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妮!那东西千万不可以卖掉…你根本不明白会发生什么!”
接在安妮的话后,夏荷紧接着阻拦道,她冲到安妮的身前,按住对方的肩膀,神情前所未有地严肃,“你会变成个废物,吃饭喝水,甚至撒尿拉屎都要别人来照顾,不会哭,也不会笑了,只会傻愣愣地发呆!等到希望破灭,没人愿意再照顾你的时候,你会躺在自己的粪便和尿液中等待死亡。”
“…那我该怎么办呢?”安妮转开了目光,声音颤抖着。
安妮的嘴里抛出了这句常见到不能再常见的话,被称为“达乌人的终极疑问”。
达乌人在绝望到不愿努力、不愿思考、甚至不愿考虑未来的时候,便会抛出这样的疑问,但他们很少会得到回应,因为聆听者一般也是自己的同类,每个人只是顾着自己活着就已经是极限了。
安妮父亲在她十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家庭,这些年来,只有母亲同自己相依为命。可就在安妮即将成年的时候,交易师的下属们找到了安妮,告诉她,她的父亲在交易师这里负了不少债,也准备用自己的右手芯片做抵押来着。但在最后一刻他反悔了。他告诉交易师自己还有妻子和孩子,妻子还健康,孩子也到了可以工作的年纪了,恳求她们的话,自己一定还是还得起债的。
果不其然,安妮耐不住父亲的央求,就与母亲一同走上了工作岗位。她就在家乡的餐馆做工,而母亲依旧在田里做农活。她们按时按点上传自己微薄的薪资,等待着父亲回家的一天。
然而数年过去,父亲却一直保持着沉默。安妮便从交易师那边得知父亲的欠款非但没有还清,反而还翻了许多倍。在家乡连5灰币以上花费都要犹豫半天的安妮,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父亲是怎样欠下那样恐怖的债务的。后来她才明白,自己和母亲的供给反而给了他依靠,让他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依然在贪婪和愚蠢中做着发财的梦,在交易师那里做下了更多的蠢事。
这时候安妮和母亲才知道,这些年的工作都白做了。
母亲垮了,一病不起,而自己也不得不面对新的转变。
在来到厉狮城的那一刻,安妮就想好了,接下来就只有靠自己了。
“就这么办。”
还未等安妮回应,夏荷已经率先做出了行动。
她推开安妮,转身直愣愣地冲向靠在墙边的交易师的方向,猛一抬脚就踹到了他身旁的墙壁上,连同着清脆的响声,木质墙面上马上便被夏荷的鞋跟踹凹陷进去一块,如果这一脚命中交易师那瘦弱的身子的话,他至少是要骨折了。夏荷就保持着那样的动作,那对眼睛紧紧地盯了交易师那对黄澄澄的眼球,裙子终于随着重力滑下了一些,露出了光洁的大腿。
她要干什么。周见甚至来不及阻止,只有远远地看着夏荷的奇怪举动。
“小姐,你要干什么。”交易师也提出了同样的疑问。
“多少钱。”
“嗯…啊,我明白了。现在的话,加上这五天的滞纳金,至少需要付5万灰币。”
“不,我不是指今天的。”夏荷依然盯着对方,“我是说安妮的所有欠款。”
“所有的欠款?”交易师重复道,他那已经掺了许多白色的眉毛微微上挑, “到目前为止,安娜合计需要归还债务一百零九万灰币。顺便问一下,你的意思是?”
“我愿意帮助她。”
夏荷坚定不移地说道。
这句话让在场的其他人,甚至是交易师都感到了意外。
“夏荷。”
周见忍不住了,他呼唤起了她的名字。
他了解夏荷,这是个经常会喝酒喝到把当天薪水清空的女孩,她的芯片经常会使夜晚的啤酒机发出“余额不足”的惨叫。即便她近期已经停止滥饮,但就周见推测,这家伙的账户余额最多也只有不到一百灰币而已。
帮助?什么叫做帮助。
那种闲来无事的,或者是已经富足到难以理解的人才会做出的举动。又或者是那些不珍惜生命的、愚蠢至极的达乌人才会做出的举动。上百万的欠款,周见连这个数量级都未曾听说过,但交易师的亲自现身正说明了事态的严重性。
像夏荷那样不知轻重地介入,铁定会被拖下水,再来个万劫不复。
“放心吧,周见。”夏荷转过脸,面带微笑地看向自己的爱人,认真又理性,“我有自己的办法。”
即便她那样平静,即便她说有自己的办法,可周见的心根本放不下来,夏荷那样直来直去的做法并不是周见所擅长的方式。他感到腿脚燥热,心绪不宁,只有无能为力地目睹事态继续发展。
“你打算如何帮助?”
“我打算,一次性偿还。”
“一次性偿还?这可是一百零九万灰币,你没有少听一个‘万’字吧。”
“我知道金额。”
交易师停下了动作,稍稍端详着面前这名女服务生的脸,就连一同进入酒吧的那三名外人也把目光集中在了她那里,可夏荷那张小巧精致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片刻之后,交易师便慢条斯理地补充了起来,“可我要提醒你,帮忙偿还的话,需要再加5万。因为他父亲交待过不接受他人的帮忙,不愿意欠别人人情,只允许由安妮女士独自偿还。但如果你肯多出5万灰币的话,我可以强迫他同意的,怎么样?”
“我接受。”
即便是对于交易师显而易见的无理要求,夏荷也点头同意。
交易师说着,便在一块便携支付设备上设置起了金额,“那么,一共114万灰币,我现在就要申请债务转移了,如果要后悔的话,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
“我也想问问你,如果我帮她还清债务的话,你们就不会再纠缠安妮他们一家了吧?”
“当然了,我们已经有了新的目标。”交易师盯着近在咫尺夏荷,“姑娘,想清楚,这可是114万,几乎是工作一辈子也赚不够的灰币啊。你如果付得起的话倒也无妨,可如果你付不起,那下场可不怎么好,希望你不是一时兴起。我看你还年轻,面孔也长得不错,才愿意唠叨这么些给你听。”
“试试看就知道了。”夏荷对交易师的规劝毫不在乎。
“哈哈,是我多嘴了。”交易师和善地笑了,“那就请吧。”
“请什么?”
“当然是展示你的ID芯片,你总这么抱着胳膊的话,交易是无法完成的。”交易师慢条斯理的说道。在他看来,夏荷大概依然是在犹豫,甚至可能此时此刻,她真的已经后悔了。
“芯片,我早就已经交给你了。”夏荷说着,松开一只手搭在大腿上。
“你的意思是?”交易师试探般地问道,“你的交易芯片不在手腕?”
“没错。”夏荷的鞋跟顶着墙壁转了转腿,嘴巴努向了小腿内弯,“芯片在这里。”
“哼,难不成,是你出生的时候被户籍管理人员搞错了手脚?”交易师伸出自己的手腕,在夏荷翘起的腿窝附近寻找,仅仅数秒之后,那边竟然如约响起了清脆而又悦耳电子音。
任谁都听得出,那声响正意味着“交易成功。”
周见满脸狐疑自不必说,他观察到交易成功的一瞬间,交易师的面部也微微抽动一下,这是面目友善、慈祥的干瘦老头第一次露出那样的表情。而比交易师更觉惊讶的是在场的其他人,维克托、露娜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就连习惯躲在办公室的店长曼尼也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想要亲眼见证这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更不用说安妮本人了,她的两条腿都在发抖,撅着屁股像是尿了裤子一般。
只有周见依然站在吧台内部,只有双手略显激动地撑在了桌子上。如果不是同夏荷相处数日,经历了诸多意外与不可思议的话,自己很可能也会惊讶地凑过去的吧。
“了不起。”停顿了一些时间后,交易师笑了,像是看明白发生了什么,干瘦脸上的褶皱都舒展了一些,他先是望着夏荷,随后又把目光挪向了安妮,宣布道,“恭喜,你们如约完成了债务。”
这句话是交易师对如期归还欠款的人讲的,但遗憾的事,很少有人能听到,而更少有人能在不经受痛苦折磨、或是肢体完整的情况下听到,也许这许多年来,安妮还是第一个。
“我记住你了,夏荷小姑娘。”
他缓慢地说着,周见没能从他的语气中分辨出这是否是件好事。
成功追债的交易师看上去也放松了许多,只是直到他示意离开希尔斯酒吧之前,他都在端详着夏荷。站在门口的男人离开了被他遮挡的传感器,酒吧恢复了正常营业,只不过客人们早都已经跑了个干净,就连街上也冷清的过分,看这阵仗,今天不得不早些关门了。
交易师走后,夏荷才深深叹了口气,她的肩膀松懈了下来,一直踹在墙壁上的脚耷拉到了地面,她一只手撑着墙,另一只手向下摸去,那条腿已经变得冰冰凉。
安妮像是泄了气一般,浑身软了下来,但在最后,她还是趁着自己丁点儿的力气扑到了夏荷所在的方向,她嘴里唔哝着“对不起”和“谢谢”之类的词,其中夹杂着更多的抽泣和呜咽。最后,她抱着夏荷的腿哭了起来,越哭越大声,泪水沾湿了夏荷腿和袜子。
而夏荷也蹲下了身,也回应般地抱着安妮,一只手抚摸着安妮的脑袋,嘴里轻声劝慰着,眼睛却依然盯着交易师离去的方向。
————
这天夜里,从希尔斯回家的路冷清了许多。夜里的雾气冷冷的,吸进胸膛里却能让人更加亢奋。夏荷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路聊个不停,反而显得忧心忡忡。这时候的她,甚至让周见感受到了一些陌生。话说回来,自己也刚刚认识她不久,即便已经了解她肉体上的每尺每寸,却对她心思深处的秘密知之甚少。
“那可是一百多万呀。”
周见率先开口了。
“嗯?”夏荷才如大梦初醒般地转过头来。
“就连曼尼店长这样的有钱人,也不会一次性就拿得出上百万的灰币呀。我们的薪水只有一天四十灰币...要用多久才会有那么多呢。更何况,你还一下子就把那些灰币用到了别人身上…”
“安妮不是别人哟,她是我们的好朋友,对吧?如果是周见需要帮助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哦。”
“很感激,但达乌人可没有讲究什么朋友之类的,即便是亲如兄弟的朋友,也有可能为了几千灰币突然反目,这都是很常见的事!你懂吗?达乌人都是些只关注自己死活的底层人,不然的话,他们就没法在这个地方生存了!”
“那,周见你那天,不也多管闲事地把我带回家了吗?”
“... …”望着夏荷闪亮的眼睛,周见忽然间无言以对了,他顿了几秒钟,“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灰币的?”
“嘿!”夏荷突然站定身子,一条右腿向着周见踢来,周见下意识地用手一捞,恰恰好抱住了夏荷的腿弯,用手指感受到她那细嫩皮肤和紧致的菱形凹陷,同时,他也意识到这只腿里的芯片竟然贮藏着一般达乌人难以企及的财富,不禁多端详了几眼。
“实际上,我的自己ID芯片依然在手腕处,就和你们一样。”夏荷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她说的的确是事实,因为周见也看得到夏荷是用手腕部的芯片来结算薪资的,“而腿上的这一块呢,却来历不明,大概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埋在腿里了,只是我一直不知情,我爷爷直到去世前,才将这件事告诉了我。”
说到这个份上,周见也大概猜得到了,厉狮人开发的ID芯片是靠人的肉体运行的,一旦离开人体,其中的信息便会清空,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移植。有着这样的资金量,还拥有移植芯片的技术,这在达乌人中已经算是最最天才的那一类了。
“爷爷他最后说,这枚芯片里的东西,一定都要用来帮助达乌人。”
周见的手指按在夏荷的腿窝,叹了一口气。
“可你明明可以凭这些钱,过上更好的生活啊。”
夏荷翘起右脚,小腿便从周见的手中滑了下去。她转了个身,溜到了周见的另一侧,就像往常一样开朗活泼。
“周见,你有吃过冰激凌吗?”
“怎么可能...”周见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我只在广告里见到过,那东西,一支需要一千二百灰币,一般人怎么吃得起。”
“嘿嘿,我就吃过一次,那东西冰凉凉的,咬在嘴里又甜又软又香,嗯嗯,那是一种非常不可思议的味道!我只吃了那么一口,就一直能够记到现在。”夏荷握着两只拳头,仿佛只是回忆起那味道,也足够心旷神怡了,“那也是我第一次,而且唯一一次为自己用这个账户里的钱。”
“当我把那一小口冰激凌咽下,让那种凉爽顺着胸口钻下去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的泪水都要涌出来了。但当我睁开眼,我看到了不远处厉狮人那带着嘲笑的脸,看到了达乌人小孩舔着舌头的羡慕表情,最后,我还看到了卖给我冰激凌的达乌人,那仿佛把好东西掉到垃圾桶里一样的神情。那时候,即便是如此美味的冰激凌,我也吃不下第二口了。”
夏荷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啊,我就把那冰激凌丢到了地上,再在上面狠狠地踩了一脚,把那最可口的冰激凌和酥皮壳踩得稀巴烂。方才周围的那些表情都跟着一起变了,他们以为我疯了,愣愣地看着我拖着一只白花花黏糊糊的脚后跟离开。”
她望着地面,轻轻地笑着,竟然还稍稍有些脸红。
“我害怕了。”
“害怕?害怕什么?”
“我害怕那么美好的东西拖住了我,所以才把它丢掉了。我这辈子,只要有这些便宜的酒,就已经足够了。”夏荷说道,“所以周见你明白了吗?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了,不再为自己动用那张芯片里的一丝一毫。”
事实上,周见还不怎么理解,因为无论是浪费那么巨额的灰币,还是浪费掉那罕见的食物,都是与达乌人的常识和生存逻辑相悖的。但他也能隐约地体会到夏荷的情绪,体会到那凌驾于一千二百灰币,以及美味之上的某种东西,体会到她所恐惧的,某种无法用C级词汇描述的东西。
“但是,说实话,即便你用那些灰币帮助了安妮,我也觉得这不是件好事。”
听到这句话之后,夏荷在黑夜空下停下了脚步,她挽起周见的胳膊,贴得他更近了一些,似的他都能听得到她的呼吸声。
“我就在等你这句话呢,周见。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
夏荷笑眯眯地抬头看。
“因为,我也是这么觉着的。”夏荷贴着周见的肩膀,眼睛望向了前方漆黑的夜,“直到刚才,一切都看上去很美好。你也看到啦,安妮那滑稽、可爱,又如释重负的样子,我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心里暖暖的,觉得这枚芯片用到了正确的地方,也想着,从那之后,她就可以无所牵挂地,过她想要过的生活啦。”
讲罢这些后,夏荷抓着周见的手指显而易见地收紧了一些。
“悲惨的达乌人都需要钱,可从我这里得到哪些灰币的人,最后都没得到好下场…
瓦尔兄弟在跟着我闯学校的时候被抓住了…
白南被他的邻居杀死,那些灰币被抢了个干净…
还有个没名字的酒鬼,根本没用灰币去帮助自己流浪的孩子,而是买了更多的酒,没几天被人们发现淹死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还有纹身师谢菲…”
夏荷说着,头仰向了天空。
“当我知道她的事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在店里晾了快十天了,没有人搭理。
去到那间店,真的臭的很厉害。我还是把她驮在肩膀上,从那间已经满是污渍的纹身店出来。街上的人们都捂着鼻子从我的身边路过,他们尽可能地躲得远远的,还有厌恶的眼神看着我,管不及我背上的人曾是他们的同伴。
那天天气热,身上的汗都浸透了衣服,和她身上渗出的腐败汁液混合到了一起,每走一步,都发出黏糊糊的声响,苍蝇跟了我一路,不停地撞击在我的脸上,还总是往我的眼睛里钻。
距离坟地的路不近,她的尸体烂的都发软了,在路上划拉下一条黑线,后来,她甚至从腰的地方裂成了两端,我只有驮着她的上半身,用脚勾着她的下半身继续走。
最后啊,可惜我已经耗尽了力气,挖不了多深的坑。但是,我好歹认得一些字,也记得她的名字,才那么勉强地安葬了她。”
夏荷说着,她的双肩轻轻起伏,“对达乌人来说,这些灰币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可它们又像是纸做的墙,什么也支撑不起来...反而总是会被它找来灾祸,甚至是死亡…所以,我也期待着自己什么时候能花光这些灰币,也许到了那个时候,我才会不再为这些事情烦恼啦。”
说罢,她松开了周见的胳膊,先一步踏到了周见身前,“嗯…我们回家后,也像昨天那样来一次吧?”
像是想要挣脱那些沉重的话题,夏荷的声音提高了很多,内容也是她除了饮酒之外的另一大爱好。
“只要你别像早上那样,什么也不穿地坐在家门口。”
“当然啦,我记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