也不知道宽几寸,但显然它是一代名作,在设计上它独一无二,在内涵上无人可以理解,那是超越想象和现实的狂野,见过那东西的艺术家们都已经陷入疯癫,那是独一的美,是对愚者的最高赏赐。
赞美吧……赞美未知,赞美你身上的鳞片,丢掉你的眼睛,直视这个世界的未来。
短短数秒,阿多尼斯的背部已经被冷汗浸湿,她听见了呼唤声,有了想要投身大海的欲望,但是她明白自己不能抬头,因为自己的脖子还被按着,有一件冰冷的器物抵住了她的面颊。这种感觉她再清楚不过,那是一把铳,一把冰冷而又可靠的武器。
她明白,如果自己深陷进去就会被立马杀死。
她的视野出现了诡异的文字,那些文字很显然包含了某些象征,它们的轮廓绝美无比,这种违规常理的,不属于任何一种文化体系的文字突兀的在脑海中四处浮动,这赋予了她一个清晰的概念。转移认知,也是逃避认知的一种方式,一种更加可靠的构思方式。即使是拥有再多夸张的想象力,也没有办法填满宇宙的沟壑,那些杂糅的东西既像章鱼,又像一条怪龙,或者说是一个长满鳞片的人,即使再多的形容词也没办法反映出祂的神髓……建筑的轮廓绝对不是祂用来居住的宫殿,而是用来饲养食品的囚笼。
这就是阿多尼斯对这段记忆的全部印象。她睁着眼睛,浑身打颤,几乎要把自己所有的回忆都给抖出脑袋……她才意识到之前见过的邪祟诡物不过是可怜的,还在牙牙学语的婴儿。这是她对海洋最清晰的认知,海洋看起来无穷无尽,但不过只是祂在哈哈大笑时留下的夸张泪水……
黑潮即将漫过天际……异变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