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5点59分,王星月又一次在闹钟响起的前一刻,准时按下了开关。
入职放射性研究实验室将近4年,她的睡眠时间已经随着食量一起变得越来越少。也就是几天前,王星月被主管褚阳婧点名要求加紧增加营养补充。于是,每天的餐食量都可见性地上升了几乎一倍,搞得她不得不顿顿对着摆满餐盘的肉类和碳水化合物直皱眉头。
褚主管这样的要求,必要性何在?
还在餐桌前苦苦坚持的她,总是如此向用餐完毕准备离桌的同事询问。一般得到的答案都是:因为主管偏爱你啊。
但王星月心里明白,那是决不可能的。
褚阳婧在对自己提出这条要求的时候,是带着绝对的命令口吻的。自己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其中的力度和企盼,甚至是一种不可拒绝的使命感,那绝不是“偏爱”这种虚无缥缈的理由可以解释。王星月也尝试着追问下去,可褚阳婧从不会给出明确的回答。
想到这里,王星月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六点整了,正是自己该起床的时间。
脚掌不慎触及到冰冷的地面,惹得她不禁踮起脚尖,她左顾右盼一阵,又努力伸腿,用脚趾勾回昨夜睡前被踢飞的毛绒拖鞋。这些天,王星月面对的是脑力和体力上的双重压力,导致她回到房间一沾床就再也起不来,拖鞋被甩飞出去老远也懒得去整理,只等着五个小时的睡眠后,自己再次精神焕发。
想到这里,她挑起一侧的肩膀嗅了嗅,又竖起一条大腿闻闻,果然,还隐约有着昨天残留的汗水味,美美地泡个澡,舒张筋骨是上佳之选,可惜,现在已经没有那个时间了。
况且,放射性研究实验室经常会存置一些从垃圾堆里淘来的杂物,剧毒的溶液,花样百出的药品,还有浑身长着五颜六色恶烂毒疮、内脏溶解的“奔跑者”,常年充满着各样刺鼻的气味,谁又会在意自己身上是不是有味道呢。
她靠到衣柜前,迅速换上贴合身形的内衣裤,那是一种乳白色的,紧绷的胶体内衣,是厉狮城内相对朴素常见的一种女性内衣,方便行动和长时间的穿戴。据广告上讲,它还有某种修身塑形的功能,对此,她也曾煞有介事地测试过,前后几乎没有区别,可她也没找到个人去抱怨这件事。
接着,王星月便在外面套了一层轻薄的白色衬衣,罩起自己裸露的锁骨和肚脐。折好衣领,露出脖颈,胸口前的两颗扣子依然敞着。如果再加上墨色的短裙长袜,以及那身大了一号的白大褂的话,这就是她平日里示人的完全装束了。
她站到了镜子前,趁着些冰冷的水流抚到脸上,清理起前日以及夜晚积累下的疲倦残留。并细致地,一缕一缕地,将散在脸前的发丝一些些拢向耳后。最终以白色绳结绑靠,束成一支如绸般漂亮的马尾辫。
作为收尾,她从柜子里取出自己特制的唇彩,其中含有着王星月提取的光敏结晶粉末,呈现出偏冷调的淡紫色。在双唇上下勾画下均匀轻浅的两抹,她便恢复了平日那种清冷干练的形象,王星月对着镜子左右照了两下子,随后,她用小指戳了戳自己的脸蛋。
不错,依然在健康范畴。
倒不是她害怕辐射会影响自己的容貌,或是健康,而只是证明着自己还能在放射性研究实验室里钻研更长时间。
王星月扎好领带,转身看到了经由作息识别仪器而运送到桌上的早餐。
不同于达乌人那种简单枯燥的,纯粹用来充饥食物,厉狮人对餐点还是颇有讲究的,他们不仅要补充足够的能量,还需要营养均衡,蛋白质充足。更多的时候,还要求美味。
对于各项预算都处于顶级的放射性实验室来说,安格托利最为珍贵的哺乳类肉食、禽类肉食都已经算是家常便饭了。其他部门即觊觎于实验室的豪华餐品,又对他们恶劣的工作环境避而远之,十分矛盾。
安格托利境内,除人类外的绝大部分大型动物都已经绝迹了。无论是历史中被称为“宠物”的猫、狗、鹦鹉,又或是作为野生动物的大象、狮子、猿猴等等。
看来,人类对与动物的共存只保留着最低的底线,即是,它们能够稳定地为人类提供自己的肉类作为食物,比如猪、牛、鸡等等。可即便如此,它们的数量也只够提供给这些高层级的厉狮人品尝。
有人觉得,人类对于其他生物太过残酷,也有人说,人类也曾自顾不暇。可无论是哪一种,史书上都未曾记载。
王星月在桌前坐了下来,用筷子挑起一块肉片。
今天的熏牛肉被切成了均匀的薄片,王星月心知肚明,那一定是厨子芬妮偷偷藏了一些牛肉边角料去卖黑钱,又或者单纯是偷拿回家,给自己或是家人开荤菜小灶了。其他同事从来都要求要私厨提供整块的牛肉或是整只鸡腿,就怕被人偷料,一旦看到切好的肉,肯定要带着安保科的去厨房查个遍。
但王星月对此并不反感,她与自己的私人厨师芬妮已经达成了默契,切片切丁都无所谓,甚至如果她能帮自己再处理掉一些的话,自己还是会感谢他的。于是,芬妮就成了厨房里过得最潇洒自在的女厨子,人人羡慕。
只不过,这事儿王星月帮着打掩护,如果被管家劳伦斯发现的话,芬妮可能第二天就得从这儿消失了。
此外,新鲜的蔬菜和水果也算是昂贵的食物,可如果王星月愿意的话,她可以吃到撑。蔬菜中她最爱的是胡萝卜,那东西咬着又脆又甜,适合一边啃着一边思考地消磨时光,但坏处是,咔嚓咔嚓的声音总会打断别人的思路。
好了,一会儿还有些体力消耗,赶紧完成早餐才是最重要的。
她一边催眠着自己,一如往常地皱了皱眉,最终还是舞动起了手中的筷子。
————
“早啊,王科长。”
劳伦斯早已在目标地点等候了,依然穿着他那件亘古不变的黑色外套。就像颗钉子一样立在走廊远端,双眼迎接着王星月由远及近。
“早上好,劳伦斯先生。”王星月靠近后,先摘下了自己的白大褂,“请代我向褚主管问好。”
“巧了,她也让我向你传达一样的话。”劳伦斯接过白大褂,在一侧的墙壁上挂起,“最近这些天,褚主管的工作忙碌了许多。您也一样,听说昨夜凌晨后才回去休息,辛苦今天依然能准时来这里。”
“已经习惯了。”
“对了,我上次交给你的那几个达乌人罪犯,他们怎么样了?”
“你不会要我把他们还给你吧。”王星月一边挽起袖子,一边答道,“那些达乌人沾染辐射太过严重,我救不了他们。”
“是吗...连您都无能为力。我听说,王科长连肠子腐烂得挂到脚脖子上的人都救得回来。”
“我对绝大多数事情都无能为力,劳伦斯先生,科学家只能扮演旁观者的角色。”王星月冰冷地答到,“对比起事后补救,我更建议从一开始就避免恶化情况的发生。我早觉得,‘奔跑者’计划在实验室有所突破之前应该先行暂停。”
“您不是一直对研究样本有需求吗。”
“没错,但不是将‘奔跑者’当做一种刑罚后,千篇一律的样本。”
“真遗憾。”劳伦斯叹了口气,“对了,王科长。这几天的训练之后,手腕和肩关节有感到异样吗?”
“放心,我感觉很好。”王星月按着肩膀抡了抡胳膊,“这只是训练而已,只要做到动作标准,就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损害的。
“那就好,否则,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主管交代。”
讲话间,王星月已经穿好了自己的夹克,白皙的手掌再次握起了那支黑漆漆的旧时代火器——手枪。简单对枪身和弹药检查过一遍之后,王星月向劳伦斯点了点头。
“恩,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王星月对着百米远处的移动靶抬起了手肘。
这是数天前,褚主管在提升食量之外,对自己提出的另外一条古怪要求——枪械的使用训练:
她要求自己在每日研究开展前,和开展后各进行1个小时以上的射击训练,并且要由对此刻薄古板的劳伦斯亲自监督。
放眼现如今的安格托利,王星月认为,在厉狮人的统治之下,目之所及都是和平之地,没有纷争,没有动乱,就连“战争”都已经是无人理解的都市传说了。对于自己这样一个科研人员,王星月实在想不通主管要求自己锻炼枪械使用以及防身知识的必要性。
可劳伦斯交给自己的,并不是王星月耳熟能详的新式武器,而是一些沉甸甸的,硬邦邦的老式火器,就是那种后坐力又大,杀伤力又有限的老古董。
难不成,马上会有什么自己不得不独善其身的危险吗?
她沉下呼吸,开始了射击。
所幸的是,王星月曾经持有新式枪械的执照,即便离手多年,现在多少还留有一些记忆,手热得也很快。经过数天的训练,她逐渐克服了后坐力对自己姿态的影响,射击变得又稳又准。
劳伦斯对王星月的训练成效很满意,只是那细胳膊细腿儿,让他看着心中总犯怵。总害怕哪一天会被旧式枪械的冲击力搞劈了。
“你是该多吃些,王科长。”
而王星月只是装作枪声太响,对劳伦斯的话充耳不闻。
————
午餐之后,王星月暂且放下了手中的工作,独自来到了厉狮塔的最高层,褚阳婧的主管办公室。她考虑了些日子,还是决定同主管确认一些问题。
“小月,你来了啊。”
褚阳婧盯着满桌子的数据文件,手中的笔不断地在纸面上划来划去,只匀出半秒钟时间看向王星月。自象面人苏醒的那一夜之后,她已经很少将研究数据通过电子系统记录了,而是全部替换为了纸质档案;向任何人传递资料也都改为了亲手交付或是口述,想来是为了保密。王星月也正是为此而来。
“什么事?”
“主管,我们可以聊聊么。”
“当然,”褚阳婧随即应道,“看来,小月是在研究里有什么新的要求了么?你尽管提吧。”
王星月没有顺着褚阳婧的话直接讲,而是转身走到了角落的咖啡机前,装了两杯热腾腾的饮料。看到了褚主管嘴唇干瘪的模样,确信她已经一上午没有离开座位了。自己也时常这样,当最终想要与同事分享成果的时候,才发现喉咙几乎都发不出声音了。
她走到办公桌前,在满桌的文件缝隙中递上了那一杯。
“啊,谢谢。”
“要糖吗?”王星月说着,递出了一只盛着方糖块的铜碟。
“不必了。”褚阳婧答道,“一颗也不要。”
“糖分可以让脑子更活跃,思考起来效率也会变高,您是这样告诉我的。”
“你说得没错,但还是算了。”
褚阳婧笑了笑,她合起了手中的资料,用两根手指从铜碟子里捏起一块糖,玩味地看了两眼后,又让它从食指和中指的缝隙中滚落回碟子里。
“我从来不吃糖的,倒不是因为我不喜欢甜味,甜瓜和冰激凌是我最喜欢的东西。”说着,她指了指铜碟中的方糖,“可是,把这东西丢进嘴里,总能让我想起些不开心的事。”
“不开心?什么事?”
王星月说着,便在褚阳婧的对面坐了下来。
“小月,你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了?”褚阳婧说着,将铜碟中的方糖丢进了王星月的杯子里,发出‘噗咚’的声响,“一直以来,你不是只对实验和工作感兴趣吗?背地里常有人说,放射实验室的科长王星月,是个喜欢摆弄变质的内脏,胜过跟活人聊天的怪人。”
“他们说的也没错。”王星月点点头,并未觉得不满,“可是我最近发现,分析身边发生的事态,也可以成为科学研究的一部分。”
“是吗,讲讲看。”
“我的父亲王盟年是做天文研究的。但是您知道,安格托利1800米以上的天空完全被α——37——1辐射所侵蚀,它导致我们对天文的了解程度,与一个仰望星空的婴儿相比也差不了多少。尽管他从业数十年,迭代了四、五种天文猜想,但由于全部无法证实,也就导致了他这一辈子没有任何实质成绩。”
“这个我也有所了解,你父亲的成就和他的才华是不相匹配的。”褚阳婧点头道,“他凭借自己的资历,可以有无数种选择,可最终,他还是执意继续进行天文方向的研究。”
“是的,我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王星月答道,“他告诉我说,科学不光指那些可以轻易触碰到的东西,也包含那些人类可能穷极一生也无法实现,无法证实的奥秘,它们更加浪漫,也更引人入胜。这时候,听取他人的理论、猜测,甚至是妄想,就都成了研究的重要一环。而如今,他给了我这个名字,正是说明了他对于自身研究的坚定不移,以及对于天文真理的殷切期盼。”
“就像我之前说的,你父亲是个智者。”褚阳婧脸上带着笑容,“你很像他。”
“最近,您对于我的要求,许多已经超出了日常工作范畴之外,这在之前紧锣密鼓的研究工作中十分罕见,我愿意相信您的安排是理性的,也有明确的目的。但在我看来,这样的改变导致了前后研究进度的不均匀。这只能说明您对于境外的放射性研究有了新的理解,或是说,您已经改变了最初的探索目的。而这些事情发生的基点,都是从象面人对您讲出那句话的时候开始。”
“然后呢?你有什么结论?”褚阳婧兴致盎然地追问着。
“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那天的最后,他和您的对话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在他病情稳定后,是否又到底向您透露了什么秘密?您知道的,象面人对除您之外的厉狮人从不愿开口。”王星月说着,手中的咖啡翻起细微的波纹,“就如您之前的判断一样,象面人的生命也许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只是您一个人知道内幕的话,是非常不公平的。”
褚阳婧望着坚定的王星月,沉默了一阵子。
她的脸上先是现出了犹豫,而后又迅速舒展开。
“小月,你有谈过恋爱吗?”
“您说什么?”
王星月一脸迷惑,对褚阳婧的话题转移感到防不胜防。
“怎么样,有过吗?”褚阳婧慈爱地笑着。仿佛一个在催着孩子赶快找到男朋友的母亲。
“恩...有...是有过。上学的时候,我被父亲同事家的男孩子追求过,之后,还有工作后认识的男性,以及通过社交平台认识的人。该怎么讲呢,说得无礼些,我只觉得那些男性非常功利,一旦那种功利心被看破的话,就会显得有些愚蠢。”王星月回答,“不过,我现在还没有结婚的打算呢。”
“只是追求啊,那可算不上是恋爱。”褚阳婧摇摇头,“结婚就更算不上啦。”
“主管,您现在跟我说这些,到底是?”
“试着去恋爱吧。”
“什么?”
王星月偏着脑袋,眉头轻皱。
“试着去体会一下感情吧,小月。试着去理解其他人,或是被其他人理解,学会去喜欢,或者去讨厌也可以。当你同除去‘数值’以及‘理论’之外的东西相处的时候,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可以获得一段无可替代的经历的。到那时候,我便对你知无不言。”
褚阳婧说罢,上下打量了一遍不知所措的王星月,努努鼻子,继续说道。
“对了,如果你没注意的话,我就提醒你一下子。”拍了拍面前少女娇俏的腰,年长的主管继续说到,“我知道每天的锻炼很累,可在见人之前,你还是先去洗个澡喔。你现在闻起来就像腌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