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见站在吧台内，安静地擦拭着一只细瘦的马天尼酒杯。
他转头看向窗外，雨水汇聚成的滴流时不时顺着酒馆的落地玻璃淌下，他感到内心一片安静。街道上色彩斑斓的霓虹，伴随着黑色的夜，在这模糊不清的玻璃上勾勒出了他最爱的现实混合着艺术感的画面。
作为在城市远郊工作，知识匮乏的底层人，他不懂得何为欣赏，也不晓得该如何传达，便只能自私而空洞地感受着。
“啪哒”。
手一落，他轻轻地把擦净的酒杯码放在一排同样制式的玻璃杯边。
除了这一声“啪嗒”外，整个酒吧已经陷入死寂许久了。
周见一向是个安静冷漠的人，几乎没有任何突发事件能让他走出吧台。即便现在的情况，也无法激起他心中的波澜。
“他妈的，滚出去！”
“恶心的蠢家伙，还有你这臭**，没听明白么？”
与窗外的宁静不同，周见身后的隔间里，从数分钟前就不断传出男人的咒骂声，语气与词句中蕴含着深入骨髓的恶意，而骂声本身透露出的厌恶和嘲讽也是货真价实。但周见对此视若无睹，手中的清洁工作继续四平八稳地进行着。
“扑通”一声，酒吧服务生维克托撞开门，从隔间里仰了出来，后背抢在脚的前面先行着陆，接着，在流畅地连打了几个滚后，维克托一脑袋撞在了柜台边儿上，继而像个断线的木偶一般伸展开了四肢，再就一动不动。
正在邻桌工作的陪酒女郎露娜小姐斜着脑袋望了一眼，抖了抖那波浪般的栗色长发，举起两根手指悄悄比了个“十分”的手势，脑袋以难以察觉的幅度寄予了点头肯定。
周见的眼皮也就抬了那么一瞬，马上也恢复了事不关己的模样。
他知道几分钟前发生了什么：来酒吧打工还不足两个月的女招待员安妮在送餐时被客人摸了屁股。呵，说实话，在希尔斯这种酒吧里，客人有这样程度的毛手毛脚并不罕见，若你肯主动迎合，可能还会多赚些小费。可经验不足的安妮却被客人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出了尖叫，现场迅速变得一片狼藉，而闻声赶去圆场的领班维克托便成了客人的发泄渠道。
啊，至于说，为什么用“摸屁股”这个低俗又粗鄙的词来描述…周见本人也别无他法，他知道还有“臀部”可以用来代替，但“臀部”这个词属于高等的C级词汇，像他们这样低贱的“达乌人”是不被允许使用的。就连这个词的发音，也是周见在一次送外卖时偶然听到。那一次，富人区的男主人冲女主人高喊“抬高你的臀部”，周见听到后原地愣了两秒，直到目睹发生什么之后才尴尬地离开。
臀部，臀部，臀部就是屁股啊，周见默念了几次才记得住，简直和“**”就是指“**”一样高深莫测。
就算记住了，他这辈子肯定也不会将它讲出口的。因为，达乌人使用C级词汇属于违法乃至犯罪行为，如果遭人录音举报，不仅要交罚款，甚至难免牢狱之灾。更甭提再高级些的B级、A级词汇了。
四肢伸展的维克托就靠在周见身边的柜台上，依旧一动不动，嘴角微微渗出一些鲜血。可店里的人都明白，这副模样正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是希尔斯酒吧里最会卖惨的店员，最擅长表演昏迷乃至死尸。
每当这里被高高在上的“厉狮人”光临的时候，维克托总是会第一时间凑上去提供服务，无论这帮大爷怎样冷言冷语，冷嘲热讽，甚至是破口大骂、拳打脚踢，维克托总是能够找到最巧妙的应对方式。像方才的那个夸张的假摔，再加上咬破嘴唇佯装吐血的连招总能让对方无话可说——这便是维克托的招牌杀手锏。这是他保护酒吧和同事的手段，也是他报答酒吧老板收留之恩的方式。
直到两年前，维克托还像个耗子一样居住在城市下水道里，靠雨露和泔水为食，像现在这样能够在阳光下直立行走已经算是人生巅峰了。
“他妈的，今天我可真是涨见识了，你们这些愚蠢的‘达乌人’是个什么德行，给你们开辟这片郊区真是浪费土地。在这儿盖间茅厕，盖家垃圾场都比交给你们强！”
声音来自那个从隔间里跟出来的男人，他身体健壮，人高马大，头发优雅地向后梳起，抹了层亮闪闪的油。男人身着一件整洁闪亮的红色西装，胡须齐整美观。最重要的，便是他那对辉映着黄金色彩的瞳孔——这正是厉狮人的特征。
随在男人的步伐，更出现了令人揪心的一幕。男人握拳的右手正拖着那名新人女招待安妮的头发，生生将她从隔间里拖了出来，她站不起身，只好一手护着发根，丝袜被撕扯开许多大洞，腿脚不得不像爬行一般狼狈地摆动着。
可即便安妮的身体在因痛苦而挣扎，喉咙发出低吟，却也不敢有所反抗，她满脸的污渍和泪水，不停地咳嗽着，喉咙里起起伏伏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气管里进进出出。她的嘴边，则有着大片显眼的污迹。
“呵，低智商的达乌人，是不是连‘茅厕’是什么意思都听不懂啊？就是我撒泡尿在你们头顶上，你们也得乖乖接着，懂了吗？蠢货。”
男人的叫骂后，整个酒吧的气氛又一次陷入了沉寂中，无人敢搭话，甚至无人出声，店员们垂着视线保持着沉默，其他客人也都只顾着埋头喝自己杯子里的饮料，生怕这位厉狮人大爷下一秒就将火气撒在自己的头上。内屋的老板早早地关上了办公室的大门，避而不见，等待着事件自己平息，等待着男人欺辱够自己的员工，等待着这厉狮人自己感到无聊厌烦，从而息事宁人。
“哼，臭**…”
果然，厉狮人见没人回应，也确实觉得失去了些兴趣。他一松手，撇下蜷缩着身体抽泣的安妮，跟上一靴子狠狠踢在她的腰间，在一声细微的惨叫后，安妮蜷得更小了，也再发不出声音。厉狮人这才低声咒骂着抬起手腕露出ID芯片，在入口处的交易仪器上付了帐，扬长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中，周见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走到两人面前。
“喏。”
他取出两条干净毛巾分别递给眯着一只眼的维克托，和脏兮兮的安妮，维克托立马复苏一般弹起身子，如往常般笑嘻嘻地向周见致谢，取起毛巾便在脸上擦抹起来。但一旁的安妮却没有接下周见的好意，她的脸蛋通红，又有些肿胀，亮晶晶的泪水依然挂在眼角，桃红色的嘴唇也渗出了血水——那是货真价实的血水，也许来自喉咙、牙齿，甚至是脾胃。
直到现在，她的躯体还在一下下地痉挛着，但她依然强忍着痛苦，顺着柜台爬起身子，沉默着，一瘸一拐地走向了门口的交易仪，将腕部的芯片抵了上去。
“——正在结算本周薪资。”
仪器内传来了冰冷的电子结算音。
“喂…安妮，你这是打算做什么？”维克托忙追上去，吃惊地问道。
“辞职么。”周见望着安妮的侧影说道。
安妮吸溜着鼻子，口中喘着粗气。在结算薪资期间，她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薪资结算完毕，她又拖着脚步，在众目睽睽下，一步一步地回到台后，提着自己的衣箱走到了门口。
“维克托先生…我…我不要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每一次…厉狮人出现都是一场灾难…也许你和大家都能够承受得住，但是我不像你，我很痛苦…再这么下去，我要受不了了…”
安妮没有埋怨身边的两位，而是如此说道。
“唉…也许是因为安妮从小在乡下长大的，没有怎么接触过厉狮人吧…”维克托赶忙上前，语重心长地劝解着，“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咱们达乌人就是这样…哪里都比不上那些金色眼睛的，所以才不得不对他们卑躬屈膝呀。”
看到安妮不做应答，他又快步拦在了门口。
“你需要丢掉一些东西，才能在这里保护好自己啊…如果连这种事都无法承受的话，你该怎么继续生活下去呢！”
安妮听着维克托的话，在门前怔了片刻。她看了眼对方，依旧没有讲话，而是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从维克托身边挤出了大门。
“等等！伞！安妮！”维克托也立马跟了出去。
周见抱着胳膊，看了眼两人消失在雨雾中背影，继续低下头清理吧台。
维克托说的没错，如果你做不到忍气吞声，或是完完全全肯把自己的尊严丢在地上的话，在现今这个世界上，是很难生存下去的。
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种分为两类，一类就是像周见、维克托、安妮他们这样的达乌人，而另一类就是刚才那个拥有金色瞳仁的厉狮人。厉狮人是整个世界社会的顶层，他们控制着所有的科技、经济、治安，乃至于教育体系，拥有着远超达乌人的丰富知识，以及强大的思考能力，是真真正正的统治种族。而即便是厉狮人中那些落魄的，最最底层的家伙，其智商和能力均是达乌人无法企及的。
而“达乌人”，则是真正的下层人，其意义并不仅仅指他们的社会地位、财力，生存环境，还有一些更多，更深层次的东西。
周见手脚麻利地排出两杯酒递给客人，又不自觉地望向窗外的雨夜。
雨下大了。
不知维克托有没有追上她。
安妮是个好女孩，漂亮可爱又嘴甜，做事也勤快，打扮好了更能和露娜一样，成为酒吧的活招牌。可就是有股子初来乍到的愚蠢，以为这个世界就如那些劣质杂志上描述的一样充满着和平、正义和爱。也确实该让厉狮人敲打敲打，再跟着维克托这样的老油条混一混，学习学习，她也许会变得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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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时分，已经是凌晨3点钟了，周见眼看外头的雨没有下降的趋势，索性抽出雨伞打算一路步行回家，他同寄居在店里的其他同事们打了个招呼，便只身踏进了雨夜。
是的，周见至少还有一个可以被称为“家”的安身之所。
即便它只比一般的厕所大一些些而已，到了需要方便的时候反倒要去外面刨坑，但对比起那些居无定所，连一场雨也可能要了他们命的流浪达乌人们来说，有这样一个栖身地，已经非常幸运的了。
雨势越发地大了。溅起的泥水渐渐打湿了裤子，渗进了鞋子，在那些看不见深度的路面低洼处，冷不丁就会让整只脚没入水面。抬头望去，眼前雨蒙蒙的霓虹灯也不比店内看到的清晰更多。即便在看得清的天气里，这些霓虹灯中百分之七十的字自己根本就不认识，只尝得到那光芒和色泽便已令自己满足。
在那样庞大的辉光电子招牌的映射下，四处的美好仿佛亲眼可见，仿佛亲身体验。但周见时常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是的，他不属于这里。
他就得自己像一只误入蜜罐的蚂蚁，或是一只掉进汤锅里的蟑螂，四处尽是美好，可那美好却要将自己置之死地。
但他并不畏惧。事实上，他却是非来这里不可的。
这里是安格托利国的第一城市“厉狮城”。
虽说是一座城市，却占了安格托利整整两成的面积。周见幼时，曾有幸瞥到过一次安格托利的地图。厉狮城仿佛一颗心脏一般点缀在整个国家的中央，这确实也符合它的气质，它是整个国家的力量来源，也是科技研发和经济运作的核心地带。
那是因为，全国几乎所有的厉狮人都汇聚于这里，聪明而强大的厉狮人是整个人类群体的智慧来源，他们把持着所有的关键行业，为社会文明的发展提供着无穷的动力，所以，眼前的厉狮城便是、当之无愧的“地上天国”。
而周见工作的希尔斯酒吧，就在厉狮城南边偏近郊区的地方，有点像是厉狮城的角质层的意思。这片区域聚集着不少各地赶来的达乌人，由于达乌人只识得等级D以下的字词，算数也只会简单的加减法，而一般的数字结算也全部依靠电子设备来完成，所以他们不必，也无法胜任那些需要动脑的工作，就只能搞一些服务性的行业来维持生计。
他们所招待的客人，大多数都是稍稍过得更好一些的达乌人，从他们手里头一个灰币、两个灰币地赚，赚得满足了，便去挥霍，挥霍地，挥霍地，重新回归贫困，有钱就吃，没钱就饿着，直到某一天，账户里没了钱，自己也老的没力气干活了，就慢慢地饿死。这就是居住在此的大多数达乌人的一生，就更不用提更加悲惨的骗子、赌徒、娼妓和流浪汉了。
不过，也常有一些厉狮人在核心区域呆烦了，便想要来这种“下民区”体验一些不一样氛围，他们大多出手阔绰，却只愿意同达乌人进行有限的交流。厉狮人的每次行程都能为这片区域带来不少效益，甚至留下来的垃圾也能成为达乌人争抢的目标。当然了，也有好些厉狮人纯粹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恶意来到这里的，他们最享受的就是俯瞰他人的感受。
居住在这片区域的人数还是蛮不少的，大家都觉得，离中心更近一些，与厉狮人接触更多一些，也许能让自己也变得更优秀一些。
“还有一个月就要庆典日了，希望雨季早些过去啊…”
周见观察着在荧光灯下划出彩色线条，并最终葬身黑暗的雨滴，心中暗暗祈祷。走着走着，他感到霓虹灯的色彩暗淡了许多，身前的景色离城区越来越远，他渐渐由近郊踏入了远郊，这就意味着，自己快要到家了。
就在这时，周见看到不远处的地面上，有着一滩白色的东西。
那东西半没于积水中，还微微有些颤动。每日上下班都要路过这里的周见明白，那东西不是寻常之物。
他有些疑惑地盯着那滩白色，减慢了步速，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这下，他看得清晰一些了，这好像是个人…一个几乎小了自己一圈儿的活人！
那人…正面朝下，趴在满是雨水的路面上。
周见举着伞蹲下身，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但对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于是他将手指贴近了那人的颈部，还好，还能感受到那人的皮肤有温度，心脏也依旧在强有力地跳动着，而同时也得看到这人脸旁的水洼中不停地吹出一串又一串的泡泡。待到雨水和泥土的味道散去后，周见便清晰地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劣质酒臭。
呵，原来是个醉倒在路边的酒鬼。
周见有些嫌弃地站起了身，用脚尖踢着这人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
… …
竟然是个女人…
或者说…女孩子…
不…是女孩子酒鬼。
女孩穿着黑色的背心，一条牛仔短裤，最外侧则套着一件白色的外套，一头棕色短发，眉清目秀，朴素的妆容看上去也就刚刚成年的样子。她湿漉漉的脸颊因为醉酒而稍稍发红，湿润的发丝爬在额头和嘴角，樱桃色的嘴唇嚅嗫地念着一些不清不楚的醉话，两条赤裸的腿缓慢地相互摩擦，雨水已经浸透了她的所有外套内衣，使得它们变得似有若无，那凹凸有致的美妙身形便尽在眼前。
“唔...嗯...”
雨水滴在女孩儿的脸上，她似乎感到了一些不适，纤长的睫毛微微抽动，于是扭动身子，啪叽一声又趴了回去继续吐泡泡。
“... …”
这样相貌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会就这样醉倒在这里呢…虽然这“厉狮城”是全国治安最好的地方，但是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倒在满是达乌人的郊区，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发生一些不妙的事情。
还好下着雨，也还好自己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啊。
想到这里，本来准备丢下她离开的周见，突然回忆起了一些不快的往事。
于是他将雨伞丢到一边，俯身将这个浸饱了水分的女孩子驮到了背上。下巴叩紧她的胳膊，双手抱着她那两条湿漉漉的腿，他能感觉到女孩子轻嚅的声音在耳边微响。
离家只有不到半个钟的路程了，对于早年间经常从事体力劳动的周见来说，将这个女孩子安全地送回自己的住处大概不算是什么难事。
“一二，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