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13——我要回到我的故乡

作者:千小南 更新时间:2023/5/27 20:27:34 字数:5034

“我是…谁?”

象面人一只手按着脑袋,一边摇头一边说着,他的声音带着源自喉咙的鼾声,只是讲话也会严重影响到呼吸。看来,下一阶段需要王星月为他安排呼吸道清理手术,从疏通、置换,或是直接切开中做出选择,褚阳婧猜测,她大概会选择最后一种。

“这里…什么...地方...”

“这里是安格托利中央的厉狮城,厉狮大厦附近,你现在很安全。”褚阳婧手指向上一勾,示意提升麦克风强度,以照顾对方可能同样被堵塞的耳道,接着,她缓步贴近玻璃小屋,用低沉而温柔的语气回答着,一字一句、小心翼翼,不愿惊动到对方,“请仔细回忆一下,你一定要回忆起来,自己是谁。”

“我是…谁…”

“象面人”一边重复着,一边费尽力气抬头来,看向了发出声音的褚阳婧。那从脸部涌出的丑陋肉团顺着脸颊坠到了两侧,如同腐块的波浪。他盯着玻璃幕墙外的褚阳婧,像是在细细观察,又像是在努力思考。不多时,那对夹在眉弓和脸颊肉瘤深处眼珠子突然冒出了生气。

“金色的眼睛…你是厉狮人?”

褚阳婧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无法判断此人是如何理解到“厉狮人”这个概念的。但好消息是,象面人说出了具备理性的第一句话,对话也总算是前进了一步。

“不仅仅我是厉狮人,你可以看看四周,他们也都是厉狮人。”

象面人仰头看向周围,可此时,他大概已经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请告诉我,现在…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我到底…在这里睡了多久?”象面人用手揉捏着自己的脑袋,有气无力地说着,“我想知道...现在到底还来不来得及...我的任务...”

“现在是7月13日,凌晨4点,自我们发现你开始,已经过去了整整60个小时。”褚阳婧回答道。

随着对话的进一步深入,“象面人”的神智稳定了一些,但依旧显得十分迷茫。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褚阳婧,想要以提问的方式来梳理自己的大脑,褚阳婧也愿意为他提供这种便利。

“7月13日?不对...”他环视四周,“现在是哪一…年的7…月13日…呢?”

“... …”褚阳婧皱着眉头,确保面前的畸形人不是在开玩笑。

“年份...请告诉我年份...这很重要...”

“现在是2064年。”

“2064?不...这不可能,你…说谎…现在怎么可能是2064年!”听到这个答案,“象面人”疯狂地摇着头,像是在抗拒着这个回答,但眩晕和颈椎的承受力阻止了他,他也很快恢复了平静,那些畸形粗壮的手指一点点地离开了面部,“...不,不…你没…有理由说…谎,只是…操作出现…了...误差…技术人员都已经...死掉了,我只能...这么做...”

“我再次强调,你现在非常安全。”听着象面人一句接一句的,令人无法理解的自言自语,褚阳婧不禁说道,“你大可以放松一些,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

...”

象面人安静了下来,透过玻璃窗依然能看到他的浑身的肉疙瘩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幅度越发地减小了。数秒钟后,他抬头望着上方点滴管中滴水的速度,低头望着自己的身体,望着身边跳跃着数字的维生装置,又转头望向玻璃房外数对正在观测自己的金色瞳孔,神态恢复了平静。

“不好意思...方才多有失礼。”这时候,象面人的语速恢复了正常,遣词造句变得连贯而熟练,讲话的节奏和语调也能体现出他是个具备相当素养的人,那份陈恳与坦然也让人不会再介意于他的外貌。但或多或少地,人们依旧能分辨出安格托利通用语并不是他的第一语言,“我想,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象面人再次抬起脑袋,这一次,他的视线集中在了一旁的王星月身上。

“啊...之前...是你一直帮我换衣服和清洗伤口的吗?”

王星月瞄了一眼褚阳婧,答道:

“是的。”

“...非常抱歉,也非常感谢。但我这个可怜模样,能做到的也只有口头感谢了。”象面人自嘲似的耸了耸肩,增生更少的那一侧显然耸得更高,“在你们发现我的时候,我的身上应该已经积累了相当的辐射量,真亏你还敢接近我。”

“我会配置好防护设备,也会掌握好暴露时间,此外,这也是工作需要。”王星月平静地回答道,“不必道谢。”

褚阳靖脑袋稍稍一歪,示意王星月代替自己继续询问

“那,能否请你回答我,你身上所承载的辐射从何而来?你又是来自哪里?”王星月抬起手中的纸夹板,开始在玻璃幕墙前来回踱步,实验室内便填起了她的高跟鞋音,“你是否来自安格托利的外界?”

“安格托利,对,我想起来了。这个地方叫做安格托利,唉,不是个好记的名字,到方才为止我都没有完整地回忆起来。啊,请放心,这只是我单纯记性不好罢了。”咀嚼着安格托利这个名词,象面人连连点头,“不过,我可以回答你,我并不是来自安格托利的外界。”

象面人确信地继续说道:

“因为我知道的…安格托利的外面,其实什么也没有。我知道,你们过一定周期,都会派遣不要命的达乌人通过肉体方式深入边界线之外,但到现在为止,你们一定还是一无所获,对吧?相信我,即便是一个不死不灭的人扛着仪器,从安格托利的一侧出去,没日没夜奔跑,绕地球一周从另一侧回来,你们也不会有任何发现的。”

地球?

他的意思是,大地真的是球体的吗!

虽然之前也有地质学家有过如此推测,地表也体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弧形,但因为对于安格托利的现状没有任何帮助,这项研究也就不了了之了。而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那安格托利外侧的世界,要比想象中大得多!

想到这里,褚阳婧的心中燃起一股微妙的情感,难道说,就凭借这畸形人一句简单的“什么也没有”,就否定了多年来厉狮人对外界世界的渴望吗?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到达过安格托利的最边境,从那里向外望去,那完全是一望无尽的未知之界,她不相信,偌大的世界中,就只有这么一片存在人类的地区。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是外界人,而是安格托利本地人?那你的身上为什么会带有α—37—1辐射?”王星月平静地跃过了疑惑,继续问道,“我们称之为α—37—1辐射是仅存在于安格托利外侧的,拥有显著特点的特殊能量射线。我想知道,对于这一点你该如何解释?”

“很抱歉,这个…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时机未到。”

象面人不是在说场面话,他的神态确实表现出了抱歉的模样,“不过请放心,我知道,自己的生命已所剩无多,在我死去之前,我会对所有事实和盘托出的。”

这句话后,现场气氛陷入了微妙的沉默。趁着这段时间,象面人伸长脖子左右张望了两下。

“有些唐突,但我也想冒昧地打听一件事。”他突然开口道。

“请讲。”

“你们当中,有人认识张倩么?”

“嗯?是个达乌人的名字,我不认识。”

王星月摇了摇头。

“那…周见呢?”

“又是一个达乌人的名字。”王新月皱了皱眉,“厉狮大厦这边的人,很多人半辈子也没有接触过达乌人,更不可能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了。这两个达乌人和你有什么关系么?你找他们干什么?”

“不,只是之前有缘见过的人罢了,我只是妄想着是否还能再见一面。”象面人笑了笑,“这是我的私人问题,对你我的目的都没有什么帮助。”

“但至少,我能了解到你曾经就在安格托利来着。”

“哈,你当然可以这么想。”

王星月终于得以在纸夹板上再落下一笔。

“抱歉…也是我的问题,我根本不应该去问一个厉狮人的。”象面人看着毫无情感起伏的王星月,咳嗽了两声,“虽说没有遇到过,但实际上,你们根本不会在乎自己所遇到的达乌人的,无论他们的幸福,无论他们的悲惨,或是他们即将饿死在你们的脚边,你们也会无动于衷,对吧?明明你们愿意的话,是可以从人员ID系统中帮我查到这么两个人的。”

“既然对安格托利的事情如此了解,对厉狮人和达乌人的事情也很熟悉。”面对不愿吐露信息的象面人,王星月只得顺着这些线索继续追问,“这么看来,你也是个达乌人咯?你的虹膜色泽也说明了这一点。”

“你错了。”象面人坚定地说道,“我既不是达乌人,也不是厉狮人。”

“你的意思是,你是不属于我们的,另一个人种。”

“我已经回答了您,但我恳请,不要通过我的回答妄加推测。”

象面人对王星月的说法没有再做解答,后者在纸夹板上补记了几句之后,也只有唐突停笔。

“那么,你没到城外的远郊,也没到其他城市,而是突然出现在厉狮大厦,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想,这一定是有理由的。”

“理由...嗯...说的没错,我是带着问题来到这里的...”象面人这次没有否定,却只是看了看自己病重的躯体,“可直到现在,直到我的生命即将消散的这一刻,我还是没能找到答案。对比起你们来说,我是个失败者。”

“我希望你可以讲出来,你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我的故乡正濒临毁灭,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寻找最终的道路。”

褚阳婧听得出,在那畸形扭曲的外表之下,是一个坚定不屈的灵魂。

望着面色严峻的众人,象面人笑了,但是那样的笑容中并没有任何的嘲讽和厌恶的意味,而是充满了仁慈和包容,他的眼神中迸发着勇气与希望的光芒,即便他明知死亡就在眼前,却依然能够凌然面对,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你的故乡?”

王星月翻开纸板的一页,纤细的手指捏着钢笔飞快记录起来。

“是啊,那是我最最思念的地方。”

“请告诉我们,那里是什么地方,还有,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遗憾,此时此刻,我还不能告诉你们更多关于她的事情。我很清楚,想要同厉狮人打交道的话,还是要保护好自己的底牌。不过请放心,只要我得到相应的东西和答案,我会将自己所知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们。毕竟,我可能是故乡的最后一个活人了,而这种状态也许也持续不了多久啦。”象面人说着,言语中有点威胁的意味,“不过现在,我希望能以另外的一种方式来描述它。”

在实验室所有研究员的目光之下,他将那对笨重的手掌轻轻扬起,追随着放射性检测器那单调却又致命的滴答音,象面人敲打起了拍子。人的声音遮盖了苍白的电子音,抚平了那令人恐惧而紧绷的精神,这一刻,仿佛这里不再是什么实验室,而是满簇着亲朋好友的一间小酒吧。

随后,象面人身体也微微摇摆,他放开了嗓子,旁若无人地唱起一首歌。

那首歌的语言大概就是象面人的母语了,听上去同他方才梦醒呓语的声调非常相似,在场没有一个人能听得懂。对于这群从没有别种语言概念的厉狮人来说,那些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可即便如此,当那首歌的歌词以及那动人旋律传达到褚阳婧的耳中的时候,却能让她同时感到优雅、勇气、诗意、浪漫与悲凉。这的确不该是达乌人应当拥有的复杂感情,也不是达乌人能创造出的艺术品。

“咳咳——”

当那首无与伦比的曲调被他本人的咳嗽声打断之后,象面人遗憾地叹了口气。曲子一旦中断,便没有再接续下去的必要了,此刻,他已经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这已经是呼吸系统受阻的他能做到的最好表现了。

象面人用力地提起肩膀,再次抬头看向了面前的两位女性。

“…呼…我记得…您说过,这里是厉狮大厦吧…像我这样异常出现的入侵者,对你们来说一定是件大事。”象面人扯起一点衣领,拼命地擦着脸上的汗水,“而我的苏醒,一定又是大事中的大事,对吧。”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

“所以我猜,在座的,一定有厉狮大厦的行政主管才对。”

听到这一刻,褚阳婧也向着玻璃幕墙靠近了一步。

“是的,我就是。”

“…啊,那太好了。你也许是知道答案的,这次一定没错。”象面人的身子也向前倾了一些,仿佛看穿了一切,他带着让人难以察觉的微笑,再一次,也是最后又一次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们的最后的‘希望’呢?”

突然间,象面人用让人难以辨别的神色冷不丁发出了一声询问,无头无尾,无因无果。

他仿佛根本不在乎对方是否能给与自己一个答案,而只是率直地问了。

然而褚阳婧已经从他古怪的声调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望着对方的眼睛思考了良久,尝试着揣度“象面人”的提问到底是不是指向自己所知的“某个东西”。如果象面人的目的真是自己猜测的那样的话,那么外侧的辐射、畸形人、消失的ID、突然降临、还有未知的语言…这些线索的意义将会串联在一起,导致整个事件的立场发生一场大逆转。

明明觉得不现实,可那种猜测偏偏萦绕在心头。

她感到脊背渗出了一阵恶寒,指尖发凉,引得王星月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于是,褚阳婧模糊地回答了一句:

“如果和我想的是同一件事的话,那东西已经成功了,它在等你。”

“是吗…”

逐渐地,象面人的模样开始变得焦躁起来。

“不好,主管…目标心率增快...125、130...”

“血氧下降…已接近临界状态。”

“神经紊乱,神经紊乱!他随时可能重新陷入昏迷...”

象面人的气息越喘越粗,窗边的各式维生装置都亮起了红红绿绿的灯,而玻璃房外的观测员们也一个接一个地报告起来。

王新月看了一眼褚阳靖,便转身比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前,“嘘!”,她为自己长官与那畸形人所交流的内容而感到期待。

“...太好了。”

象面人喃喃念道。

“那我现在,就必须要去完成我的使命了…我们还...尚存一丝希望...”象面人说道,语气分外地激动,他用笨拙变形的手指拔掉了手臂上的液体,那根钢针乓当落地,溅出许多红褐色的体液。

接着,他笨重地撑起两只胳膊,像刚学会走路的婴儿般摆动着双腿,扭动着不平衡的身体,挣扎地站了起来。

半小时前换的白色病服上,如今正一斑又一斑地冒出了赤红的晕染。

尽量让身体的移动显得规矩而稳重,象面人一边艰难地走向褚阳婧的方向,一边地说着:

“我必须…要…回到我的故乡…”

只歪歪扭扭地走了两步,他便双腿一软,昏倒在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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