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等一下,褚主管。”
于是褚阳婧定下了步子,望向身后的教育部长伊普金斯。
后者穿着一身笔挺西装,他放慢了脚步,正用电子平板浏览着学生名单。
“穿过这道门再往里走的话,就都是些达乌人学生的班级了。”伊普金斯抬起眼睛,对着褚阳婧如此解释道,“我想,您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参观那些达乌人的学生吧。”
伊普金斯说得大致没错,作为位居厉狮大厦最高处的执行主管褚阳婧,平日里是不会有这么多闲暇时间的。今天来到安格托利第一学院的目的,只是为了考察在这里学习成长的厉狮人学生们是否符合厉狮大厦的政策要求。因为即便是厉狮人,其个人素质也分着三六九等,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达到高等技术发展的要求的。作为国家的统治阶级,即将接棒政权的下一代学生,必须要掌握大量的知识并拥有富有深度的思想内质,才能让厉狮大厦的统治不至于变得迂腐而徒有其表。
历年来,主管对学院的视察只是过个形式而已,因为课程成绩基本可以说明一切,但这一次,褚阳婧却分外认真。
经过这么一上午的整体观察。第一学院的情况算得上是理所当然的优秀,毕竟作为全国最顶尖的学校,这里十分注重学生们对于科学技术的传承。全校的厉狮人学生总共有1200余名,其平均成绩已经达到了90分以上的高标准,至于数学、物理学以及综合科学等方面则达到了惊人的96分,可想而知伊普金斯在这方面下了多大的功夫,几乎目之所及的每一个厉狮学生都爆发着非凡的创造力,他们的成绩灯全部显示着代表超高分数的青蓝色,毋庸置疑,这些孩子们个个都是将来的学界重臣。
但是,她却发现这帮孩子在最最重要的“社会伦理”学科只拿到了88分。虽然远远地超过了全城平均水平,却并没有达到褚阳婧的期望。这是一门从本质上分析厉狮人与达乌人区别的学科,他们需要从中了解到自己同达乌人的不同之处,才能更明确地分辨出阶级的区别,并形成权力意识。同时,这也有助于让他们内心诞生出有别于达乌人的群体认同,从而增强学习热情。
这样说来,达乌人学生的学习情况也有必要好好观察一下。
“伊普金斯,我都活了快六十年了,明白什么事情有必要,什么没有。”褚阳婧冲着身后的教育部长摇了摇头,继续向着前方的校区前进着,“我们对于达乌人学生的教育也是工作的一大重点,我也想看看,自己这么些年来主持推行的策略落实得怎么样。”
“当然。”伊普金斯只得快走几步赶到褚阳婧的身前,“这边请。”
在走廊的尽头右转,可通行的范围戛然而止,一道填满了整个空间的巨大金属门出现在了褚阳婧的面前。其上没有任何的标语或者警示通知,只是沉默地阻止着任何来到门前的人。
安格托利第一学院以南北之分切割为两个校区,北部是厉狮学生的校区,南部则属于达乌人学生。两个校区分别独立运作且完全隔绝,而这道金属门则是学校南北区域唯一的通道。金属门的顶部是整个学院最严密的远程监控设备和安保设施,后台值班的管理员们会时刻注意这里的情况,以确保没有可疑人员出入。
这些隔离措施是为了避免厉狮人学生和达乌人学生产生交流而设置的,对于14岁及以下的学生们来说,这道隔离是必要的,因为他们经常想要闯入对方的区域去了解另一个人种的具体情况。而直到双方升入高中,并接触到“社会伦理”这门学科之后,他们便不再愿意主动去与对方发生接触了。
但即便是形式上,双方隔离的存在依然是必要的。
多年来,这座门的开启次数屈指可数,而因犯罪行为导致金属门错误开启的情况在之前也仅发生过一回,损失未知,罪犯至今也未落网。
驻守的管理人员反复验证着褚阳婧和伊普金斯的信息,才打开通路,这也难怪,管理人员是轮岗制,由于鲜有人通过,所以基本是个闲差事,可一旦放过错误的人,要承担的却是整个学院最严格的责罚。
“请。”伊普金斯侧过一步,水平低抬起一只手。
褚阳婧跨过那道金属门,走进了属于达乌人学生的世界。
这边走廊的装修风格与厉狮人那侧基本一致,漆黑的钢化墙壁,暗黄色的格子地板,以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教学走廊。褚阳婧只觉得这边甚至更安静一些,她快步走近一间教室的后窗,教室里满满当当,全体学生都穿着整齐的制服,达乌人教师依旧在讲台上教授课程,看来他们事先并不知道自己会前来视察,不过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褚阳婧靠在了窗户边上,跟着聆听着这一堂课接下来的内容。
看得出,这是一堂数学课。授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不少数学题目,但无一例外,那些题目的运算过程和解答都是错误的。他们用单纯的加减号代替了其他所有的数学符号和运算方式,所以,达乌人从小根本就不知道“乘、除法”是一种什么样的运算,只有“加减法”是他们唯一掌握的运算方式。
这是教育部为达乌人的学生们所编造的一套看上去合乎逻辑,也能自圆其说的伪知识,套用到现实中却完全是错误的。教师们就这么饶有兴致地讲着,不停地重复,确保自己所讲的“知识”能够传达到每一个达乌人学生的脑海中。即便有些达乌人学生也在积极地做着笔记,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黑板,但是逐渐入脑的“知识”只会把他们的思维引向错误的方向,让疑惑渐渐变成茫然。
这仅仅是最基础的数学课,其他的课程也在践行着类似的教育方式。上物理课的学生们根本不知道“电流”和“力”的存在,究其一生也无法搞懂手电筒是如何运作;化学中的元素周期表也被略缩为总共的十种元素;而上地理课的人,不会知道自己国家的地图长什么样,不会知道山脉和湖泊在哪里,附着于手腕处的电子导航系统甚至可以让他们永远无法到达百公里外的其他城市。
他们越对知识有着渴求,这些错误的知识越会深刻地刻入他们的思维。
“在这样的教育之下,达乌人是学不到真正的知识的,他们只会在错误中越陷越深。他们会望着满街满楼的霓虹灯辉光,却不会再思考它为何会亮起;他们使用着智能通讯设备和ID芯片,却不知道其中有电路板的存在;看着苹果从树上掉下来,也完全想象不到其中存在着‘力’。”
“嗯。”褚阳婧点了点头。
“甚至于,有些教育人员还提议把2+2=5搬进课本中呢。”伊普金斯叹着气说道,“要按那样去做,这些达乌人可能连加减法也没法算对了呢。”
“总体来说做得不错,但是2+2=5这种滑稽事还是不要做了,能不能自圆其说先不论,那样会导致达乌人连最基础的运算都做不好的,以至于来到社会上只会变成一群过度无用的废物。”
“当然不会。”伊普金斯立马补充道,“提议的人员已经被我调离了教育部,这种地方不适合那样激进的人。”
“不错。”
正同伊普金斯交流着,褚阳婧却从那扇后窗中看到,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在紧跟随着老师讲述的动作学习,而其中只有一个小女孩回过头来,透过那扇窗子偷偷看着自己。
“那小女孩是?”
伊普金斯顺着褚阳婧的视线看去,随后又在手中的平板上翻找了片刻,女孩的学生档案信息便赫然出现。
“安其,小学级达乌人女孩,现年十岁。”讲罢,他合上了平板继续观察,“她怎么了?主管。”
“把那个女孩子调到下等班去。”
“遵命,可能否告诉在下,为什么是她?”伊普金斯扶了下眼镜,所谓‘下等班’,是指聚集了那些最混蛋、恶劣的达乌人学生聚集的班级,他们在那里将会遭到最严格的看管,如果去了那种班级,只是每天想着怎么不被欺凌就要费尽力气,根本没有任何寻求知识的余裕,毕业之后,这些孩子便会被派遣往边境管理局,成为边境外探测的储备人员,“就成绩而言,安其算不得多聪明,但也不至于是差生。”
“伊普金斯,你平时和达乌人的接触多吗?”
“不多。”伊普金斯如实回答,“大多数需要同达乌人打交道的工作我都交给下属打理了,我甚至很少会出现在校区的这一侧。”
“你也需要同他们接触。”褚阳婧转回身,“刚才那个女孩的视线,你看到了么?”
“看到了,只是因为视线的关系吗?”
“是好奇心。”
“好奇心?”
“是啊,她的好奇心太过强烈,再这么放任下去的话,以后会是个祸患。”褚阳婧离开了窗子,后退一步,“智力、知识、甚至是精神,我们有的是限制这些东西的手段。但好奇心可不行,它是祸乱、反抗的原点,就算只是一只具有好奇心的猪,也总有一天能学会用嘴拱开猪舍的门。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趁早将它赶尽杀绝,就像数百年前的宗教对那些旧时代的臣民们所做的一样,抹杀掉好奇心,让一切落于掌控。所以,你们平日也要去注意这样的孩子,他们更敏感,更积极,看东西的态度也与旁人不一样,这种的需要多加看管。
“明白。”
褚阳婧又向内张望了片刻,点了点头。
“这边的达乌人学生有多少。”
“大约2500名,其中有超过500名学生属于非适龄的成人教育。”伊普金斯回复道,“所以这边的教室要稍稍拥挤一些。”
“成年人的学生也一年比一年多了。”
“但他们大多数只是为了混一个芯片储蓄额的上限而已,基本上个半年到两年就会退学,但也有极少数成人学生是真正抱着学习东西的心态来的,所以我们专门设置了更加严谨的厉狮人来做他们的教师,确保不会有知识泄露。”伊普金斯说着,嘴唇挂上了一丝冷笑,“总有些任课老师来找我倒苦水,说那些愚蠢的学生经常揪着他问这问那的,搞得他不厌其烦。”
“那你们是如何应对的呢?”
“说来惭愧,在下只是用了个很简陋的办法,我出面与财政部的人协调出了一个沟通渠道,一旦出现这类让人不放心的达乌人学生,我们就会罗列出一份名单交到财政部那边,让那边对他的个人工作及财产情况进行微调。例如,让他被所属企业降薪啦,扣税系数稍稍上升啦,或是在他的家庭内部制造财务混乱啦之类的。财务账户对于达乌人来说都是黑盒子,他们根本无从抵抗。”伊普金斯说着,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来来回回地划动,“结果就是,这些成年人基本都会在一周内主动退学回家,到现在已经有21例此类学生了。”
“有例外吗?”
“例外是零,褚主管。”伊普金斯说道,“他们面临的是个人破产、失业、居无定所、饥饿,甚至是死亡。呵,操纵一个区区达乌人的命运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会以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总体来看,情况还不错。”褚阳婧迈开步子,继续往走廊的深处走去,“在我们掌握的这些新入学的达乌学生里,有没有哪个掌握着‘远古知识’的?”
“到目前为止,在下还未确认到任何相关的线索,许多年来皆是如此。”伊普金斯答道,“在下拙见,所谓的‘远古知识’,也许是那些自以为是的达乌人杜撰出的东西吧。”
“伊普金斯。”褚阳婧停下了脚步,眼睛直瞪着走廊的深处,“你入职教育行业多少年了。”
“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啊,伊普金斯,时间够久了。我来自到厉狮大厦工作已经超过三十年了。”褚阳婧盯着伊普金斯那已经泛白的鬓角,“我们是不是都已经太老了呢?老到每天只能在教室走廊来回巡查,老到连自己的头发都记不得打理,甚至,老到你记不起教育部建设的初衷了吗?”
“防止知识的外流,以及,想办法截获达乌人隐藏的知识…”
“作为教育部的核心人员,你千万不该因自大而妄自推断。”褚阳婧说道,“防止知识外流,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提防达乌人通过非法渠道获取正常知识后,以其为基础去研究他们那代代相传的‘远古知识’。”
“在下明白了。您放心,没有正确的基础科学知识,那群达乌人的所谓‘远古知识’也都只是一些建立在虚空上的堡垒,只会反复地自我崩塌。没有任何达乌人可以搞清楚他们祖上留下来的知识到底是何含义。”伊普金斯说着,深深低下了头,“我们会在近期再开展一次针对达乌人的家境筛查,尽可能寻找藏匿知识的学生。”
“唔,希望你们不要做得太过头。” 对于伊普金斯的回答,褚阳婧只给出了个不怎么积极的态度,“你们教育部总是这样,做事爱走两个极端,不是管理粗放,就是筛查的过于严格。”
褚阳婧深切地知道,所谓“远古知识”并非一个虚构的概念,而是白纸黑字写在执政人继任者手册里的东西,由厉狮大厦管理者代代相传。据说,那是曾经一届厉狮掌权者偶然从一些达乌人群落中打听到的东西。
那是达乌人们通过口述的方式,一代一代传下去的一大段奇妙的“知识”。如果装订成册的话,也许会有上百页那么多。没有人知道这段知识源自何方,即便是传述知识的达乌人年长者也不知道,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解读这些知识的真正意义到底是什么。转述知识的达乌人会在自己死前挑选记忆力最好的几个后代,并将这些知识通过口述的方式传递,而这些被选中的年轻达乌人便依从祖训,继续以口述的方式一代又一代地向下传承。
其守则有三:
其一,知识必须继承于自身值得信赖的后代。
其二,不到时机成熟之时,不去深究知识的意义。
其三,决不将知识中的一星半点透露给厉狮人。
然而这么些年来,一些掌握知识的达乌人在还未选定继承者的情况下便突然死去,导致一些知识片段失传。而那些记忆力尚佳,并不归顺与厉狮人,且愿意去传递这些知识的达乌人越来越少了。也许过不了一些日子,那些“远古知识”也会被永远地遗忘掉,而这些残存的隐患也就永远不会存在了。
说不定现在这一代,已经没有人还记得那些老掉渣的东西了吧。
褚阳婧这么想着,继续随着伊普金斯向教学楼的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