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前,希尔斯酒吧开始营业不久。
可这个时候,周见却罕见地离开了他常驻的吧台,而是绕过包房和餐饮区,绕过还没有收拾好遍地铺盖的楼梯口,来到了酒吧最内侧。他伸手敲开了老板曼尼的办公室门,再用脚尖轻轻带上了屋门。
“老板,你找我。”
“周见啊,你先坐。”老板曼尼咕咚喝了一大口水,自顾自坐了下去,“现在也没别人,我跟你说点儿心里话。”
“您说吧,店长。”尽管对方已经如此邀请,可周见依然站在门前。他对面前这个男人充其量只有五成的信任,还都是在入职之初建立的。
“你来这里时间也不短了吧。”
“大概有四五年了。”
“在所有员工里,我还是最信任你的。”曼尼说到,“我不在的时候,事情都是你说了算。”
“但是你从来都在。”
“是吗?”曼尼用手掌磨蹭着下巴上的胡茬,转着蓝幽幽的眼睛好好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哈。是啊,我不能不在,在咱们这个地方过活儿,任何事儿都需要小心,稍不留神就会完蛋的,你明白吧?像我们这种开在厉狮城城边儿上的小店,风一吹就倒。一旦店倒了,说近了,像维克托他们那些苦孩子,都还得回下水道睡管道、吃垃圾。说远了,那些靠这点儿工资过活的伙计们,你、安妮、露娜她们,也都得跟着倒霉。”
“恩。”周见点了点头,这些话他是认同的。
“就像昨天的事,我本以为会像以前那样息事宁人的。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交易师带走安妮罢了。你以前也都见过,交易师从咱们这儿拎走人也是常有的事,可是现在...事情就没那么好说了。”
“你的意思是。”
“我直说了吧,这周结束的时候,我打算让夏荷离开这里。”曼尼仰到了靠背上,挑起眉眼。
“是吗?”
虽然表面上是在询问,但周见并不排斥曼尼的决定。
“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夏荷那姑娘,又漂亮,又热情,还愿意主动承担风险客户,她愿意在希尔斯干下去,那简直是我捡了个大便宜呀。现如今她还帮了安妮,呵,成了她的大恩人!”曼尼从嗓子深处憋出一声笑,接着摇起了脑袋,“但另一方面,她的做法却是害了我这间酒吧。”
“昨天的事,应该是夏荷、安妮和交易师之间的问题吧?”周见说道,“就算她的做法真的影响了希尔斯酒吧,那也是她和你之间的事情,为什么要特意地告诉我呢?”
“因为夏荷那姑娘,可没那么简单。”曼尼那两只灰白色的手掌相互摩擦起来,“所以我刚才才说,要跟你讲些心里话。因为我也想劝劝你,趁早离开那个女人。”
“这又是为什么。”
“相信我,总之就是...不安全。”
“是吗…那我先回去了。”周见当然不怎么相信,他转过身,正准备离开曼尼的办公室。
“几年前,我从做买卖的朋友那听过这么件事。”曼尼提高了些嗓门,才勉强把想要离开办公室的周见喊住,“他们说,有个芯片安植于脚腕的少女,只要跟她扯上关系的人,要么消失了,要么就是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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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曼尼的办公室出来,周见也多少感受到了店长所说的“害了酒吧”是什么意思。
距离安格托利的庆典日越来越近了,店里面的大家也应着这节日气氛打扮了起来,当然,仅指女性店员,就连不见人的后台员工哑巴菈米也换上了毛茸茸的毛皮外套,打扮成了某种早已灭绝的生物。最前端的夏荷和安妮都换上了象征天使模样的店员服,浑身上下尽是软蓬蓬的乳白色,看着赏心悦目。才这时候,入口处便已然聚集了相当多的客人,可惜,招来的都不是什么消费者,而是这条街上的一些穷鬼,也难怪店长会讨厌了。
他们也不进来饮酒,也不就坐,就那么围在夏荷的身边,七嘴八舌的聊着天。
“夏荷这姑娘可真了不起啊。”他们说道。
“是啊,年纪轻轻就这么有出息。”另外又有人说道。
“要我说,现在这年头,姑娘想要长些本事去工作,可是真的难。去找个厨子当师傅,没两天就被搞到床上去了。去找个剪头发的当师傅,没两天,又他妈的被搞到床上去了!他妈的,找个啥活计,结果都是被搞到床上去!最后只能带着一堆孩子过苦日子,唉。”
“啊哈哈哈。”夏荷被围在中间离不开,只能尴尬地笑着。
安妮藏在夏荷身后,一只手捂着半裸的胸口,畏畏缩缩,更是不知所措。
“小夏的父母是不是也特别了不起啊,才让你这么棒。”
“嘿嘿,那倒不是。”
“那他们一定也教了你很多东西吧?”
“啊,说起来,他们唯一教给我的事情,就是男人跟女人该怎么交配来的。我还小的时候,他们就给我打过个样儿。可后来他们跑了,我就没再见过了。”夏荷说着,耸了耸肩,“但后来,我见过好多次猪跟猪交配的模样,一个骑在另一个上面蠕动,嗨,感觉也就大差不差。
这下轮到周围人尴尬地笑了,看来他们是低估了夏荷的下限。
可他们却不依不饶,围着夏荷,继续聊天,继续开玩笑。
但最后,这些人的话题总是归结于相同的一处。
“小夏荷啊,我家孩子也欠了不少外债呀,交易师要来了。”
“夏荷...能借我一些吗,嘿嘿,就五万,过两天我能还你一倍!”
“夏妹妹,我朋友也想开间小铺子,就缺点钱。”
无论是之前认识的,只有一面之缘的,或是那些陌生人,他们都是奔着朝夏荷借钱来的。看来,有人把夏荷替安妮付一百多万欠款的事情传出去了。
是谁把这件事说出去的呢?周见摸着下巴。
是店长?是安妮?还是交易师那边的人?
但周见明白,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夏荷同那些围着自己的达乌人揪扯了许久,一枚灰币也没掏出去。只是哭丧着脸连连求饶,说自己哪怕拿出一个子儿,今天晚上都得饿肚子。
与此同时,露娜只身靠在周见面前的吧台上。与安妮和夏荷不同,她身上穿了件“恶魔”主题的服装,露着肩头和肚脐,嘴唇涂得艳红。那裸露的小臂和腰部尽显肌肉线条。据她自己讲,早些年的时候,露娜是在别的城市做体力劳动的,挖过隧道,挑过水,还当过安保员。
露娜的视线也在紧追着夏荷的方向,眼神靡靡,除去招待客人的时候,她总是这样。以往的时候,周见一定会选择视而不见,而今,他也在好奇露娜此刻在想些什么。
“喂,周见,看到了么?”
“看到什么。”
“你的天使小姐姐,快要被那群灰秃秃的家伙们给瓜分啦。”
“夏荷她比我年纪小得多,怎么会是姐姐呢。”周见又直又硬地说道。
“你想,天使哎,就会给人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吧!看着又漂亮又软和,那不就是可靠的姐姐的感觉吗?”露娜望着周见,轻轻眨了眨眼,“从前啊,是由我来扮演这种角色的。”
“哈。”周见陪着笑了一下子,“那你口中的‘灰秃秃的家伙’,又是指什么?”
“那是因为,所有人在我眼睛里,就都是那么一种单调的灰色。像是沉积下的泥土,像是腐蚀掉桌椅家具的污垢。每个人的区别,也就只是灰得程度不同罢了。”露娜继续望着夏荷的方向,一伸手指,眼睛像是已经望穿了他们,“你看,那些凑夏荷凑得最近的几个,那个裹头巾的女人叫做王真,常年在这附近游荡。去年,她卖掉了自己的孩子过活儿,而如今又是身无分文了。”
说罢,露娜的手指又偏往了另一个方向。
“然后,那边那个喊的最起劲的男孩子叫做阿宁,他在自己家乡做了坏事,带着两个缺了胳膊的女人被赶了出来,不过前些日子,那俩女的都已经饿死了。”露娜把嘴巴藏进手肘里,像是要挡住自己的讲话的动作,“他们每一个,都和安妮的家庭一样。而他们,都已经成为了泥土,自己糊在地底站不起身来,还要拼命地把别人拖住,能拖一个是一个,时间长了,他们就跟着一同浑浊。”
“露娜,你说话怎么像个老头子一样。”
周见不禁笑道。在他过去的认知中,露娜大致和自己一样,是个对所有现状都表现出无所谓态度的人,对任何异状也都是冷眼旁观,最多就是站在外围跟着嘲笑两下子。还从没像今天这样啰里啰嗦过。
“哼,我会的词儿没你的夏荷多,也就只能这么说啦。”
“哼…那我呢?”
“你啊。”露娜上下一打量周见,“你早就已经漆黑一团了。”
“黑了…”周见皱着眉,“按你的意思,这可不是件好事儿啊。”
“那是之前,现在不一样啦,夏荷出现之后,你变了。变得也能像现在一样,跟我在这儿聊天了。”露娜仰头望了眼天花板,摇了摇头,“不,应该说从那天起,整个希尔斯都变了。”
“是吗。”周见不置可否地接道。
“周见,这对你来说,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露娜语速慢下来一些,视线抹向一边,脸颊上也冒出了些红晕。
“什么?”
“爱情?”露娜问道。
“爱情?”周见也用同样的语气回问。
“是啊。”像是终于说出了口,露娜才最终把视线挪了回来,“那是我们达乌人的生活里,最没用的东西。是比每日每夜为生存而奔波,以及没日没夜因彼此的肉体而欢畅更高一些的东西。”
“哼。”周见将手边的毛巾叠得方正,不置可否。
“哎,你能告诉我,你有多爱夏荷?”露娜步步紧逼。
“多爱?我不知道。”周见望着聚在人群中央的夏荷,看着她可爱的脸蛋上挟着笑容,随着她手舞足蹈的讲述,裹着白色羽毛的柔软胸脯都在震颤着,“我甚至不确信,那是不是爱情。”
“是吗,那我呢?”露娜笑了,艳红的嘴唇闪烁了起来,“你能告诉我,你对我有过和对夏荷一样的看法过吗?”
“没有。”周见答得斩钉截铁。
“真直接!不过…那就对了。”露娜说道,“那就是爱情,是唯一的,特别的感情。爱情真好啊,我是说真的,虽然那是人人口中的‘没有用的东西’,但我却觉得,每一个女人一定都渴望着爱情呀。”
说罢,露娜从胳膊下伸出一根手指,指甲上的甲油漆黑如夜,她戳了戳周见的腰。
“那姑娘是白色的,你可要珍惜她。”她最后说道,“如果想要保护好你所爱的人话,从现在开始,你就要找寻好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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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今天可真热闹啊。”
“是啊,人不少,看来得耗不少时间了。”
“今天的工作还挺重要的,毕竟关乎到二十万的悬赏金嘛。”
嘈杂的人声中,不知什么时候混进了一问一答,两个陌生的声音。
说是陌生,其实只是指声音而已。对希尔斯酒吧的店员们而言,这两人的模样可并不算生人,他们之前也有来这里过,但还从没讲过话。每一次他们来到希尔斯,都是照理四下巡视一圈便匆匆离开了,根本不愿意同这帮子下流、腌臜的达乌人共处一室太久。
两对金色的眼睛迅速在所有人脸上扫过。
“你们,先安静一会儿。”
两位来者,是街区周边的厉狮人巡卫员。他们不常出现在这里,也不常同这里的住民有交流,闲散的达乌人也不了解他们的具体工作。
原本围着夏荷的达乌人一哄而散,散得满屋子到处都是。但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胆敢跨过两名厉狮人的身边,只是仓皇、无目的地,像苍蝇一样在屋子里来回流窜,直到惶恐散去,心思平静下来一些之后,他们才愿意找个不起眼儿的角落站定下身子。
这种感觉不同于以往。
两位厉狮人巡卫员不像之前的橙色工人,或是交易师那样。他们代表着身后的厉狮大厦,代表着整个安格托利的统治阶级。他们平静而文明,穿着整洁得体的制服,一举一动都是照章办事。他们甚至不会像别的厉狮人那样,对达乌人总是露出鄙夷之情。而被他们带走的人,会被允许同家人道别,也被允许携带任何东西,甚至被允许饱餐一顿后再离开。可在那之后,那些人大多都会了无痕迹。
“我们接到了举报,听说,这里有某个达乌人使用禁用词汇来的。恩,按照录音来判断,那人用过C级,乃至A级词汇。”那厉狮人用指尖敲了敲手中的显示屏,“随便使用高级词汇的下场是什么样的,你们应该知道吧?每周的祈祷日都有讲过吧?我也就不再啰嗦了。”
那厉狮人讲到一半,在所有人的脸上看了一遍。
“我们这儿有确切的录音证据,怎么样,有人愿意承认的话就省事儿多了。”
众人各自靠在各自的角落,没有人应声。
“没人承认吗,好吧。”厉狮人重新打开了手中的屏幕,一些嘈杂的声音从其中传来,“店里面的人,你们一个个排好队,从我身边儿过去,我让你们讲话就讲话,比对声纹,知道了吧?没事儿了,你们就可以直接离开。”
在公共场所使用高级词汇是达乌人的大忌,基本没有人会违反。所以说,希尔斯的大家基本都明白,这些厉狮人是奔谁来的。
夏荷转头望向了周见,正与他的目光相对,只是片刻她便明白,举报自己的人绝不可能是周见。
“那就别呆着了,一个一个来吧。”
几声敦促之下,之前围坐在夏荷周边的达乌人都从酒吧的各个角落一个个地冒了出来,乖乖在厉狮人巡卫员面前排起长队。
厉狮人挨个检查他们的嗓音,用手指对着他们的喉咙指指戳戳,对着他们的身体上下触碰。而那些达乌人在被碰到的时候,身体就像是被针刺扎伤一般跟着一战一战地抽搐,却又不得不表现得顺从。
当轮到维克托的时候,他冲身后的夏荷使了个眼色。
就如同往常一样,他装模作样地失去了平衡,一肩膀跌撞在了其中一名厉狮人的身上。一般来说,他接下来会栽在地面,鼻子和牙齿在撞击下淌出鲜血。但谁也没能想到,这次却没有那么顺利。
那厉狮人向后退了一小步,一只手迅速地摸到了腰间。
“咔啪”的一声刺耳巨响,这些迟钝的达乌人除了吓一跳外,还没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维克托以不同往常的姿态倒了下去。
一声声颤抖着的尖叫由整条队伍冒出。周见不由得从吧台后方跑了出来,他望得到地板上维克托的模样。那张脸变得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楚,血液咕嘟嘟低在地面上淌开,浸染在人们的鞋底。黑红的血液溅在桌椅和吧台上,嘀嗒嘀嗒地往下落着。安妮掰开围在身子四周的桌椅拼命向前,像失去重心的玩具一般扑倒在维克托的身子上,奶白色的天使服上**着鲜血,一瞬便变得又沉又肮脏。她的嗓子儿里像是住了一只怪物,有时发出低沉的呜咽,有时则是夹杂着痛苦与恐惧的号泣。
她紧紧拥起维克托的身子,双手抚摸在他的脸上,她凑近了亲吻,再亲吻,血液流进她的嘴唇,被她贪婪低咽下,仿佛那是身无分文的他留给自己的最后的东西,不多时,泪水伴着鲜腥的血液便染红了她的脸蛋和前胸,只有一对眼睛还痴痴低望着她面前的躯体。
但即是如此迟钝的她也看得明白,维克托这次再不会醒来了。
巡卫员中的一个蹲在旁边粗略看了两眼,便重新站起身去。
“怎么样?”
“怎么样?脸上被你开了个大洞,你还指望他跳起来继续讲话吗?”站起身的那一位显然有些不耐烦,“死了。”
“记得叫清理班的一会儿来一趟。”
“那是要额外计费的。”
“我当然知道。”
“好吧。”
“嗯,那下一个。”
一句冰冷的回应后,站在门前的巡卫员继续冲着队伍划拉起了指头。
没有惋惜,没有咒骂,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在厉狮人的面前,孑然一身的达乌人的生死既是这样,生来无人在意,死后也不见波澜,一切稀松平常。如果不是死得特别离奇或是愚蠢,连成为别人茶余饭后话题的资格都没有。
多年来,厉狮城都有着这么一句俗语:如果你家马桶堵了,那一定是有达乌人的尸体塞在了街区的下水道。
厉狮城的下水道,以黄昏最为清澈,又以清晨最为浑浊。每一日,伴随着垃圾和粪便,从下水道冲进安兰河的达乌人的尸体中,能拼成整人儿的都至少有两具。其他陈旧的、半新的边角料更是不计其数。
而那里,正是维克托曾经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