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时。
当褚阳婧抽身来到实验室的时候,这座不透风的建筑物依然灯火通明,里里外外宛如白昼,它已经全速运转了将近三个昼夜。
放射性研究实验室是厉狮大厦中最关键的独立科室。它作为负责研究、考察安格托利外侧环境的核心实验室,成立近百年来,它长期吞占着最高程度的预算,招揽着安格托利最高端的人才。
这里保密程度极高,消息闭塞,是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场所。
说小一些,它关乎着安格托利和厉狮人向外拓张、探索的梦想;说大了,它关乎着整个世界的秘密。
此外,常人更难以想象到的是,作为放射性研究实验室总负责人的王星月,却是一副少女模样的面孔。
现在,她正抱着一只写字板站在主控区域,向着由玻璃墙壁封锁而成的隔离区观察着。如往常一样,她现在依旧穿着一身不怎么合体的白大褂,两条细瘦的小腿从下端伸出,立在地板上。刚好从袖口中伸出的手指,正在配合着辐射提示音打着不安的拍子。平日里那头漆黑的长发盘在脑后,藏在帽子里若隐若现。
即便是现在,她依旧涂着淡紫色的唇彩,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此外,那唇彩中也配有她合成的感知材料,环境辐射超过一定程度后,材料才会变成红色,比其他探测手段都来得迅速有效。
王星月向来是一副没有睡好觉的模样,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自接到褚阳婧的紧急指令以来,她已经连续数十小时没有合眼了。
“小月,‘象面人’的身体状态怎么样了?”
“象面人”是这次紧急实验研究中,被实验对象的称号。在一般人听来,或许会对这个称呼感到不解,实际上是因为,这个异常侵入厉狮大厦的畸形人,其面部异常膨胀后的模样,与曾经灭绝的一种陆生大型哺乳动物“大象”非常相似,所以才得到了这个称号。那种生物由于体型巨大,且无实用价值而被厉狮大厦下令,执行人为灭绝。
褚阳靖没有丝毫寒暄和慰问的余裕,实际上对王星月也用不着,于是单刀直入地提问了。
“血压正常、心率正常,两小时前出现体温偏高的状况,也已逐步恢复。”王星月转过身来,用理性而冰冷的声音应道,“但很遗憾,这些指数的前提是,第一,就‘目前’而言;第二,在这家伙不离开隔离舱的情况下。”
“看来,情况不乐观。”
褚阳婧说着,靠到了王星月的身边一同观察。
“是的,就算基本生命体征已恢复正常,其他方面的性状变化也相当惹人担忧。”嘴上是这么讲的,但王星月用手指抵着下嘴唇,以毫不担忧的语气说道,“除了您可以观察到的全身性皮肤表层及肌肉畸变外,他还患有重度的脱水症状和营养不良的症状。此外,就是全身器官的不可逆性退化。说实话,他肚子里的东西就没有一个好用的,即便去煮一锅猪杂汤,可能都比他肚子里的东西更值得抢救一下的。所以,下一步面临的,必然是人工器官置换。但据我预测,就算一切顺利,就算倾尽安格托利的医疗能力,他至多也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
“...”王星月叙述中用的比喻恐怖而残酷,但褚阳婧知道对方不是个总开玩笑的人,不禁皱紧了眉头。
“不过您放心。”她说着,冰冷的眼睛中没有任何安慰的意思,“到时候,在经受更多的痛苦之前,频发的血栓就会先要了他的命。”
作为一名理化方面人才的同时,王星月也曾读过医学博士,精通解剖,所以对此类情形的直觉和判断异常准确。在刚刚入职放射性研究实验室的时候,辐射污染物保管库那边发生了一起事故。面对有毒的环境和到处散落的尸体,只有王星月一个人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地进入现场组织善后工作,并有效地规避掉了一切危险源。而直到后来,褚阳靖才了解到,这种低共情的残酷态度,不仅是在王星月对待自己的时候,在对待他人时也是如此。
所以她才值得信赖。
“那他身上所携带的辐射呢?小月。”
“如您所判断的,辐射正在逐渐衰弱。”讲到这里,她才第一次打开手中的写字板,端详着几排画得像涂鸦一般的数字串,脑中计算了一下,“我想,大概72小时之后,‘象面人’体表的辐射量应该可以衰退到可控范围,到时候,我们就可以长期近距离同他接触了。”
“那也要等他醒来,否则近距离接触也毫无意义。”褚阳婧说道,“此外我觉得他的身体状况与身上承载的辐射量不相符啊。一般而言,暴露在这种程度的辐射之下,他的骨头都要溶解了才对。就像那些达乌人‘奔跑者”一样。
“您说的没错,这也是我接收他时面临的第一项课题——携带如此高强度的辐射,就如同暴露在安格托利边境线外数个小时一样。经过对目标身体状况的仔细研究,我才发现,α—37—1辐射的百分之九十九只存在于其体表,只有极少比例的辐射渗入了他的体内组织。发生在他身上的情况,与边境管理局每年上交的境外探测结果完全不同。”王星月点点头,认真地回复道。
“是啊,正常感染辐射的人,体内外完全是均匀的。”
“在我看来,这种情况只能推测为…与他最初感染辐射的机制有关。”王星月垂下了捧着纸板的手,看来接下来的话都脱离了事实,只存在于她的脑袋,“但那是何种机制...目前来说依然是未知的。”
“无论如何,搞清楚他将辐射拒之体外的机制是重点研究目的之一,这点,对我们是否能踏出安格托利有着重要意义。”
“嗯。”王星月抿了抿嘴,点头应答。
褚阳婧抱着胳膊,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隔离区域的抗辐射玻璃屋。这间本能容纳三十张床位的透明舱室,原先是用来研究那些短暂出境归来的达乌人“奔跑者”的,但就数据来说,进到这里的生还率无限趋近于零。
如今,“象面人”正半躺在隔离屋中,最靠近外侧的一张病床上,起伏不平的手臂上扎着营养液,连输液针都粗得像支吸管,才能保证能够抵达静脉而不被那辐射量瞬间腐蚀。他的身上包裹了一件宽松的病号服,直到现在,仍不时有血迹和其他粘液渗出。隔离区的垃圾处已经堆放了数十件从象面人身上换下的,同样沾满血污的病号服,看着就像一片尸山血海。
每隔2个小时,王新月就会带领那些蹑手蹑脚的研究人员进入隔离区域为他替换一次器材,避免生命维持仪器、健康监控设备和营养液因辐射出现变质状况,并测试“象面人”的肉体物理情况。更加危险的更换衣物的工作更是由王星月本人来承担。届时,人们就可以看到王星月的嘴唇变得艳红,她那纤细的手指更像是一对对小镊子,能精巧细致地完成这最危险的工作。
现在,已经距“象面人”被发现过去了60小时。
“&%¥#……¥¥#@…………¥#%”
隔着玻璃幕墙,褚阳婧能看到“象面人”半睁着深陷在面部肉瘤中的朦胧双眼,嘴里嘟囔起了一些奇离古怪的词句。
“... …”褚阳婧身子前倾,仔细地观察着,“他说的是什么?”
“关于这一点,总管,我在前一天联络了一位语言专家。据他的观察记录,这家伙嘴里冒出的声音有着一定的重复度和发音技巧,我和他都偏向于推断这是某种未知的语言。”王星月重新翻开了手中的纸夹,翻出了一张绘有繁杂波状曲线的图表,“如果仅仅是因为痛苦而造成的哀嚎的话,这些句子应该不会存在这样的规律性的。”
“未知的语言…”褚阳婧掐着下巴,“有尝试过基础‘翻译’吗?”
安格托利全境使用的一直是同一种语言,即便地区不同会造成口音差别,但总体来说是可以相互理解的,所以从未存在过“翻译”这个概念。就连“翻译”这个词,甚至不存在于ABCDS的任何一级语言范围当中,只有极少量的人才能掌握并理解,而“翻译”工作也仅仅处于萌芽阶段。
“语言专家尝试过,应该说,还在尝试中。但由于目标还没有完全恢复意识,出现的词汇非常少,语境也不明了,他们很难根据现有的语句来进行翻译。”
“既然出现了其他语言,那现在的重点就是此人的身份了。”褚阳婧深呼吸了一口,“调查进展如何?”
“就目前而言,我们仅获取到了一些基本信息。”王星月摇着头,似是对成果不甚满意,一缕偏长的头发从帽子中滑出,“此人为男性,年龄为三十五岁上下,除去其体表增生情况外,净身高约为189cm,瞳色则显示其为达乌人。此外,此人体脂率较低,四肢末端皮肤较粗糙,可以判断,他之前保持着长期的体育锻炼乃至体能工作。其外,此人的服装与安格托利的本地产的样式、质地完全不同,其外套偏厚,偏长,具备抵御严寒的作用。可安格托利全景温暖,根本没有这样服装的用武之处。最后,此人未携带任何随身物品,没有办法为我们的进一步判断提供线索。”
“你这么讲的话,也就是说?”褚阳婧询问着,她的内心多少还留着一丝侥幸,不愿自己点破。
“是的,此人的身上没有身份ID芯片的反应。”王星月点点头,将最后一丝希望戳碎,“我也考虑过,是否存在ID芯片被α—37—1辐射破坏的可能性,但寻遍他的全身,确实没有任何痕迹。”
任何在安格托利出生的婴儿,出生那一天就要在其手腕处注入存储着个人信息的ID芯片,以辨别其身份。从而产生进一步的档案追踪、金钱支付和奖惩机制等后续效果,是安格托利落实多年,且相当基础的一项政策,甚至比其他个人体貌特征都值得信赖。就算是一些不法人员通过后期手术乃至截肢的方式将芯片取出,也会在原处留下相应的痕迹的。如此普通的蛛丝马迹,王星月是决不会错过的。
“象面人”没有ID芯片,是个完全没有任何身份信息的人。这样的反常的状况更加加深了褚阳婧对其身份的怀疑,难道他真的是只身穿越辐射区域来到这里的异域人士?难道安格托利之外,真的还有其他可以居住人类的地方?那么,他冒着生命危险来到安格托利,来到厉狮城又是为了什么?
“...
...”
想到这里,兴奋、忐忑和不安同时盘踞在了褚阳婧的心头。
可问题是,拥有如此招摇形象的畸形人,是通过什么手段直接出现在自己宅邸内侧的呢…难道说,他真的是来找自己的么...
褚阳婧不知不觉地踱起了步,可她明白,即便再心急如焚也没有办法解答这些问题。于是她收起了脚步,向王星月以及在场的研究员表达了谢意之后,转身走下了台阶,离开了主控室。
就算自己有再多的疑问,也还要是得等到“象面人”苏醒之后再下判断了。
褚阳婧的心中如此想着。
“褚主管。”
正欲离开实验室,身后还是传来了王星月的声音。
她就追在褚阳婧身后不远的地方,依然一副平静模样,双手插在口袋里。
“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褚阳婧明白,王星月是个聪明人,既然她肯接手,并全权负责此事,就一定会对所有细节追根溯源。如今,她又追过来,煞有介事地向自己提出问题,一定已经有了自己的考量。
“从我的问题中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关注的事只有两点,小月。第一,就是遍布他全身辐射的问题;第二,就是他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位置。”褚阳婧说道,“你呢,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说看。”
王星月眼见地停顿了一下子,还是开口了。
“他的身份。”
“你是指?”
“您看到了,他是个达乌人。”王星月说道,虽然语气依旧,她那亮闪闪的眼睛里满是金色的辉光,手指也攥紧了那块写字板,“既然他很有可能来自外侧,那或许意味着,我们可以通过他了解到一些关于达乌人来历的线索,甚至可以借此来溯源安格托利的历史...”
“我想知道,是什么驱使你有此种想法的?”
“主管,父母给我的名字里,带着星和月,那是他们研究了一生,却始终无法企及的东西。我想,我也从他们那里传承了某种品质。”王星月眨了眨眼,“可能,我也像他们一样,总是在好奇吧。”
“可是王星月,记着,好奇并不该成为任何行为的理由,尤其是关于达乌人的事。”
褚阳婧神色凝重地盯着对方,如此嘱咐道。她想起了之前在达乌人教室看到的那个女孩,那时她的眼神就和面前的王星月一模一样。于是,她伸出手指蹭了蹭王星月认真的脸蛋,皮肤光滑细腻,还冰冰凉的,就和她的气质一致。
是的,她更喜欢王星月冷若冰霜的时候,而不是另一幅好奇热烈的模样。
“...年轻人啊...呵,年轻真好。”
“褚主管...”
“王科长!那家伙!你看!”
正在此时,主控室那边传来了惊呼。
听闻此讯息,王星月和褚阳婧一同回头,几乎所有研究员都已经站起了身。她们顺着其中一名研究员手指的方向看向了玻璃房间的内侧。
不知何时,玻璃屋中的“象面人”已经坐起了身,他的身子朝着主控室的正方向,双脚触地,两只胳膊耷拉在大腿上,笨重而畸变的脑袋就那么低垂着。他的后背因为呼吸而缓慢地上下起伏,仿若一块起伏不定的肉瘤,就这么看上去的话,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应该还算不错。长久的静止之后,“象面人”把一只畸形肥大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脸上,像是在打瞌睡,像是在遏制头痛,又像是在为什么而感到苦恼。
“快,放大声讯控件。”
二人重新回到主控室,所有的研究员也跟着忙碌了起来。
“心率升高。”
“血压升高。”
“脑波轻度紊乱。”
“别急。”王星月抬起手,制止了所有研究员正欲调整维生装置的行为。
“... …”玻璃屋外的扩音喇叭中,播放着“象面人”沉重的呼吸声,那声音像是严冬的寒风,又像是荒漠中的沙暴,粗哑而迟钝。而在那呼吸声的间隙里,依旧夹杂着几句无法理解的语言,只不过这一回听得更清晰了,那的确是一种带有智慧的声音。
没错,那是一种语言。
褚阳婧随着王星月来到玻璃幕墙的最前端,后者下令延缓对“象面人”各项生命指标的自动补救措施。她一动不动,安静地盯着呼吸毫不均匀的“象面人”,留意着他的任何行为。
“... …”
“... …”
“这…”
“... …”
“这里是…”
一段喘息之后,“象面人”又讲话了,虽然因为气道被体表膨胀的肉块压得变了形,导致嗓音听上去怪怪的,但总算是够听得懂的语言。
“他会讲安格托利的语言。”
“是的。”
现在看来,他很可能有在安格托利生活的经历。
他吃力地将只已经变得像肥大如树干般的手指举到眼前,翻来翻去,仔细地端详一阵子之后,又重重地垂了下去。肉球般的脑袋在肩膀上来回轱辘了两下之后就再没有抬起。看上去,象面人并没有做出更多动作的欲望,也没有继续表达的意愿。只像是在搞不清楚状况般不断地观察、体会着自己的躯体。
“这…是我…吗”
依然是沉闷的自言自语。
“我是…谁?”
接着,“象面人”又喃喃地冒出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