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载着投影的五彩花车排成一列，在厉狮城最繁华的中心街上缓慢前进着。
欢快的乐曲响声震天、不少舞者穿着清凉的衣服，站在高高的花车上尽情表演，催动着四下火热的气氛，催动着追随者们高涨的神经。现场围观的人们举着各式各样的漂亮旗子，跟随着花车大声欢呼，纵情歌舞。
常年居住在贫民区的底层达乌人也都提前来到了城市中心。
就算是他们，今天非但不回遭受驱逐，还能领到免费的食物和一些基础电子产品。尽管观众中的厉狮人还是对他们白眼相待，不愿靠得太近，但除此之外，他们并不会做出更出格的举动。就连维持秩序的安保员们也身着彩衣，显得比平时和善许多。
今天是安格托利一年一度的庆典日。
这是大多数人期待已久的节日。在这天，所有人都会将烦恼抛诸脑后，并参与到这场规模宏大的狂欢中来。丰富的电子表演、免费的美食，以及更加绚丽的烟花晚宴在等待着他们。
有人说，这一天是安格托利的建成日；
有人说，这是神明偶然创造人类的日子；
也有人说，这一天其实是厉狮人来到这片土地的第一天。
但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日子，从来没有人能够一五一十地讲出它的由来，史书上没有记载，厉狮官方也不曾给过说法。官方稀里糊涂地过着，人们也就稀里糊涂地庆祝。
或许人们已经在百年的历史中遗忘了这一天的重要意义，记忆中只剩下每年仅限一次的集体狂欢和忘我消遣。
是啊，愚蠢而懒惰的达乌人们，纠结它是什么日子，又有何意义呢？
即便现在花瓣飞舞、彩带漫天，即便两个人种现在跟在花车周边和和睦睦，但第二天醒来，世界依然一如往常。
周见在人群当中，如此想着。
他穿着一件不起眼的灰色外套，扣着顶乌突突的棉帽，在欢呼游行的人群中逆流而上。他神情淡漠，步伐坚定，无论身边的节目多么夺人眼球，他也丝毫不会在意。因为对他来说，今年的庆典日有着更加重要的意义。
数小时前，在天还远远没亮的时候，周见就已经从床上爬起来，趁着孤儿院陷入漆黑，其他人进入梦乡的时候，他拜托交易师遣人把自己送回了山坡上的那间老房子。
当然，他考虑过自己这是以身犯险。回到那里的话，很可能会被守株待兔的厉狮人当场抓获。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去赌一趟，因为在那间屋子里，还留着自己用来解决一切的东西。
周见裹紧外套，低着头，在拥挤的人群中继续前进。
数日的昏迷和持续数小时的行走让他不得不驻足休息一下子。
庞大的花车从他的身边经过，炫目的颜色和嘈杂欢乐的声音，仿佛又将他拉回了在希尔斯工作的那些日子。但周见对此并不留恋，他重新抖擞精神，一点一点地远离那花车，找个不起眼的角落继续行走。
每年的这一天，周见都会来到这里。但他从来都不是为了加入庆祝的队伍，而这次与以往的目的更是不一样。
“小哥！你是来看花车表演的吗？”
伴随着熟悉的呼唤声，周见感到身后有人拍了自己一掌。
回头一看，竟是夏荷。
她还是穿着那件衣服，嘴里含着一支庆典队伍派发的棒棒糖，紫色的，不知是什么奇妙的味道。她的脸上带着被独自丢下的不满，费力地朝前拱了几步，才凑到了周见的身边。
“阿见，你跑得倒是挺快啊。”
“你怎么来了。”吃惊之余，周见的语气中带着无奈，“谁告诉你的。”
“我为什么不能来？”夏荷把棒棒糖“啵儿”地从嘴巴里抽出，鼓起的脸蛋变小了一些，样子看上去也不那么生气了，“我之前就说了，我也很期待庆典日啊，也想看花车想看烟花呀！而且，我知道阿见你今天要去做什么。”
“...真亏你能找得到我。”
“阿见到了哪里，我都能一眼找到哟！”夏荷眼睛留恋地贴在花车队伍上，“因为我是你的爱人嘛！”
“唔...”
周见应了一声，步伐却没有减慢。
“当然还有一点，我可是比你更聪明的哟！”说着，夏荷把手中的棒棒糖冷不丁地塞进了周见的嘴里，自己又从口袋里剥出一支另一个颜色的，她的视野也终于离开了那些繁华的庆祝人群，“我们走吧，阿见，为了见证你‘梦想’的实现，我觉得，我必须要助你一臂之力~”
可惜，为了今天，周见已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对自己的爱人温柔以待了，他必须继续前进。
接近花车的尾部，跟随的人流也稀疏了一些，夏荷抓住了周见的手，两人开始向着前方奔跑。
——
——
——
“咔啪...锵——”
“就这样？”
周见看着身后熟练撬开电子锁的夏荷，不可思议地问道。
“当然了，厉狮人的中央建筑群的连成一片的。只有学校外侧的安保设施是最松懈的。”夏荷一口咬碎了棒棒糖，舌头含着光秃秃的塑胶棒，牙齿咀嚼着碎糖块，“虽然咱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原理，但是破坏起来还是蛮顺手的，都有固定的套路，甚至都轮不到我的芯片出场。”
夏荷小指轻推，那扇看似根本不像入口的铁墙应声而开。周见根本没料到这里可以进入中央建筑群，本还想着从哪里翻墙进去呢。
“你可别小看我哦，为了偷学知识，我光顾这里已经不下三次了，所以嘛，轻车熟路。”
“…到这里已经可以了。”周见没有向前走，而是站住了身子，“你已经帮了大忙了。”
“哼。”可夏荷依然固执地拽着周见不愿放开。
“你说了，知道我今天是要去做什么吧。”周见说道。
“今天是庆典日，是厉狮大厦安保最薄弱的一天，我一早就猜到了。”
“…”
“…你是要去‘赴死’，对吧？”夏荷赶到周见的身边，用手掌轻轻地拍了一下周见的屁股，再用力一捏，“想要在厉狮大厦行凶杀人，并且全身而退，根本无法想象啊。”
“那你还…”
“可，想要帮助自己的爱人，这应该没有错吧？”夏荷背着手笑了笑，“从这里到厉狮大厦的这段路我还算熟，我可以为你带路喔~而且说不定，进去之后我还能帮到你更大的忙呢！不，是你一定需要我才对！”
顺着规划整齐的小石板路，夏荷带着周见转了无数个弯，几乎穿过了整个教学楼，这一天的学院里完全看不到人影，即便这样，夏荷还是带着他绕过了可能有安保人员把守的几个路口。
在即将来到厉狮学院边缘的时候，夏荷拍了拍周见的背，直起了身。
“看，阿见，看到那堵墙了吗？”
夏荷抬手指向了学校内侧的远处，那是一座连绵不绝，从最东侧蜿蜒至最西侧的高墙，它像一座钢铁的山脉一样挡在了视野的尽头。那不仅是一道阻隔人的墙壁，连风和阳光都被挡在了那一头。
“哦，看到了，有什么特别的？”
“你知道，那后面是什么吗？”
“那后面？”周见皱起眉头说道，“是学校外面？”
“不。”夏荷摇摇手指，说道，“你肯定想不到，墙的另一侧也是学校。只不过，那边是只有达乌人学生的学校，而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一侧呢，是厉狮人学习的地方。”
“你知道的蛮清楚的啊。”
“当然咯，我来过这里至少三次啦，一次在那边，两次在这边！”夏荷说道，“我一开始也很奇怪，为什么要用那种东西把两类人隔离开，后来才明白，两边的学生所学的知识是完全不一样的。”
“当然，厉狮人要更聪明。”
“不。”夏荷靠着外墙说道，“我是指，同样的一个问题，他们教给两边孩子的，却是不一样的解法，不一样的答案。阿见啊，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只有厉狮人学到的才是真正的知识。”
“是这样吗...”周见虽然也去过达乌人学校，但时间很短，所以对夏荷口中的这些并不敏感。
“你说，他们是不是专门教给我们错误的知识呢，这样，我们就永远不如他们了。”夏荷认真地说道。
错误的知识…
周见无法理解，因为自己同夏荷不一样，对于知识并没有任何追求，但夏荷的话，还是促使他回忆起了一个个瞬间：
在厉狮人仓皇杀死发现“猫”尸体的工人的时候；
在夏荷告诉自己对方封锁语言可能是因为恐惧的时候；
在那两个厉狮人死前发出恐惧的嚎叫的时候。
周见知道，夏荷说的话，很可能是正确的。
“... …”
接下来，就是进入厉狮大厦前的最后屏障了。
厉狮大厦相对于厉狮城，甚至相对于安格托利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建筑物，对外而言几乎完全封闭的，也只有实验室的垃圾道和排污渠可以不受阻挡地通过，但那里实在太危险了。
于是到了这个地步，夏荷也不得不使出自己的异常芯片了。
只见她背着双手，抬起右腿贴在了识别设备上，面前的电子门便应声而开，就像在地下隧道那次一样。
一、二、三、四，接连通过四道电子门。
随后，她带着周见又一次开始反复绕行。直到来到由学院通往厉狮行政区域之间的交界处，夏荷拉扯着周见快步贴近了一栋占地庞大的漆黑建筑物。它四四方方，侧面有着许多粗大的管子通往地下，即便离得老远，两人也能听到它内部循环不止的机械轰鸣声。
“阿见，你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吗？”夏荷就像个导游一样，用手肘靠了靠身后的漆黑墙壁。
“当然不知道。”
“这里叫做‘空气管理室’。”
“空气？空气是什么？”
夏荷眯着眼睛想了想，随后鼓起腮帮子向周见吹了一口气。
“嗯？”周见被吹得眯着眼向后仰了三公分。
“这就是空气，就是从你鼻子进去，又从你鼻子出来的东西。”夏荷解释道，“如果没有它，你就会像被淹在水里面一样，活活憋死呢！”
“大概明白了，可这种到处都是的东西，有那么重要么？还会在厉狮中心有专门的管理室？还这么大？”周见一边摸着黑墙向前走着，一边不解地问。
“虽然它看不见摸不着，又无处不在，但它确实很重要。”夏荷跟在后面大声解说，“我曾经听说过，安格托利本地的空气本来是有毒的！人吸着，过不了多久就会憋死！所以厉狮人才建立了这么一个管理室，看到那些管子了吗？它的净化网格遍布安格托利全境，不停不歇地处理着全境的空气，所以我们才能这样随时随地地畅通呼吸，而不至于随时憋死了。”
“哈，是吗...”周见听得明白，可这并不是他所关心的东西，“那我们为什么要来这边？不会只是为了给我介绍这个建筑吧？”
“一方面是这里太吵，一般人不愿意靠近，所以比较安全。另一方面，这里是厉狮大厦前，唯独的两个有达乌人存在的区域，就算被人看到也不会立马被抓！”夏荷扯大嗓门讲，“其中一个是这里，有不少达乌人在做体力劳动，因为厉狮人不愿意被这儿的动静伤到耳朵；而另一个则是对面的实验室，在那边的达乌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一半是残疾，一半是死尸。”
夏荷说着，嘴巴向正西侧的白色高楼努了努。
“那里的实验室，专门研究去过安格托利境外的人，我昨晚跟莉儿打听过了，她就是在那里接受培育成长，从境外回归后又在那边接受研究和治疗的。对她来说，那边即是自己的家，也是摧毁她的地方。”
周见听闻，抬头向着对面的纯白色实验室看了一眼，他无法想象，在如此漂亮纯净的建筑里，竟然发生着如此残酷的事实。
正讲着，两人已经通过小路绕行到了空气管理室的另一侧。
面前，即是建筑群核心，真正的“厉狮大厦”所在的区域。
如果是平日里的话，这里定会有相当的工作人员来往，而如今，也只有零星的人会出现在那里，若是保持着正常的步伐的话，并不会轻易暴露。
厉狮人对自己的安保系统都有着不一般的自信。
“周见啊，你这身衣服可真土，如果我是守卫，你早没了。”
“是吗？”周见保持着直行的视线，“但很可惜，从没有人会教达乌人什么叫做好看。”
“...我来告诉你，就算希尔斯酒吧的工作服也比你这身好看！”
“那不就是件衬衣吗。”
“是啊，衬衣就好看！”
“喂！走侧门，不要走正门！”
两人差点就那么光明正大地进入到正门大厅，周见赶紧拽着夏荷转了个90度的角。
“呼——”周见长吁一口气。
“到这儿开始，怎么好像你来过一样？”
“我确实来过，在养父被抓的时候，我和母亲一起来过这里。当时的大厦并不像如今这般禁止达乌人接近，但自那次抗议之后改换了新的主管，大厦便拓宽了周边院落，从而禁止一般人入内了。”周见带着夏荷来到了厉狮大厦侧面的绿化丛里，这里有着一扇通用门，平时只有厨子和卫生员从这里出入，但今天，这些人也全部赶去到庆典现场了。
去年，前年，大前年，周见都在庆典现场见过他们。
两人小跑着穿过了一排整齐的垃圾桶以及散发着油腻味道的厨房来到了主楼的副梯附近。这么些年来，即便厉狮大厦的外围和内饰都装修得焕然一新，但整个建筑物的格局却没有发生变化。
在腿部芯片的作用下，这间通往顶层的电梯应声而开。虽说副梯从外侧看着又脏又旧，内部却无比地整洁漂亮。
“为了今天，我用了漫长的时间去回忆它的内部构造，研究它的外部形状…光是那些丑陋的图纸就画了不下两百张。如果这么些年来，大厦的布局没有变化的话，那个人的办公室应该还在厉狮大厦的二十层…”
凭借着记忆，周见按下了二十层的按钮。
等到电梯门再一次打开的时候，华丽而精致的高层走廊便出现在了眼前，这里正是自己在希尔斯抬头仰望的目标地点——厉狮大厦的最高层。
即便已经身处此处，他依然能够听到游行花车的队伍在远方发出欢呼的声音。
窗外的阳光正好，廊灯也并没有打开。多亏这一点，让周见能从地板的影子判断出所有办公室都关着门。
夏荷和周见对视了一下，调整好呼吸和身体姿势，迈起步子向着二十层的最后一间办公室走去。
走廊很长，像是梦一样，这段路，周见走了几乎一辈子。
“主管办公室…”
“没错，就是这里...我来过这里。”周见从口袋中取出了养父曾寄存在家中的古旧手枪，屏气凝神。枪身漆黑沉重，却被周见保养得一尘不染，它的全部价值就是为了这一天。
举枪，射击。
举枪，射击。
自己已经做过无数次的练习了，夺人性命轻而易举。
他屏住呼吸，伸手敲了敲门。
“请进。”
一个女人的声音自内侧传来。
周见侧着身子，凭借肩膀缓缓顶开了主管室的门。
这是一间算不上多大的办公室，墙壁上装饰着墨蓝色的浮夸雕花使得整个房间色调偏暗，进门的两侧摆放着数个周见从未见过的电子器械，在屋子的最内部铺着暗金色的地毯，其上安置着一个庞大的石质办公桌。
而作为办公室主人的女主管，就坐在桌子的后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