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原本在安格托利边境的一座乡村里,母亲是个当地村民。
就像任何一个愚昧无知的达乌人一样,她从未想过离开家乡,从未想过要让生活变得更好,她打算长大之后,找个身体结实的丈夫,同他一起接替父亲。夫妻俩在田里干农活,就这么样养活一家子...恩...在任何人看来,这只是个渺小,甚至卑微的愿望吧。”周见的神态异常的平静,盯着窗外,就像他平日里发呆的神情一模一样,“可那些厉狮人偏偏就盯上那么渺小,又卑微的她。
在母亲18岁那年,一伙厉狮人趁着她进城送粮的时候将她劫上了通往厉狮城的列车。
路途中,他们在年轻的她身上注射了不妙的药。
起先的几天,她呕吐、尿血,昏昏沉沉,差点命丧于此,但等她适应之后,才发现自己对药物的依赖已经逼得她不得不对那些厉狮人惟命是从,再没有退路。
他们用各种手段虐待她,威逼她远离家乡,去到城市里,做起了面向厉狮城人的服务工作。地点呢…就在距离这座酒吧不远的地方,据母亲描述说,那是一幢没有窗户的房子,白天和夜里都见不到太阳,灯也只有蓝色和玫红色两种。在里面呆久了,眼睛都难以适应正常的太阳光。床铺和沙发像是被裹了一层粘液,摸上去油哒哒的,躺上去,就像是躺进了野兽的胃,而这就是她从此的栖身所。”
“…太可恶了…”夏荷低声咕哝道,她的双手摩挲着自己的上臂。
“那之后,她的确再也没有回家种地的念头了,倒不是她害怕,只是觉得那里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想念着家乡年迈的亲人,却实在没有办法再回去面对他们,于是幼稚的她只能选择独自面对这份残酷,但是,一个来自乡村,愚昧无知的达乌人又能做到什么呢?她只能一天天痴痴地随波逐流,自甘堕落,越陷越深。
周遭有着同样遭遇的女人们也大抵如此,她们趁着年轻还能卖出高价,再老一些便会只能去服务一些下层厉狮人,接着是达乌人,之后是更加贫穷的达乌人,然后染病,最后患疾而终。母亲本已经接受了如此的命运,但直到19岁那年,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怀上了我。”周见指了指自己,“所以你明白吗,夏荷,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厉狮人…而我和母亲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
“怀孕对于这门生意来说决不是件好事,于是她便面临两种选择,或是顺从他们的命令打掉孩子,或是…逃走。
她的脑袋里几乎是第一次明确地出现了要反抗的念头,这是几乎坠入深渊的她仿佛抓到的最后的挣扎理由,趁着夜色,她第一次走出了那间房子,像无头苍蝇一样带着肚子里的我拼命逃窜。
终于,她在邻镇的一座村庄里寻求到了帮助,并在那里生下了我…
厉狮人和达乌人交配的孩子必然是达乌人,我天生的黑色眼瞳也证明了这一点。那时,我还对母亲的往事一无所知,以为自己只是个出生在村庄里,没有父亲的普通孩子,可当我6岁的时候,那帮厉狮人竟然又一次找上门来,原来是村子里有人偶然听说了我们的过去,并把行踪出卖给了城里的那些老东家,母亲当年还算年轻,他们便又一次带走了她。
为了防止她再一次逃跑,那些人便把我也一同带走了。正当一切又一次往坏的方向运行的时候,我的养父出现了。”
周见仰起头,仿佛在拼命回忆着什么。
“养父一共也就同我们居住了不到半年的时间,虽然时间如此之短,而且那时我年纪也不大,但我依然记得他的好。他是一个有着古怪口音的达乌人,某天夜晚,他带着一群达乌人闯进了那幢屋子,救下了我和母亲,并将我们安置在了他们的据点里,他非常喜欢小孩子,总管我叫儿子,我也喜欢他,也就管他叫爸爸…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在同他相处的时候才终于能露出笑容。”
“可几个月之后,养父便离开了我们。
他在带领一众达乌人在城中抗议,随后演变成了冲突,最终在冲击厉狮大厦时被捕,被关进了地下监狱。我和母亲从那时起搬到了这附近居住,总挑空闲的时间去到城里面,等待着他出狱的那一刻。直到很久之后,他的那些同伴都一个个获得释放,他们在遭关押期间或是被打断了腿,或是被挖掉了眼睛和舌头,没有条件,也没有胆量再去抗议了。只有养父,至今也没有走出那所地下监狱,按他的同伴们的说法,厉狮人没有给他留任何的机会,养父已经在被关押的第一时间就被杀害了。”
“… …”
听着周见的往事,夏荷的双手抱紧了酒杯,拇指甚至在瓶身上摩擦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与母亲相依为命。她因为早年的折磨,身体已经垮了,于是我便担负起了照顾她的责任,母亲受了这么久的苦,我本想着让她起码能够轻松一些日子的…”说着,周见苦笑了两声,“几年后,母亲因为旧病复发而卧床不起,那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小病,她曾经也犯过,只要有药的话就没事…可是,当我去到厉狮大厦的药品处理部取药的时候,却被告知厉狮大厦的女主管修订了购药策略。在新的策略下,我和母亲这样最低等的达乌人是没有足够的优先级购买药品的,只有走预约渠道,然后根据先后顺序取药,即便是急症也是如此。于是,就这么足足拖了三天的时间…等我取到药回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在等待中去世了…在一个根本不该死去的年纪…因为一个可以医治的疾病…是的…就差那么一点点…”
吧嗒…吧嗒…
周见发觉有液体落在了手臂上。
抬头一看,夏荷双手捂着鼻子,肩膀不停地颤抖着,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早就泪流满面的她这时候哭出了声,“怎么会…这样…”
一边说着,夏荷强行地把周见的脑袋揽入自己的胸口,再抱得紧紧的。
“你和你母亲的事情,呜呜,我真的受不了了…如果我遇到这样的事情,我真不知道…”夏荷吸着鼻子,周见埋入她胸口的脑袋都能感到有不少泪水滴落在了自己的后脑勺,“所以…周见一定非常想念妈妈吧…”
“想念是当然的。”周见面部抵在夏荷的胸部瓮声瓮气地回答,“而且刚才,我就觉你非常像我的母亲。”
“不会吧,难道周见你还有恋母情节?”夏荷吸了吸鼻涕,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不,我是想说,母亲最后就是因为喝酒喝坏了内脏,患病去世的。”
“... …”夏荷看着面前空荡荡的两个大酒杯,咧着嘴耸了耸肩。
“所以说,周见你一直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过这些事情吗?大伙儿都说你平时非常的安静,很难搭话。”
“没错,你是第一个听众。”
“可是,你又为什么会对我说呢?”
“…因为…因为我再不说的话,也许就再没有机会说了。”周见挣扎着站了起来,转身靠在了吧台上,“一天一天过去,当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是算不上坚强…我依然在内心的深处寻找着一个‘依靠’,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你大可以依靠我喔周见先生,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的!”夏荷抬起脚尖指着周见的方向妩媚一笑,但那笑容并没有停留多久便消散下去,“可是…什么叫‘再不说的话就没有机会了’,所以…你是要去做什么事么?”
“…听过我的故事之后,现在你也应该能体会到我对厉狮人的仇恨从何而来,又是何种程度的了吧?我忍受不了他们的声音,忍受不了他们在我的面前欺负我的同事,也忍受不了他们没日没夜地在我面前用那霓虹灯炫耀他们的财富,甚至无法忍受他们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周见低着脑袋,声音中染着深不见底的恨意,“我不像养父那般伟大,能够带着一群志同道合的反抗者们进行正面对抗,我也知道,这个由厉狮人统治的国家到处充满了像母亲那样的悲剧——所以在撕破脸面之前,我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对我来说,再痛恨‘厉狮人’这个族群,也做不到什么。可是那位高居大厦顶层的女长官,那位在位期间不停地调整各类政策强化压迫的人,却是一个具体的人,也是我周见这辈子最大的仇人…
几乎是下意识地,周见又一次透过身边的玻璃橱窗望向了外面,望向了他每天都要注目观察的,遥远的、高耸入云的厉狮大厦。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让她在经历过痛苦和绝望之后,央求着要我结束她的生命的。我想,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稍稍体会到母亲这样的底层达乌人到底是如何在痛苦中苟且偷生的。”
夏荷听着周见那近乎有些恶狠狠的话,变得安静了许多,只是静静地盯着对方。
“我期待着那一天能够早日到来…不,那一天马上就要来了。”
周见转回脑袋,背冲着橱窗,窗外的昏光勉强在黑暗中勾勒出了他的身形,他的肩膀从紧绷到放松足足花了不下十秒钟的时间,这十秒钟的沉默,才终于让他的神色软化下来。
“你呢?夏荷小姐,只听我一个人吐脏水也太委屈你了。”周见发觉自己讲得有些投入了,为了让接下来的归途不至于气氛低沉,他转而询问起了面前的夏荷,“我总觉得,你是一个拥有比我更精彩故事的女孩。”
“我啊…我当然也有烦恼啊。”夏荷这才从沉默中恢复了过来。“比如说…嗯,找不到酒喝啦,天气总变来变去啦,要么就是经期的时间太长啦什么的,这些都是烦恼!但是你一定猜不到,我最最最烦恼的…是我们不能像那些厉狮人一样,获取真正的知识。”
“…你指的是?”
“我指的当然是高等级的文字,复杂的算数,还有其他达乌人从不了解的学科。当然啦,也包括我纹在小腹上的那个等式。”
“知识...追寻知识,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那些厉狮人啊。听说如果有达乌人因窃取知识而被逮捕的话,可是会死的很惨的。”
“这个…我知道的。曾经同我一起偷偷跑进学校的两个孩子都在之后被厉狮人抓捕,然后消失,直到现在,他们的父母还没有找到他们去了哪里。给我做纹身的达乌人师傅在一个月后被厉狮人杀死,满是伤痕的尸体被丢回到了店里,无人打理,直到臭味散到了整栋楼,人们也只是找了些木板掩上纹身店的门窗。我知道,他们一定至死都在诅咒我,诅咒自己为什么会和我扯上关系,诅咒自己看到了那些知识…我也会害怕,害怕那些厉狮人,害怕酷刑,害怕死亡。”夏荷坐在台沿儿,又一次摆动起了两条腿,“但是相比起这些,我更害怕一无所知地死去。”
周见盯着夏荷的眼睛,又一次说不出话来。
“周见爬过山吗?”
“…没有…我去过最高的地方就是家那边而已。”
“那你知道,这世界上已知最高的山有多高吗?”
“更是听都没听过啊…”
“赤山、波尔特山、云之顶,这些山,还有西边的凯特山群,”夏荷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头,“它们都是这个世界最高的山。”
“可你不是说,‘最’高的山吗?不应该只有一座吗?”
“因为这些山全部都是1800米高啊。”
“什么意思?”周见听得一头雾水。
“因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高于1800米的东西。而那些本应有超越1800米高度趋势的山,全部都没有山顶。如果你登到1800米的高度,那里就是一片镜面般光滑的平地,仿佛被一把巨大的刀子横向切开一般,而切面以上的东西却完全消失了。”说起感兴趣的话题,夏荷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你还有没有听说过,安格托利的边境外侧,无论哪个方向,都是死域。任何生物踏入那里一旦超过一段时间,便会死亡。”
“你讲的这些是?”
“这些东西都是异常现象啊,这说明我们的世界还藏着许多秘密!”夏荷双手捧着周见的脑袋轻轻摇晃,“你不愿意去看看吗?”
“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些东西…即便现在听说了,我也不会在那些之上做任何思考,也从没想过离开这里,去看看什么山顶,或是边境。”
“但我想过,无时无刻不在想。现在,我大概已经被二十多所厉狮人学院通缉…那几乎是厉狮城所有的学校了,就是因为我总是会潜入到厉狮人的教室里窃取知识,一些废弃的课本啦,撕成碎片试卷啦,没有及时清理的黑板什么的。虽然每次只搞得到一些读不懂的只言片语,但我觉得这也是在进步!”夏荷望着面露温和的周见,露出了得意而满是期待的神情,“我要像那些厉狮人一样变得更加聪明,第一项就事要搞清楚自己纹在小腹部的这个东西的真正含义,然后再通过学习和思考,弄明白爷爷在去世前传达给我的那些奇怪的‘知识’。”
“等等,夏荷,你爷爷他不也是…?”
“嗯,他也是达乌人。”
“所以…达乌人,的,知识?”周见皱着眉头,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是一些被他称作‘远古知识’的古怪玩意,包括许多图纸和数码,说实话,我根本搞不清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但爷爷告诉我,那是他珍藏了一辈子的东西,还说,那东西千万不能交给别人…”夏荷神秘地说,“说不定有一天,我也可以靠着自己获得的‘知识’,拯救所有人——
爷爷还说…远古知识的内容,是我们安格托利这个国家的终极使命!”
“哈哈,你果然是一个不得了的女孩,哈哈…”周见看着昂首挺胸,信心满满的夏荷,忍不住笑出声来,但是笑声还是渐渐趋于空洞,“我们有着类似的目标,但选择的方式却截然不同,我向着那束高塔,你却向着遥远的边境。这么说,我和你的相遇还真够完美的。”
“谢谢夸奖~”夏荷跳下桌子,对着周见行了个礼。
“可惜的是…你的想法并不适合我,也无法打动我,知识?教育?未来?你的梦想都太过于遥远,甚至有些不切实际了。”周见摇了摇头,“我觉得,属于我的那一天,一定会比你实现梦想的那一天来得更早。”
“谁知道呢,”夏荷莞尔一笑,“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两个一同去实现梦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