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不,没法判断现在是什么时候。
周见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到处是黑暗和冰冷,浑身痛得发颤,就像是埋在针做的坟墓里一般,可现在的状况却完全相反。周见试着用手去遮,但眼皮依旧被一些光芒给撬了开。
他感到脑袋和肩膀还在痛,但随着自己的意识逐渐流动,那些痛也都逐渐隐了下去。
稍稍歪过一些脑袋,周见看到一个栗色波浪长发的女人就坐在自己的身旁,她的双手灵活地摆弄着一块褐色的布匹,三折两折便把它们归置成了件上衣的模样,接着,她挑起手边的银针把它们固定好,一件外套的雏形就有了。那灵巧的手法,和时不时拨弄长发的动作,让周见看得很眼熟。
“…露娜?”
“嗯?”露娜看了床上的周见一眼,笑容中带着惊喜,“你醒啦。”
“恩。”周见四处看了看,除了眼前的露娜,一切都很陌生,“这是在哪。”
“放心吧,这儿是厉狮城的另一个角落。”露娜哗啦啦地抖动着手中的衣服半成品,“离希尔斯,离你的住处都很远的地方。”
“…那,其他人呢?”
听到这句疑问,露娜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维克托死了,你看到了。”
露娜说道。
“安妮昏倒后,被留在了火灾现场,胸口和肚子被火中来回逃窜的人群踩了个稀巴烂。后台的哑巴菈米她们被熏了个够呛,不过还好,她们藏在小屋子里,挺到了救援,现在应该都躺在那对废墟里养身子呢。店长本人,也只是受了点儿轻伤,不过呢,希尔斯酒吧连同周围的几家店铺都被烧了个一干二净,也算是要了他半条命。”
“真对不起他。”
周见摇摇头。
“再有,就是围在门口的几个达乌人也死了五六个,他们在看不见的黑烟里乱撞,找不到出口,互相拉扯推搡。结果都倒在了在离出口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活活被烟熏成了肉干。”
“那两个厉狮人呢?”
“他们也死了。”
“死了?”周见讯速地重复道,不可思议的情绪促着他用手肘撑起了身子,就那么半坐了起来。
“哈,挺有劲的,恢复得不错嘛。”露娜点头笑道。
周见也点点头,他抬起手臂,活动了活动手指和小腿,逐渐找回了接管身体的感觉。
“说起来,要不是那两个厉狮人死在那里,你就得在监狱里醒来了。”露娜将手中的布料折了折,捧回了胸口,“还好,交易师老头来得正是时候。也全靠了那夸张的爆炸…我的老天,真亏你搞得出那种玩意儿,给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懵了,怪不得你一天天守着柜台不出来呢!喂,我猜,那东西绝对不是用来搞什么庆祝的吧?”
周见没有说话,虽说那颗烟花已经付之一炬,但他依然不愿让他人知道那东西的真正用途。
他试着完全坐起身子,盖在肩上的几件衣服便被抖落了下来,露出了赤裸的上身,露娜的视线也跟着撇了开。
“怎么样,很暖和吧?这都是交易师老头送来的,可都是些值钱货。里面一些衣服是用某种灭绝的动物皮毛做的,贵的要命!你可能这辈子都只能见这么一次呀。后来我问交易师,这些衣服是从哪里来的,他也没解释。”露娜探看双手,摇了摇头,“我猜,这都是之前欠债送命的人留下来的吧。”
周见摩挲着那布料,露娜说的话并没有到他的心里去。
“露娜...我问你。”
“问吧。”
“夏荷呢。”
周见终于讲出了自己一直不愿意问的问题。他心中满怀着忐忑,害怕会得到一个自己不愿听到的消息。
“都现在了,才想起问她啊。”露娜笑着说,“夏荷就在外面,你快去看看吧!”
——
从屋子走出来,周见的视野里,一大半都是苍蓝的天空。
连云都很稀少,不像是要再下雨的样子了。
他四处张望。自己所处的是一座古旧的院子,到处都是灰秃秃的水泥砖砌成的结构。围墙、石柱、以及平层建筑大都失去了墙皮,露出原本的暗淡模样。院子到处都是积水、青苔、杂草。一些墙面上甚至出现了不少裂缝。周见猜得到,这里绝不是出自厉狮人的手笔,
周见仰起头,他在四周也看不到什么建筑物,远处只有山和茫茫大的天空,近处是矮房、石头路、和树林。果然和露娜所说的一样,这里一定是到了比希尔斯更加偏僻的远郊,甚至于是村庄了。
这时候,几声清脆的笑从周见的耳畔略过。
他跟着没走出几步,便在院子深处看到了她。
是夏荷。
她正在远处奔跑着,身后跟着一群满脸稚气的孩子。
她大概在和孩子们玩什么游戏吧,周见看不明白,只觉得她就像一个孩子王一般,带着一群真正的孩子在院子里没完没了地跑,没完没了地笑。她身上穿着从前遇到自己时候的那身衣服,现在看来,依然那么漂亮,在这灰秃秃的院子里,就像是唯一的与众不同。跑累了,她带着那些孩子坐到了一块大号儿的石头台子上,她把她们聚拢到一起,盘起腿来,开始一板一眼地讲起了故事,孩子们听得认真,夏荷也越讲越起劲。
周见没有靠近,就这么站在原地,望了许久。
在看到夏荷开心地笑的时候,他感到眼眶有些湿润。
同一时候,夏荷的视线穿过了孩子们,也看到了自己。
她撑着身子站起来,双手紧握在胸口,一对眼睛睁得圆圆的,盯着周见,上一刻还在讲故事的嘴巴也没来得及合上。
孩子们也都顺着夏荷的眼神望了来,窃窃私语。有的问,这个大个儿叔叔是谁;有的问,他是不是前几天和夏荷老师一起来的那个人;又有的问,他会像夏荷姐姐一样陪我们玩,给我们讲故事吗?但这些问题,夏荷都没有回答。
她穿过围着自己的孩子们,快步走到了周见面前。
“混蛋,别哭哭啼啼的。”
夏荷先说着,但同时,她自己也红了眼眶。
周见点点头,望着她。
“你没受伤吧?”
“当然。”
“为我担心啦?”
“当然。”
夏荷说罢,终于忍不住扑到了周见的身上。
“夏老师哭咯,夏老师哭咯。”
“夏老师羞羞!”
“夏老师像个小孩子一样,丢脸脸!”
孩子们也都跟了过来,围着两人打起了转。这群孩子仿佛都被夏荷欺负过,终于找到了一个反击的方法一般,尽情快乐地释放着。可夏荷却一点也不在意,她紧紧地拥抱着自己的爱人,不愿意松手。几天间的委屈、难过、愤怒、担心,都随着与周见的拥抱而溶解不见。
“好了,一边儿玩儿去,臭小鬼们,都没点儿眼力见儿!”
露娜挥舞着手中的布条,笑骂着从一旁钻了出来。她只挥挥手,孩子们便惨叫着逃开了,看来在这儿,露娜更吓人。
周见感到夏荷的双手扣紧了自己的肩背,便也伸手去抚摸怀中的女孩。她是否像那些孩子所说的一样流泪了呢?周见没有看到,只觉得有来自夏荷的东西已经融在了自己身体上,软乎乎,暖洋洋的。那感觉,连带着自己的全身也温暖起来。一时间,他的嘴巴讲不出话,也什么都不想做了,就只想这么抱着她,再抱一小会儿。
爱情?
周见想起了不久前,露娜提及的那个词汇。
是啊,自己原本是不确信的。但直到看到夏荷遭人欺辱,直到自己不计后果地丢出那颗烟花,直到自己醒来的那一阵忐忑,直到她再次回到自己怀里的这一刻,他才真正愿意相信那东西了。
直到这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露娜还在一旁,只见她站的远远的,脸上带着有些慈祥的笑意。
“好啦好啦,二位要是腻歪够了,就放周见去一下主屋!”露娜挥舞着布条在两人身边绕了一圈儿,“别忘了,还有别人在替你担心呢!
——
走到半路,周见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主屋在哪儿。
于是,他只有顺着布满石头立柱的走廊,挨个儿门打探。这期间,他总能看到一些孩子跑跑跳跳地路过自己,也有几个孩子偷摸地跟在后头。但他逐渐发现,这些孩子中,几乎有一半是残疾的,他们或是被切掉了肢体的一部分,或是像那个跑过边境线的达乌人一样,肉体像蜡一样溶解变形凝固在了原处。
“周见啊。”周见感到有人用木棍戳了自己两下子,“陪我走一段。”
那果然是交易师。他像是提前想好了一般,自个儿藏在了墙角等着周见出现。这时候,他只是穿着件普普通通的白衬衫,穿着布鞋,头顶是老头常戴的防凉棉帽,手执着一支老旧拐杖,不再像之前那样咄咄逼人,只像个在此安度晚年的老者。
“恭喜你啊,周见,醒过来啦。”交易师用手杖敲了敲地板,“不像我这儿的这帮子干活儿的,动不动就有人醒不过来。”
“是你帮了我们?”
“不,是你帮了我,把你从那儿带出来也只是顺道的事情。”
老人轻松地说着,都没有给周见道谢的机会。
“那,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饿肚子小鬼收容所,也就是厉狮人们叫的孤儿院。住这儿的都是些被抛弃的小孩子,要不然是残疾的,要不然是父母死掉的,还有自己把自己搞废掉的。因为这些疾病,他们中的好多都活不到成年的,所以不怎么引人注目。”交易师抬起手杖,在空中划了一小圈,一副已经带着周见在这里转了一大圈的意思,“所以放心吧,厉狮人不会在乎这里的,只要你们不离开这儿,就是安全的。”
“孤儿院?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达乌人有这样的地方。因为,对达乌人来说,养孩子是浪费钱又捞不到好处的事啊。”
“是啊,哼,没听过吧?我都搞了好久了。”交易师哼哼一笑,多少带着些自豪,“但是,可能也坚持不了几年了,因为啊,我也老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可能到时候这里就没人管咯。说不定还会有知道这地儿的,来抢孩子们的食物和衣服,哈,不想了,想着就心烦。”
周见跟在一旁,听着交易师的牢骚,越发觉得他像个普通的老头。
“…你很看重夏荷啊。”
“你说那小姑娘?”
“嗯…你愿意把我们安置到这里,也是因为她吧?”
“可以这么说,我和那孩子的爷爷认识,虽然关系不怎么好就是了。”
“爷爷?”想到这里,周见也多少有了些猜想,夏荷身上那些不可思议的事,大都和他的爷爷有关。
“是啊,我们俩年轻的时候,和另外一群蠢货搭伙儿做坏事来着。当然,是搞那群厉狮人的坏事,后来,我人缘儿好,就负责拉人。夏宁那家伙聪明,就呆在破屋子里,负责鼓捣些一般人看不懂的东西。
结果后来,我们这帮蠢货在冲击厉狮大厦时被人出卖了,一晚上的时间,几乎所有的同伴都被抓走了,有些死在里面了,有些出来的时候,身子都已经残疾,脑子也不太清醒了,只有少数人逃过一劫,里面就包括我和他。”说着,交易师瞥了眼周见,然后自顾自加速走了起来,“说实话,我们都挺怀疑对方的,但也没什么根据,这么些年,就是互相躲着。直到我那天看到夏荷腿上的账户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是夏宁的手笔,那老家伙掌握着我们这帮蠢货抢来的钱,里面有个几千万灰币也正常。”
“所以您就救了她?”
“也不光是那样吧,也许是因为我老了,愿意相信一些邪乎的东西。夏宁年轻时候就跟我说,说有神明告诉过他,他的孙女儿会为达乌人找到救世主的。然后,他后来两年就着急忙慌地,要找个女人赶紧生孩子。当时我就当他疯了,结果呢,呵,现在轮到我信了!”交易师叹着气摇了摇头,“看到夏荷的时候,我算了算年纪,这大概就是他的孙女儿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说着,交易师已经留到了一扇门前,看来这儿就是露娜口中的主屋了。这间屋子只是看着大了些,但里里外外也是乌突突的。
“夏荷那孩子醒来的前两天,可是一句话都不说的。沉闷闷的,就像个活死人。直到听说你没危险的时候,她才愿意和我们讲话。所以说,现在能看到这孩子这么活泼,我替夏宁欣慰,也替你高兴。”
交易师说罢,拧开门便走了进去。
“对了,周见。”最后,他还是扭过头来说到,“我不知道你做那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可在我看来,你也是个危险人物啊…那么现在呢,你又该怎么保护夏荷那孩子呢?”
“… …”
没等周见回应,他便摆了摆手,转身关上了门。
——
那天的夜晚来的很快。
周见才意识到,自己醒来时已是黄昏前。
这里没有霓虹灯,天一黑下来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在以前的日子里,这会儿正是希尔斯生意兴隆的时候,即便脱离了熙攘的商业氛围和忙碌的迎宾工作,他们依然距离睡眠还早得很。
周见和夏荷躺在院子里的大石板上,望着蒙蒙发亮的天空。
夏荷用两条腿紧紧锁着周见的身子,手牵着他的手,许久,就保持着这么个亲密而又滑稽的动作,似乎这么做就不会再让他逃掉了。她眯起眼睛,空闲的那只手伸向天空,像是想要摘下什么。
晚风掠过的时候,她的指尖跟着微微颤抖,看着像一种晶莹的水生植物。
“你说,像天鬼那样会飞的怪物,一定去到过星星那里吧?”夏荷满怀羡慕地说道,“那上面的美丽也只有它们见识过,真不甘呀。”
周见也向上望去,换做从前的他,或是其他达乌人,一定不会在意头顶的这片夜空的,甚至连主动仰望的动作也很少会去做。可在经历过这段日子之后,他也能够理解夏荷的感慨了。
“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也能见识得到呢。”他盯着最亮的那几颗星星,说道。
“诶?阿见也感兴趣呀?”
“这么漂亮的夜空,却只在人睡觉的时候才看得到,你说,它像不像是在躲着我们?”周见尝试着挪挪身子,却发现被夏荷锁得紧紧地,动弹不得,“说不定,它是觉得我们应该放更多注意力在自己身边吧。”
“嗯,你说的没错。”夏荷说着,耳边听得到发丝摩擦石板的声音,“在希尔斯的这段日子里,我都很久再去在意头顶上如何漂亮了。因为,这段时间我真的很开心呀。我能时不时地欺负安妮,能和露娜聊她懂的那些知识,还有维克托来逗我们笑。而且…那里也我和你一点点亲近的地方。”
“我也很怀念。”周见看着夏荷,“可希尔斯已经不在了。”
“是啊。维克托死了,安妮也死了…希尔斯的大家…也都再见不到了。”夏荷说着,眼睛依然望着天空,与繁星一同闪着光,“周见,你说,这些是不是都是我害的?”
周见早知道,夏荷一定会将希尔斯的事归咎于自己,那是她从前的心结。关于这些,周见自己也考虑了许久,但直到这一刻,他也不确定自己的答案能否奏效。
“我小的时候,曾去外面挖过一些野花,种在家门口。但不是那种很好看的花,只是些又细又弱的绿草,开这些不起眼儿的小花。
后来的一天,我母亲身体不好,再加上出门走得急,没能站稳,就正正好摔在那片地上,把那些小白花都压死了。我妈知道那些花是我种的,就很自责,说是她不小心;可我也一样,觉得是自己放的位置碍了事。
但是在一年以后,在我们都差不多忘掉这件事的时候,原先的那位置又冒出了许多小花,那些花比原来更多了,开的也比原来更好。她把我拉到那儿,让我看,然后又躺到了那些花的中央,果然,那些花绽放的范围,正是她那时候摔倒的轮廓。”
讲到这里,周见抿了抿有些干掉的嘴唇,他还从来没有如此长篇大论地讲过道理,尤其是对着夏荷讲道理,心里紧张得很,语速也控制得不是很好。接下来的话,他更得费尽了力气去整理词句,强忍着砰砰的心跳,努力平静地说下去:
“所以呢,这就是我们生活运行的规律呀。在事情发生之前,没有人会说将要发生什么。在事情发生之后呢,又不会告诉你它到底和我们的想象是否有出入。可你也要知道,我和露娜能活下来,也是靠了你啊。”
周见说着,用手肘顶了顶夏荷的肩膀,把她死死盯着夜空的脑袋摇得垂了下来。
“况且,如果事情都可以这样解释,都用你的想象来决定关系的话,那你所渴求的知识,不就都没有意义了吗?”
听到周见讲的道理,夏荷用袖管抹了抹眼睛,忍不住笑了。周见能听到她捂在袖子下面的嘴巴发出噗簌簌的声音。
“所以说,接下来的事情已经跟死人没有关系了,我们依然得活下去。”
“那,就庆祝我们还活着。”
夏荷忽然坐起身来,脱掉外套、衬衫,又脱掉白袜,扑坐到了周见的身上。繁星之下,她的双眼也变得璀璨。微微泛红的脸蛋上挂着调皮,赤裸的肩膀离得周见越来越近。
周见立马正襟危坐,却又被夏荷抱着倒了下去,还是那么强硬。于是他只好掐紧夏荷赤裸的腰,附于耳畔轻声说。
“这里有孩子们,你得小声些。”
“那可顾不了了。”夏荷嘻嘻地笑着,“第二天就跟他们解释说,院子里有女鬼好了。”
——
周见舒展了身体,夏荷锁着他的双腿也终于肯松绑。
“那之后,我在这里昏了多久?”
“有三天。”
周见听到,缓慢地坐起身来,凝视着地面。
“那,庆典日就快要到了吧。”
“后天,后天就是了。”夏荷答道,“我还从没看过厉狮城夜晚的烟花呢!阿见也很期待庆典日吗?”
“当然。”周见盯着星空的深处,“期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