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滴答着血液,越来越多,染的范围也越来越广。
希尔斯酒吧的地板上,到处都蔓延起了人们带血的鞋印,排队的达乌人逐渐不再在乎那具尸体了,既然没法逃开,人们只有选择无视他。即便鞋底上沾染了那个年轻达乌人的血液,踩得到处都是,可出门后,只需在白地上蹭两下也就干净了,这里的一切便再与自己无关。他们没有人再在乎这里是否死过人,只是继续在厉狮人面前履行着自己的受检责任,好赶快离开这里。
整支队伍长得像破布拧成的绳子,沾染着无辜者的红,沉默地摇摇摆摆。
唯有夏荷站在安妮和维克托的身边,沉沉地低着头,盯着昔日同伴的尸体,她只感到一阵窒息,胸口内的酸楚和痛苦凝固在那里取不出来。她拼命地按捺着自己的情绪,只是因为他身边的安妮。作为除周见之外同自己最亲近的一名店员,看到她几乎瘫倒在地,夏荷只觉得无比心痛。
她试图前去安慰,便向着安妮伸出了一只手。
“不要靠近我啊!”安妮抱紧那颗滴血的头颅,缩紧身子,大声咆哮。
夏荷的手指像是触电般地弹回。
“喂,不要吵。”门口那边传来了厉狮人不耐烦的声音。
“我不管你们是哭是喊,最好不要影响到这边的检查。”另一个也补充道,“不然我也得想办法让你们闭嘴。”
“... ...”
夏荷只有挨着安妮蹲下身去,可还没等调整好重心,她便被安妮一把重重推开,跌坐到了地上,那件同安妮一模一样的奶白色天使装也同样浸染了血污。
“你…你为什么不早些承认?”
安妮用颤抖着的声音问道。
“…诶?”
夏荷停下了动作,发出了声小小疑问。
“那个声音,不就是你吗?”
听到安妮的这句话,希尔斯酒吧所有人都愣住了,周见、露娜,甚至是那些今天第一次这间酒吧的路人,就连厉狮人也不得不跟着侧目,两人即刻停下了正在进行的声音筛查。血泊中的夏荷成了全场关注的焦点。
“你为什么不承认!”
“厉狮人的检查,你躲得过去么!你不是迟早被发现?”
“为什么不早点站出来!那样…维克托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他是被你害死的!”
一句接着一句的指责,安妮抛下了维克托的尸体,那颗已经被打出一颗大洞的脑袋翻出了猩红的血肉组织,森森白骨和粘稠的脑髓清晰可见。她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矮小的身子早已沾满鲜血,那对本是由羽毛编制的天使翅膀黏在了一起,膨散出畸形丑陋的几根毛发,血色浸满了她的嘴唇和牙齿,她死死盯着夏荷,开始咆哮起来。
“就是她!”
“那录音里,违规使用高级词汇的人就是她!”
“腿上有芯片的人也是她!”
“我还知道,她肯定在你们的学校那里窃取过知识!”
“这肯定够你们带走她的啦!”
安妮的一根食指颤抖着,却死死地点向了夏荷的脸,那指尖在滴血。
夏荷的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两只如宝石般亮闪闪的眼睛就那么停在对方的指头上,像是不敢相信对方说的话。
“... ...”
“没错…”
“…对,就是她!”
四周的人群像是终于苏醒了过来,他们开始围着夏荷一句接着一句地补充了起来。越说,声响越大,越说,他们越确信,越说,情绪也越激烈。安妮的告发像是在所有人的心头点燃了一支火苗,怨恨与恶意随着那火苗蒸腾而起。
“巡查员大哥,我们听说她有不少钱,那肯定是从别的地方弄来的,我一开始就知道,准没好事!”
“她肯定跟那交易师有瓜葛的。”
“没错,我之前在这条街上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女人,肯定是从什么地方逃来这儿的!”
“安妮说的没错,你要是早点承认!那男孩子也就用不着死了!我们也就不用陪着你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是你害的...”
人群中,一个高个男人终于按捺不住情绪,率先从队伍中跑出,弯腰拽住了夏荷的领口,生生地将她拎了起来。而夏荷只是用手护着自己的衣襟,眼睛却倔强地偏向了一边,不愿望向面对着的人,也不愿说一句话。因为直到方才,他们还围坐在自己的周围,开着玩笑,讲着身边的趣事,安妮也像往常一样,畏畏缩缩地藏在她身后,与她一同分享着这些欢乐。
周见看不到她的面容,只猜得到她也许是在流泪。
“啪。”高个子男人的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了夏荷的脸上。
“你这混蛋。”
一声恶狠狠的指责。
夏荷精巧的头发被打得散乱,她咬紧牙关,依旧没发出任何声音。
下一刻,所有达乌人一拥而上,他们七手八脚地拉扯起了夏荷。将她身上那白灿灿的天使羽毛扒了个精光,羽毛的碎渣如同扬起一场大雪般散到空中,到处都是。在场的,不论老小,每个人的手中都死攥着一把那羽毛,带血的,不带血的,似乎是攥紧了夏荷的尊严。达乌人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欺辱她人的方式,而这种方才还被人们捧在天上的人,此时仿佛更值得这种羞辱。
她的衣服被撕扯了个干净,露出了赤裸的肉体,光滑的脊背、露出了纤细的锁骨,以及健康而丰实的胸脯。
当然,还有那奇诡的纹身。
所幸的是,那些纹身在昏暗的光线下并不显眼,只显得粗糙而单调。夏荷腹部的那一小块关键部分还好好地藏在内裤里,没有被他人看到。
“够了,该停手了。”
为了防止事态愈演愈烈,厉狮人开口阻止道。他见识过许多次由崇敬即刻转为恶意的瞬间,也见识过达乌人在你推我搡的潮流中逐渐疯狂,那种疯狂会将他们的目标摧毁、杀死,最终一哄而散。换作以往,他倒不介意看那么一出好戏,但今天不行。今天这位被检举的姑娘可不是一般的犯人。
“哦,原来如此啊,我知道了,举报这位小姐的人就是你吧。我听得出来,你的声音和举报讯息中是一致的。”
驻在门口的其中一个厉狮人望着安妮,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
“听说了,你需要钱。这项举报价值二十万灰币的,视情况也许会更高的。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便当场兑现。不过啊,要举报违法者,大大方方地举报就行了,别总是藏着掖着,反正你们以后也再不会碰面了,被人记恨又能怎么样,手里捏紧了钱,连噩梦都不会做。你说对吧,达乌人小姑娘。”
“... ...”
安妮听了,嘴角呢喃,却并未否认,指向夏荷的那只手依然坚定。
“他妈的。”
伴随着一声怒吼,安妮的身子被一击打翻在了地上。
扮作恶魔模样的露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安妮的身边,一脚狠狠地抽在安妮的侧腰,将她踢回那摊血污当中。紧跟着,露娜跟上去,用一只高跟鞋踩踏着安妮的胸口,将她跺在地面,迫使她将刚才喝进喉咙里的鲜血全都呕了出来。而对方也一手掐住了露娜的脚腕,站着鲜血的指甲深深嵌进了露娜丝袜下的肉体,可她看着毫不在意,微丝不动,反手更是扯起了安妮的头发。
“原来你早就出卖夏荷了啊,你这贱女人。”
“... ...”
“你忘了前些天发生什么了么?你忘了,夏荷她帮你结清负债了,是吧?一百多万的负债!是她把你从交易师的手上救了下来,让你不至于被剁了胳膊,像个废物一样过下半生,又或者被抽了神经,做一辈子的痴呆!是她让你能继续在希尔斯呆下去的,不,是她让你活下来的。”露娜的眼中燃烧着另一样的火焰,愤怒让她失去了疼痛感,即使小腿已经被抓出了伤口,依然无动于衷,“在整个希尔斯,夏荷最照顾的人不就是你吗?然后呢?你就这么跟她报答的?”
“关你什么事,管好你自己!咳咳…”安妮咳嗽着,一脸仇视地盯着露娜,“还有…你才是...贱女人。”
她仿佛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而是自顾自继续说着。
“仅仅还了钱能有什么用!什么事情都没有解决!我那老爹是个无底洞,今天还了一百万,明天就又可能搞出二百万!我妈妈已经被逼死了!我再呆在这里的话,肯定又会被他拖进洞里去!这个时候…我只能选择逃跑,带上奖励的二十万灰币逃跑,跟上我的维克托,我们去哪里都好...我只想永远离开这个地方...”安妮挣扎着说道,“换了你呢,你就不会出卖她吗。那可是二十万灰币!你多少时间才能挣到那么多钱啊!”
露娜带着满脸的厌恶,紧闭双眼,脑袋向后微微一仰后,才开口道。
“可现在呢?维克托已经死了!”
仿佛这条真理才刚刚被发现。维克托的尸体依然静悄悄地倒在那里,四肢扭曲地瘫在躯干的四周,一动不动,那脸上被开了个大洞,只剩下了下颌、耳朵,和天灵盖还留在原处。蔓延至整个地板的血液,也都是曾属于他的,如今却冰冷、黏腻。
是啊,他已经死了。
“维克托...维克托...不,他没有死,他是假装的,就和以前一样!再等一会儿...等事情过去之后,他还会醒过来,再来找我的,是的!”安妮崩溃地避开了对方灼热的视线,双肩颤抖着。露娜的话把安妮的神经又扯了回去,她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为了实现与维克托苟存下去的私愿而做出的行为,反倒招致了爱人的死亡。这样的因果是她无法承认的,她宁可把这些仇恨和悲痛转嫁到他人身上,转移到她所认为的元凶——夏荷的身上。
这种由泥土升天,又重新坠入地狱的感觉挖空了她,让她恢复了达乌人最常有的,歇斯底里的模样。
“你们,明明你们一定也想要出卖她的!对吧?店长,你,周见,还有后台的那些人,都盘算好了,我们都是达乌人,不是吗!”安妮继续叫喊着,唇齿间拉扯起了血丝,“只是被我抢先了而已!你就因为这个记恨我!对吧!我明明看到你也总到城区里去的,你肯定也准备好告发夏荷了,对吧!你说!对吧!”
最后,安妮又看向了露娜,眼中弥散这狂信,“你才是贱女人!贱女人!”
“啧…”
乓当一声,露娜一甩胳膊,边敲碎了手中的一支酒瓶,其中的廉价酒液咕咚咚流出,如清水般移去了侵染地面的血渍。
她用碎瓶子的玻璃尖顶住安妮的额头,残留的清澈酒液弥散在对方脸上,紧接着,又逼出了更新鲜的血液。
“倒不是想要打断二位,可如果闹出命案的话,你也要跟我们走喔。”
一直在看戏的两名厉狮人好像终于憋不住了,在一旁提醒道。
争执间,夏荷已经被围观的达乌人拉扯起了身子,被推搡到了厉狮人的面前,他们对着她的样貌上下打量,注意力也没怎么放在那纹身上,也许在他们看来,那也只是些达乌人的粗俗喜好——除非他们看到夏荷小腹的那块图案。个子稍低一些的厉狮人掏出了一块交易仪,半信半疑低在她双腿的外侧上下试探着,直到靠近右腿腿窝的地方,仪器才像是起了反应,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指示灯也由红转绿。
“了不得,还真有异常芯片,看来今天是条大鱼。”高个子的眼睛都闪出了光。
“你看。”拿仪器的那却没有急着庆祝,他在面板上盯了好一阵子,才选择将显示屏递给了同伴。
“我看看,哈,金额不小,这女孩儿可不是个普通人。”
“不,现在看来,那些都不是重点,”持仪器的那个依然盯着自己手中的显示器,一点没有抬头的意思,“你好好看看,她的储蓄类型。”
“储蓄类型怎么了。”另一个听到,也冲着显示器眯起了眼睛,“…怎么…会有埃金币?”
储蓄类型中的埃金币之所以会让厉狮人感到诧异,是因为埃金属于厉狮人独有的结算货币。整个安格托利存在着两种交易货币,既是埃金和灰币。埃金是可以用来兑换灰币的,灰币却不能反兑换埃金。一般来说,厉狮人是可以使用埃金、灰币两种货币来进行交易,但达乌人只被允许使用灰币,他们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将灰币兑换成埃金。
所以说,正常的达乌人账户储蓄类型,应当只有“灰币”一项才对。
“检查虹膜,现在。”高个子厉狮人的神色严肃了一些,即刻下令道。
“恩。”
矮个子厉狮人扯过夏荷的身子,一只手粗暴地掐着她的脑袋,另一只手掏出一支小型手电的似的东西探向了她的眼睛,没几秒钟,结论便有了。
“她只是个达乌人,没问题的。”
“怪了。”个子稍高的厉狮人望着夏荷摇了摇头,他蹲下身子,两只手捧起夏荷的小腿,左右摆弄,观察着腿窝附近是否留有其他痕迹,许久未得出结论后,他只得重新站起身,向面前的达乌人姑娘询问道,“你腿上的芯片可有些问题,它是从哪里来的?”
夏荷被扯住了脖子,只是咳嗽着。她的双手只是奋力地遮挡着裸露的上身,眼睛依旧执拗地瞥向一旁。
“不愿意回答嘛。”
“倒也无妨,跟我们回去就是了。这块芯片本身,和你躯体多年以来的提供的神经信号会告诉我们更多信息的,所以无论你愿不愿意开口,我们都会这样做的。”说着,个子稍高的厉狮人收起了工具,而其同伴让开了出口,以允许其他达乌人进出希尔斯酒吧,“说实话,感谢那个出卖你的姑娘吧,有她在,我们才能省下了不少时间,其他人也不用呆在这儿费心费力了。
“... ...”
———
———
此时此刻,一直没有动作的周见依然留在吧台内侧,依然满脸淡漠,就如往常一样。
他同那些匆匆离开希尔斯的客人们道别,井然有序地为之后用来清洗地面和桌台的血污而准备拖把和抹布。计算起了方才的冲突中,到底损失了多少酒液和酒杯,以便老板曼尼之后的补充。是的,一切尽如往常。
可不同的是,他的视线一直黏在两名厉狮人的脸上,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在他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