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夏荷打着酒嗝,猛地一巴掌拍在乔治的肩膀上,“那些厉狮人,就只是让你们挂着仪器,单纯朝着边境外跑了一趟?”
“劲儿不小啊小夏。”乔治用一只手揉着自己肩膀,红灯一般的脸上挂着微笑,“没错,如你所说。厉狮人没有告诉我们这一趟跑的目的,也没有告诉我们出去的后果是什么,我们完全一无所知。只听说,跑的越远的,佣金就越高。”
“结果就是…你们跑出去没有几百米就全都回来了?”
“几百米?哈哈,那短短的几分钟,像是让我们跑完了这辈子似的。”乔治又饮了一口,却费了好些劲才咽下肚子,“跑出去不到五十米的时候,最小的拉娜就跌倒了...然后余下的人们一边嘲笑她一边继续跑,逐渐地,跌倒的人也就越来越多...我开始觉得不对了,有人开始吐血,有人再也站不起来,有的人像是瞎了一样,一边惨叫着一边四处摸索。这时候我的眼前也变得一片血红,喉咙里涌出了血腥味,踉跄了两下,我也差点儿被绊倒。低头一看,四下尽是尸骨,他们抱着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仪器,都匍匐在地面上,向前探出的手都化作了枯骨,指向出发的原点。
这时候我就知道,该回去了。
于是我赶忙往回跑,跑啊跑,跌倒在周围的人们都大都站不起身,到处都是惨叫和哀嚎,而当出发点近在眼前的时候,我看到了拉娜,她一直在哭,一直在颤抖,她是第一个跌倒的,也是离出发点最近的…
她年纪太轻了,都还没有**,甚至没和人亲过嘴,没尝过人生的美好…我啊,我就拉上她向出发点跑,跑啊跑,跑啊跑,只有五十米的路,就像日夜已经颠倒过了无数次。
直到我离起点越来越近,周围的人们盯着我,就好像盯着一个怪物,当我回过头看的时候,我的手里只剩下了她的半条胳膊…其他的部分仿佛融化掉一般,涂满了最后那五十米的路。”
夏荷听着,不知不觉地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最后,我领了十万多灰币,跑最远的阿辰领了四十万,但是他当天眼睛就看不见了,整整两日的惨叫挣扎后,他死在了第三天早上,指甲掉了,脸就像是被锅子煮过似的…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自己再不会去那里了。
就算我再不怕死,也不想死成那个模样。如果明天地下巷道坍塌,把我们全活活砸死,换我再去跑一趟的话,我宁愿被砸死。”
说罢这些之后,三根指头的乔治用其中的两根指头捏好酒杯,一口将杯子里的啤酒饮尽,反过来一巴掌排在了夏荷的肩膀上,“好兄弟!下次再聊。明儿个还得起早干活呢。”
说罢,他便将衣服挂在肩膀上,在入口位置付了钱,再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乔治是三个人中留到最后陪夏荷说话的,他讲起来更有耐心,逻辑也更清晰,更重要的是酒量好,其他两个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倒在沙发上了,最后还是由乔治安排车送回去的。
这是最后一个客人,周见看了一眼时间,叹了口气。又是加班的一天,外头又是一片连霓虹灯都熄火了的漆黑了。
“真厉害!”
“了不起啊,酒量也很了不起。”
“真好…我的话…根本不敢这么同客人讲话的…”
其他三名前台同事理所当然地献上了溢美之词。
“你被正式雇用了。”如果老板没有睡着的话,他一定会这么宣布的。
看着一桌子的啤酒,其中起码有一小半是夏荷的作品,并且最终还是由她付了自己部分的酒帐。席间,其他人都至少上过一次厕所,瘸腿那个甚至在厕所睡着了,尿流了一裤裆,好多都渗进了那条铁腿里。而只有夏荷本人独坐沙发岿然不动,直到现在才开闸泄洪,再气喘吁吁地从卫生间爬了出来。
显然,在周见还在观察的时候,夏荷就已经做好了加入其中的准备,她找到了三人中说话分量最重的一个,并迅速博取好感,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既简单又顺利。喝酒、聊天,又带着三人玩马莉机,缺一条腿对着机器拳打脚踢,其他人,包括夏荷都乐开了花,周见只觉得那三人可能许久没有如此放松了。
结果回到酒桌上,四个人就开始称兄道弟,乔治也对夏荷打开了话匣子,对夏荷的提问也都像倒豆子一般泄了出来。
那就是,在地下200米的位置的确有着奇怪的地质,甚至是金属以及人造混凝土,厉狮人在收到此类异状的报告后,停止了A巷道的挖掘,转而横向迁移到了目前施工的B巷道。而他们口中的兰迪,就是在A巷道附近找到了那具叫做“猫”的生物的尸体。在那之后,那名工人继续发现了什么,就连消息灵通的乔治也不得而知。当天夜里,他的行为便被厉狮人发现,结果在第二天的清晨,兰迪便被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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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胆子可真不小,还好今天遇到的橙色工人都是些守规矩的家伙。”
周见和夏荷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反常态地,今天夜色十分明亮,几乎照亮了整条归途的坡道,仿佛在告诉人们雨季已经过去,两双脚步踏在路面上,就不再显得那么孤独了。看着跟在自己身边一脸美滋滋的夏荷,周见还是忍不住说道。
“我可一点也不害怕哦,如果有危险的话,不是还有你吗?”
“我也许什么都不会做呢?”
“你会的,因为你是周见啊,所以我们才会在下雨的那天相遇。”夏荷笑着说道,“但说实话,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来,那三个橙色工人是怎样的人啦,所以才会大着胆子凑上去的,我看人一向很准的哟。”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在算计啊,可真不像个达乌人。”
“曾经也有人这么说过我哦!机灵、狡猾、卑鄙、下流…”夏荷吐出一点舌头,一口气就说出了许多不知从哪学来的C级以至于B级的词汇,导致周见都没搞懂许多词的意思,“可能是因为我没有上过达乌人学校吧。说起来,周见你有去过学校吗?”
“唔,我从小一直陪着母亲生活,根本没有闲暇时间去学校。后来只是听说如果不上学的话,个人芯片账户金额上限会很低,导致有了钱就得立马花掉,否则进不去账。所以最后,我还是去上了小半年,虽然什么也没听进去。”周见耸耸肩,“不瞒你说,直到五年前的时候,我还一个字都不认识呢,后来有露娜帮忙,才会识字的。”
“那太好了。”
夏荷跟在身边,无头无尾地讲出了这句。
一整天的狂风过后,现在的夜空中几乎没有云雾,散布于城中的烟气也都消失不见了,向着家的小山坡走去,正好能够看到那篇璀璨的星空,它们闪耀着,让这段归途的穹顶美妙非凡。
两人几乎同时站住了脚,不禁抬头望去。
这些年间,周见很少会看向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工作、赚钱、锻炼体魄几乎成了他生活的一切,归途的路上,也只会盯着储雨的乌云,盯着自己的鞋子,盯着漆黑的泥土,从未如此端详过这片头顶上的美丽…
美丽?周见身子一怔。
何为美丽…
几乎是文盲的自己可一点也不明白。
他以前觉得,钱就很美丽;
前些天却觉得,坐在自己身上,微笑着的夏荷很美丽;
而今天又觉得头顶的群星又变得美丽起来了。
再这么下去的话,自己将会如何去思考其他东西呢?
“我说,阿见啊。”
突然间,夏荷打破了这份宁静。
“怎么了?”
“我有个想法,你听了,可不可以不要生气?”
“说说看。”既然夏荷这么说了,那分明就是会让他生气的内容,即便她说感觉来了,现在就要在路边来一发,周见也一定会拒绝的。
“我…想去那个地下通道去看看,怎么样?我想要看看那具传说中的“猫”的尸体到底什么模样,我想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夏荷严肃地说道,“而且,厉狮人处死兰迪的动作好快,好像不想让别人知道那具尸体的事,我觉得他们肯定要掩盖什么东西。”
“什么?”周见实在没料到,夏荷的作死速度快到追不上。
“放心吧,我趁跟那群工人聊天的时候记下了他们的工作编号,只要去了,我们就一定能找到他们口中的那个A巷道。而且现在是停工时分,那些工人也都回家了,可正是个好时候啊。”
“可你也听说了,那个叫做兰迪的工人被杀掉了,对吧。”
“我可不会像兰迪那么蠢的!这些年来,那二十多所学院也没有把我怎么样不是吗?更何况区区一座正在施工的地下井。”夏荷勾起一条小臂,拍了拍自己的肱二头肌,“况且,安格托利的边境在好远好远的地方,1800米的高山又不是到处都有,也没那么轻易就可以上得去,但这个通道就在这附近,你说,这是不是个大好的机会?”
“我看是个送命的好机会。”周见依然摇摇头。
夏荷抿着嘴唇,稍稍沉默,随后,她又背着手,欢快地转着圈来到周见的面前,一边后退,一边向左右伸开两只手臂,示意着,将头顶那片繁星一分为二。
“阿见,喏,一边是结实平坦的路,一边是深渊上的独木桥。”夏荷比划道,“给你选择的话,你会走哪一条呢?”
“你知道答案的,我肯定会选那条平坦的路。”
“咘咘!错误!”夏荷双手在胸**叉,“我们达乌人的世界上没有平坦结实的路啊,周见。如果你想要向前进发的话,我们能选择的,就只有漆黑阴暗的小巷和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而已。”
“... …”
说罢,夏荷抛下站在原地的周见,只身离开了大路。
“我明天还是会按时上班的!你回去好好休息,今晚就不要期待我袭击你了哦!”夏荷朝周见摆了摆手,最后说道。
“… …”
望着她欢快离去的背影,周见竟半天不知该如何答复。
因为,他知道夏荷说的是对的。
每一个达乌人出生的时候,他的可能性就已经被分走了这样两条:大部分的人,是像那些工人、像维克托和安妮...像自己的母亲那样,被利用、被欺辱、被践踏,最终卑微地死去;
...但也有另一些人,像死去的兰迪,像现在向着远处的黑暗奔跑的夏荷一样,她们走上了那支独木桥,稍有大意便是万丈深渊。
周见知道,自己实际上也是后者。
他要走的,同样也是一条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只不过,他现在站到了那条分叉路口前,并把脚下的安歇处当做了平坦的路,
再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后,自己也要走上那座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