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一口水没咽下去，而是仰头喷向了天空。
化作纷纷细密的水珠落了下来，围在周边看热闹的孩子们尖叫着四散奔逃，一旁的周见也顾不及头顶的“弥弥小雨”，吃惊地望着门外。
她当然不是故意的。
孤儿院门前卸下了许多食物和布匹，看到这个数量，他才能理解交易师撑起这个孤儿院到底要有多大的花销，也明白他口中所说的，“自己没了，这里也就撑不下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几乎所有的司机和运卸工人都只有一条手臂，在一般人看来，这一定是一副不得了的场面吧。
“这捆布就放这里吧，谢谢啦。”
露娜一边说着，一边踮起脚来，吻在一个强壮男人的脸颊上。
就算记不起男人的那副脸，再加上他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但夏荷依然从他唯独的三根手指认出了那是谁。
“乔治？”夏荷脱口而出。
“哦，是你啊，喝酒有一套的小夏荷！”乔治笑道，转头看到了一旁的周见，“哎呀，我当时就觉得，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肯定有一腿，真是果不其然呀。不错不错，已经恢复得和原先一样啦。”
乔治丢下肩上的布捆，顺便用左手的一根指头拍了拍肩膀。
“恭喜你们俩哦，能从厉狮人的手下逃了出来，这已经算得上是壮举啦。”
“你呢？你不做你的橙色工人啦？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夏荷回问道，乔治正是当初带着两个工友气势汹汹地来希尔斯喝酒的橙色工人，在酒局结束的时候，他们三个已经和夏荷成了无话不谈的酒友。
“希尔斯出事的时候，我就在附近，我一听说，第一时间就赶来帮忙了，才知道交易师还安排了这么个地儿。”乔治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神色却稍有些紧张，肯定是另有所图，他眯着眼睛望着露娜的背影，悄**地靠到了两人面前，“对了...夏荷，还有周见，我有事拜托你们两个。”
“你说呗，怎么还这么偷摸的。”夏荷回道，即便现在没有酒，对于这个告诉过自己外界情况的朋友，夏荷当然愿意施以援手。
“看到露娜的时候，帮我好好跟她说说。”
“说什么？”夏荷撇着眼，“什么事情你不能直接跟露娜去说的？”
“你别装了，我从她那儿听说了你们俩的事儿，不仅佩服，还羡慕。你们俩好成这模样，我和露娜就不行吗？”
“哈哈哈。”看着这个当初让自己担心过的男人如今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周见忍不住笑了。
“哦！原来你是喜欢上露娜了呀！包在我身上！”夏荷昂着头拍起了胸脯，像是被激活了潜藏在身体里的八卦之心，情绪立马高涨了起来，“嘿嘿，就没有我夏荷凑合不成的对象！”
“好，就知道你这哥们儿靠谱，记得跟她多讲讲，就说我虽然指头没一般人多，但芯片还留着的，而且我这副模样也不碍着平日里的生活工作。”
“知道啦。”
“说真的，当时在店里面看见她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个好女人，人长得美，胸大屁股也大，哇。”乔治忍不住吹起了口哨，“那天，我本来也是奔着找她来的，没想到遇到了希尔斯发生的事儿。索性就跟着交易师一起来了。”
“亲你一口，别得意忘形哦。”这时候，远处的露娜呼喊道。
夏荷被乔治的话所影响，也紧盯着露娜在挥手中不断颤动的胸部，咽了口口水，“确实。”
“还有不少东西呢，别偷懒啦！”
——
稍晚一些的时候，几个人已经在院子里忙活了起来，露娜需要根据每个孩子的身材，将那些布料裁剪成适应的大小。乔治在一旁帮忙做着拆件、搬运的体力活儿。而夏荷陪着周见坐在一旁按摩着身体肌肉。
露娜一边工作，嘴里哼起了小曲儿。
“我感觉,露娜你今天是不是格外开心呀。”夏荷一边说着，两条垂在石板边的腿来回摆动着。
“那是当然呀，因为我女儿回来了。”露娜笑道。
“咦？”夏荷惊讶地说道，“原来...露娜你已经有女儿啦？”
“那是当然，而且，她已经是个十岁大的姑娘咯！”露娜挑起一只肩头，“要不然，我怎么能做你们的大姐大呢？”
“藏的够深啊。”夏荷的身后，一直在活动身体肌肉的周见搭茬道，“每天只见你陪酒，和客人们说笑聊天，看着又年轻又有活力，谁能想到，你已经是个十岁孩子的母亲了呢。”一边说着，他一边瞟向了露娜身边的乔治，那家伙只是卖力地收拾着成捆的布料，一副没听到的模样。
“从来都没有听你提过这事呀！”夏荷说道。
“不愿跟你们提起这件事是一方面。”露娜说道，“而且这么些年来，她一直住在这里…我自己也很久没见过啦。”
“是哪个？是哪个？”夏荷兴奋地说道，脑子里一股子自己甚至可以做长辈的满足感，根本顾不上自己也才只有十九岁，“露娜的女儿的话，一定也长得很漂亮吧！”
“那当然啦，我也正想让她见见你呢。”说罢，露娜仰起脑袋，向着不远处的那群孩子招呼道：
“莉儿，莉儿在吗？来一下。”
“好！”一个十分乖巧懂事的女孩音自那群孩子里发出。
“呼...呼...有什么事吗？”闻声赶来的小姑娘拍着气喘吁吁的胸脯，果然如夏荷所猜测的，她长得十分可爱，看着年纪确实大约也在十岁上下，长头发梳成了马尾，头上带着一只黄色的蝴蝶结。身上穿着一条漂亮的小裙子，整理得又舒展又干净，看上去很爱护它。她冲着众人眨巴着眼睛，最后定在了露娜的脸上，“怎么啦，露娜阿姨？”
阿姨？
在场的人们都面面相觑。
但相比起面前这个叫莉儿的女孩为什么没有叫露娜“妈妈”而是“阿姨”，夏荷的心中却升起了更多的惊讶，甚至是担忧。
——夏荷在达乌人中算起得最早的那一波。
她喜欢静静地在蒙蒙日初中读书，一点点复习爷爷传送的“远古知识“，再等待，等待他人醒来的时候。
来到这里的这些天，夏荷发现，最早醒来的都是孩子们。所有孩子都睡在一间大屋子里，听说那间屋子曾是屠宰场，长长的石头案台现在已经成了孩子们休息的地方。所以，是只要有一个孩子醒了，其他的也都会跟着醒过来，吵嚷着迎来孤儿院的早晨。
而这一天，夏荷在他们中发现了一个特殊的孩子。
那孩子是个活泼、开朗，又有些冒失的女孩子，但同时也是最可爱的那个，明明在之前的几天里都还没有见过她的。而之所以夏荷会在所有孩子中注意到她，是因为着女孩并不普通。
如今，那个女孩子——莉儿，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有着和母亲一样的栗色头发，从那整齐漂亮的小马尾看得出，她自己稍稍打扮了一番来着。然而让夏荷和周见感到触目惊心的，是这孩子的腋下拄着一支拐，连跑带跳地来到自己身边的。她的左腿从膝盖那里被截成了一颗圆滚滚的肉球，抬起头来看，她的右半只袖子从肩头开始就是空荡荡的。莉儿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摆弄着脸颊上的刘海儿。
“露娜...她...”
夏荷和乔治一眼就看得出，那是去过安格托利境外的人才会有的症状。
听说，厉狮人在近期的研究中发现，越年轻的孩子，在境外可以生存更长的时间，能带回来的信息比青少年和成年人要更多。早有传闻说，有好多达乌人的孩子从小被厉狮人带去培育，作为境外探索者的储备人员。这一直是流传于达乌人社区类似怪谈一般的传闻。
而面前的莉儿却告诉自己，这些竟然是真的。
“莉儿，来，我给你找了个好听众。”露娜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夏荷姐姐想听听你的故事，听听你在外面看到的事情。”
“诶？”
夏荷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介绍，有些不知所措。
“当然啊，就算我不叫你来，夏荷姐姐知道你去过外面的话，也一定也会追着你问的，她喜欢这些故事。”露娜说道，将小小的莉儿推到了夏荷面前。
“可是…”夏荷有些犹豫，即便自己如此好奇，也渴望知道莉儿的所见所闻是否会有不同，但她也不希望去揭露一个孩子的痛苦回忆。
“没关系的。”露娜看出了夏荷的心思，她拍了拍夏荷的肩膀，“莉儿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在安格托利的外面遇到了些特别的东西。她总想把发生在那里的事情讲给别人听，这可能是她缓解内心压力的一种独特方式。但是，那些事对于别的孩子来说都是痛苦的回忆，对于其他没经历过孩子而言，又总听得莫名其妙，所以莉儿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倾诉的对象。”
“…你愿意听莉儿的故事吗？姐姐？”
莉儿歪着脑袋冲夏荷问道。
“当然愿意了。”
“那，你愿意相信莉儿讲的话吗？”
那只小脑袋朝这边拱来，都差点扎到了夏荷的怀里。
“当然。”夏荷捧着莉儿的腰到自己的身边坐下，自己则蹲下了身子。
莉儿点点头，便开口了。
她所讲的故事大都和曾经去过边界外的人所经历到的一致，也都是夏荷已经知道的。包括了携带在身上的探测仪器，无生机的荒漠、看不到、摸不着的危险，逐渐漂浮于肌体四周的刺痛感，以及周围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的同伴。只不过，这里的同伴都是些八岁上下的孩子。
但马上，莉儿的描述中出现了别人未曾提及过的事。
听到那些话，夏荷坐直了身体，就连曾经从外界归来的乔治都皱起了眉头。
“莉儿，你说的是真的吗？”夏荷不置可否地向她确认着话中的真伪。
“当然是真的，莉儿从不骗人！虽然那些厉狮人都不愿意相信…”
她认真地讲道，稚嫩的语气中带着笃定的意味。
莉儿说，她在奔跑的过程中，听到了远处发出了特别特别吓人的叫声。
她可以肯定，叫声不是来自别的小朋友，也肯定不是人的声音。那声音透过面前的岩壁和山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吓得她差点尿了裤子。但不知为什么，其他小朋友都像没听到一样，都只是继续奔跑。
莉儿感到了恐惧，并且就地折返。但那声音就像一直在追逐着她，直追到她回到出发点那里，紧接着，她就像其他去过境外的人一样昏死了过去。
“那，莉儿有把这些事情告诉那些派你们出去的厉狮人吗？”
“当然说了呀，我把自己看见的，听见的都告诉了那些人，也包括那吓人的叫声，可他们完全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们说，因为百余年来的外界探索任务从没有过如此的现象。他们都觉得是我年纪太小了，在外面出现了幻觉，我才没有幻觉呢！那些叫声都是千真万确的！”
莉儿讲得直拍大腿。
夏荷却玩味地看向了周见。如果这个孩子确实没有听错，也没有说谎的话，那这很可能说明，安格托利的外面是有某种生物的，而且那种生物比想象中的要巨大得多，也可怕的多。
远处的那帮小孩子好像已经在这儿玩腻了，想要结伴儿去大厅那边。看到此情景的莉儿也慌忙撑着拐杖站起了身。
“大家，等等我！”
莉儿大声喊道，她朝露娜和夏荷投来了焦急的目光，在得到阿姨和姐姐的点头回应后，莉儿撑着拐杖向着那群孩子那边追了去。
等等我，她继续喊着。
露娜看着拄着拐杖远去的莉儿的身影，令人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
“莉儿总认为自己追得上的。”露娜的脸上浮现出了许多忧愁，“她觉得，只要自己挪拐杖的手更快一些，自己再努力一些，就还追得上的。于是她拼命地追，拼命地追，但总有追不上的一天呀。等她意识到自己追不上的时候，她会怎么想呢？”
“厉狮人现在在用达乌人小孩来出境了…”周见语气低沉地说道，“她为什么会被选中，那孩子的父亲呢？”
“为什么莉儿会叫你阿姨呢？”夏荷也讲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你不是她的妈妈么。”
而露娜直到看得莉儿走远了，消失在平层建筑的门内后，才愿意开口。
“我在夏荷你这么大的时候，和一个男人生下了莉儿。后来，那男人去厉狮城里找工作，两个月后才回来，生了病，疯了。可那时候，我们两个也才刚刚不再是小孩子，根本没什么钱去治病，而且那时候，药品派发方案也被厉狮城的主管修改了，连一些最基本的药也买不到。男人的身体越来越差，知道继续生活也只是等死。在他的催促下，我只有带着莉儿离开了。听说，他最后发病的时候咬伤了很多人，被邻居们乱棍打死了。
后来的时候，我带着莉儿搬到了希尔斯附近。对于我这种初来乍到的达乌人，只有做体力活才能来钱快。可因为要赚钱，我整日整日地没法回家照顾她，就只有把她托付给了同住的一个达乌人家庭，她们家也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我会每周付些钱给她们，让他们代替照顾。可到了最后，那一家人连同莉儿一起消失了。”露娜说到这里，声音略略颤抖，她咽了好几口口水，仿佛地狱仍在眼前，“等我再找到她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了…我在交易师那里打听到了她所遭遇的事情，那一家人被强制选征参加一个叫做“幼儿奔跑者”的计划。最终，她们把莉儿作为自己家的代表交了出去…那时候她才三岁啊…没想到，再见的时候，她已经是这幅样子了…不过…幸好她这样的孩子被交易师收养，否则，她这么一身残疾，肯定她早已饿死街头了。”
露娜深深地喘了口气，放松了手中的布料。
“再见到莉儿的时候，她果然不认得我了。”
“可你是她的母亲，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周见稍稍皱着眉头说道，在他看来，平日里豪放、潇洒的露娜根本不该是这番懦弱的模样。
“是啊，我不愿意承认。当她经受那些痛苦折磨的时候，我都没有在她的身边...我总是在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一走了之…如今，她愿意叫我阿姨，我也能在这里看着她长大，就已经很满足了。”露娜低着头说道，“可是，如果莉儿知道我就是她的妈妈的话，她一定会恨我的吧。”
“可莉儿现在正缺一个妈妈啊！”夏荷说道，她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被同村的男孩子欺负，却只有找爷爷倾诉的记忆，那时候的她，多么希望母亲可以来帮助自己，即便是抱抱自己也好，“她和这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她的妈妈就在身边，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她又怎么会恨你呢…”
“不，即便她恨你、怨你，甚至根本不理你，你也应该告诉她。”周见没有夏荷那样温柔，而是冷冰冰地补充道，“否则，你以后会更后悔的。”
“谢谢你，夏荷，还有周见。”露娜还给二人一个温柔的笑，“再和莉儿相处的时候，我会试试的。”
——
听说了露娜和莉儿的事后，夏荷嘴唇抿了抿，心中五味杂陈。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周见，却发现他只是靠在墙边，双眼盯着莉儿追逐着伙伴而去的方向，听着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声音。
那模样看着很眼熟。
就像他站在希尔斯吧台里，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窗外的厉狮大厦时，那冷漠而又平静的神色。
这一回，夏荷可以认定，周见一定是在思考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