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
女主管放下了手中的电子显示器,端详着面前的两位陌生人。
“你们是达乌人。”面对着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她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畏惧,反而是满脸的困惑。也许是面前穿着布袍的周见与叼着棒棒糖的夏荷,这样一男一女的组合并没有让她产生任何的危机感,她皱起了眉毛,作势想要站起身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这时候,她终于瞥见了周见手中的旧式手枪。
“你们来是来找我的么?有什么目的?”
周见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抬起手枪对准了她的头部,而女主管也识趣地亮出了双手手心,以示自己没有多余的动作。
没错,就是她。
那深刻在周见脑海中的面容,自己永远不会记错。
尽管她的样貌已经因二十余年的时光变得苍老,但那确实是自己曾经亲眼见过的,也经常出现在广告、政策新闻、乃至视频节目上的女人的面貌。
“目的…?”周见说道,“原来如此,您认为,我来到这里,用枪指着您的脑袋,威胁您的生命,是为了别的目的吗?难道说,您认为我会张口要钱,或是要提出什么诉求,又或者幼稚地想跟您畅谈一番吗?”
“我说的不对吗?”
对于周见的提问,女主管不为所动。
“…也是啊,我当然有自己的目的。”
周见本以为,此刻的自己定会心潮澎湃的。但事实却相反,他的心绪依然像往常那样平静。不知不觉中,他的讲话方式甚至转换成了在希尔斯吧台营业时的淡漠语气,带着尊敬友好的态度对待自己面前的每一个人,即便那个人下一刻就要在自己手中化作一具尸体。
“要我详细讲给您听的话,也许并不是件容易事…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况且,要把二十四年前的陈年旧事再拿回到台面上来,一定会让您觉得扫兴的。”
“二十四…年前…?”对方疑惑地皱着眉,“我们认识么?”
“是啊,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我不指望你会把我养父和母亲的事情记在心里。”最后在人生逗留的短暂机会终于结束,周见将手指扣在了扳机上,“从下一刻,不,从此刻开始,请好好想一想吧。”
“养父?啊!难道是…”
“我的目的,就是您的死。”
女主管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倒吸了一口气。
刹那间,沉积二十余年的满腔怒火终于顺着周见的枪口迸发而出。
躲在门口的夏荷身子一颤,移开了视线。
女主管的身子在那声枪响后坠落向了桌子后方,桌后的金属幕墙上瞬时被喷溅出了一大滩暗色的放射状血渍,它们连带着碎骨片和组织颗粒,反射着黏腻猩红又暗淡的光,开始随着重力,在墙面上迟钝地滑动。
还未结束。
周见只几步便凑上前去。
他绷直手臂,冲着已经倒下的女主管头部继续补射数枪,直到自己手中那把陈旧的武器再喷射不出任何怒火,只剩下了无力的咔嚓声后,这座办公室才最终平静下来。
死了?
没错...她死了。
没有任何一枪射偏,女主管的脑袋已经被周见的一颗接一颗的弹头打成了一只碎裂的鸡蛋。掩藏于黑红色液体下的牙齿、舌头,乃至依旧冒着粉红色血沫的气管都清晰可见。
“呼——呼——”
他垂下了持枪的手,那支手枪也应声坠地。看着那滩在地板上不断向四周蔓延的血液,填补了细密的地板砖缝,沾染了暗金色的地毯,直至血液蔓延到了脚边,周见也没有躲避。他深吸了一口气,以空气中的血腥味和火药味饱餐一顿,缓和着自己濒临紊乱的呼吸。
周见浑身紧绷的肌肉终于能够放松了下来了。
“母亲…还有爸爸…我为你们报仇了。”
周见的口中轻缓地念道,这仿佛一道咒语,已经缠绕了自身多年。这一刻,他已经平复了所有激动的情绪,那瞬间冲上头顶的复仇快感像手捧中的砂粒般迅速地流失殆尽,尽管复仇成功的成就感还能让他体会到一些喜悦,但残余在胸中的东西,也只是些算不上“释然”或“满足”的云雾。
不妙...
…果然…直到这一刻,自己还在追求着什么。
他转过身,看着躲在门前的女孩。
“周见…抱歉…我还是…有点害怕。”
夏荷佝偻着身子,两手紧张地揉搓在一起,贴着墙壁踮着脚,从另一侧靠了来。她眯着眼睛,躲避着脚下的血液,眼睛尽量不去看地上那一摊可怕的东西。
这并不是夏荷第一次看到尸体,而只有这次,她感到了恐惧。
“呼…我也一样啊。”
周见站在血泊中央,他用一只手撑着身边的桌子,稳定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而当他再次抬头看向夏荷的时候,却不经意地瞥见了某样东西。
没错,这间办公室从一开始,就让周见觉得有些违和。
他摇了摇脑袋,迈步顺着主管背后的墙壁一路摸索过去,果然在靠近窗子的角落里,发现了一道上着ID锁的门。按照自己脑子里厉狮大厦的模样,和这间办公室的面积来判断的话,主管位置的后面,应该是还有一片面积不小的空间。
那扇上锁的门前是一组矮柜,矮柜上放置着一只体积不大的纸箱,里面塞着许多封装好的塑胶小盒,每只塑料小盒上都印有单独的编号,一个靠一个地整齐码放作一摞。透过半透明的外包装,周见隐约可以认得出,那都是些包装好的小型针筒。看这模样,也许是那女主管刚刚放置在这里的。
就周见的直觉判断,这些针筒很可能是某种不得了的东西。
从其中抽出一件,那东西的形制没有什么特别的,周见在医馆的时候见过。只要把它对准皮肤,只需一瞬间可以注射完成。
在端详针筒的时候,周见在货物下方发现了一张收发单据,单据上没有任何多余信息,只简单地标注着一句——
“请尽快送往实验室。”
那女主管的桌上还丢着一支没有盖好的钢笔,在现今这个时代,人们都习惯了用电子设备传递信息,所以,“钢笔”实际上已经算是十分罕见的东西了。但遍查桌子的各个角落,除了那张单据之外,周见再没有找到其他书写的字迹。
或许,这就是她刚刚才写好的单子…?
周见的视线钉在了最后三个字上。
“实验室…”
那不是夏荷之前讲的,专门研究去过安格托利境外的达乌人带回的数据,以及他们尸体的地方吗?
而且,那里也是导致乔治和莉儿变成残疾的罪魁祸首…
所以,要送到那里的针筒,到底会是什么东西呢?
周见翻转着那一小盒针筒,在塑胶外套的后侧发现了类似说明书的标注。
如果换做从前,这上面字自己肯定认识不了几个,但在与夏荷相处这么久之后,自己也了解了更多的违禁词汇,能读得出的字也比原先多了不止一倍。
“大型…野生生物…驱散剂…”
下面则是醒目的加粗字:
“严禁扩散”
这是什么...周见皱起了眉头,安格托利境内哪里有大型生物…难道是指天鬼吗?而这种东西,又为何要标注着严禁扩散的字样?周见半信半疑地揉搓着那支针筒的塑胶表面,继续读起了下面的详细描述。
起效等待时间——2分钟;
持续效果——终身;
使用期限——120天;
副作用...
… …
“我的天…怎么会...是这样的…”
周见瞪大了眼睛,瞬时间觉得天旋地转。
说明书上接下来的内容,让他心跳加速,几乎惊叫出声。
他本能地抗拒说明书上的内容,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告诉自己:不,不要相信这上面东西…这只是一封单薄的纸页而已…什么东西也说明不了…周见…你不能仅凭这么一页纸,就去相信自己脑中的结论啊…
但是…
但是…即便只有百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如果自己脑子里所冒出的想法…就是是真相的话…
那,自己所处的这个现实…究竟是一个多么荒唐离奇…多么滑稽可笑的世界啊…
想到这些,周见的脸上带着苦涩,笑出了声。
“哼哈哈…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些厉狮人…到底…”
周见自言自语着,努力不让意志崩溃。他想知道,如果夏荷看到这些东西的话,又该怎么样思考,她会得出与自己不同的结论吗。
“怎么了,阿见,你发现什么了么?”
还未等腿软的夏荷靠过来,主管办公室的四角猛地投射出了许多示意危险的红灯闪烁灯,跟随着出现的,是一个冰冷的报警音:
“警报、警报。”
“发现外来入侵,请所有安保人员到一层紧急集合。”
紧接着,“咔啪——”一声,主管室入口自动关闭,随后便是金属互相碰撞的上锁声。
“可恶…门被锁掉了…”
“有办法打开吗?”
“不行…”夏荷靠在门前说道,“这个不是电子锁,而是更老式的东西…需要钥匙才开得了…看来…这帮厉狮人早猜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了…”
夏荷将脑袋也抵到了墙上,叹了口气。
“还是被发现了啊…”
“早晚的事…”周见赶忙捡起那支已经打空的手枪,又从纸箱中抽出一支针筒收进了口袋。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无比顺利,他也已经完成了复仇,达成了自己一生的夙愿,按理说应该轻松畅快才对。可是从方才开始,他就依然感到浑身不舒服,仿佛有个什么东西一只在揪着他的心脏,痛苦迷茫的他瞟过眼睛,偷偷看了看靠在墙边的无助的夏荷,迟钝的周见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
“夏荷。”
“怎么了?阿见?”
夏荷倚着墙,转来头说道。
“你从前,有思考过自己会怎么样死掉吗?”
“我啊,”夏荷将一根手指戳到自己的唇边,“除了现在,我还从没有想过呢,我的时间都用来想方设法地学习一些东西了。如果有空闲的话,我也更愿意去想象下一次拥抱你的姿势,那样不是更好吗?”
“哈,是吗…可是我想过…经常想。我会去考虑自己各种各样的死法,毕竟,我的愿望本身就是件会送命的蠢事呀。”周见说着,也靠着墙壁坐了下去,眼神与夏荷对上,“我们这些达乌人,从出生开始,就受到了厉狮人的控制,学习、吃饭、工作、生活…甚至直到我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我都感觉自己是在被控制着的,没错…某种程度上讲得话,我是不得不杀了她的…可唯有一点,你知道么…唯有死亡这件事,是不受厉狮人控制的。是啊,我是会死的,他们也是会死的,就这么简单。”
周见说着,眼睛又一次瞥向了那具尸体,“也许,唯有在死亡那一刻,我才可以从被厉狮人控制的一生中逃离,我们才可以真正平等。”
夏荷看着周见认真的模样,没有说话。
“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总是幻想着自己复仇的那一幕…
我设想过自己成功的样子,也考虑过同归于尽…啊,甚至是落得一个一事无成,死得像垃圾一样的下场。
但无论如何,我都能够毫不犹豫地去迎接死亡,因为我相信只有它会让一切变得平等,再让一切变得毫无意义。”说着,周见转过头看向了夏荷,“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认为的,我保持着冷漠,保持着孤独…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也许这一路走来,我也曾有过别的选择。”
“… …”
“说实话…在我与你相处了不少日子,一开始,我只把你当做带我体验人生快事,或是听我倾诉苦恼的一个伙伴罢了…但是现在,在我的复仇已经结束的现在,你却成了我所牵挂的唯一的意义…露娜告诉我说,这是爱情…我搞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就只能一次又一次看你的脸,用这种小孩子一般的方式来测试自己的想法。”周见说着,挠着脑袋笑了,“哈哈哈…这可真是好笑…明明在我这愚蠢的复仇计划下,你我现在都已经身处绝境了…我现在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周见抱着脑袋,有些懊悔地低下了头。
“笨蛋!”夏荷眼睛挑向头顶,用手指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现在也不晚啊…”
说罢,夏荷的背蹭着墙面,一小下,一小下地挪到了周见的身边,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放到了周见的脑袋上,眼睛微微有些湿润,“那么…我能与现在的你,再尝一次吗?”
“在这里?”周见确认道。
“嗯。”她悄悄点头。
“不嫌地硬?”
“还能比孤儿院的大石头更硬吗?”夏荷笑了,说着,她捧起周见颓丧到几乎枯萎的脸,以那对幽兰的眼瞳注视良久后,她吻了他,那仿佛是此生不再有的美味。
啵儿~饱满的双唇挤出了一个清晰可爱的响声。
“你好甜啊。”
满脸通红的夏荷舔了舔嘴唇,低声说道。
“是啊,多亏了你给我的棒棒糖。”
周见微笑回应,再一次将挚爱之人卷入怀中。
遇到第一次吐露真心的周见,夏荷表现得有些惊讶,下一刻却用双臂紧紧地搂住了周见的脖子。他们努力地拥抱着对方,以保证自己不再留有任何遗憾。
这一刻,对对方的爱已经深深埋进了她的身体,使她忘却了死亡与恐惧,尽情地体会着同周见流连于世的最后时光。
两人紧紧相拥。
痛苦的现实与荒唐的过往再也无法阻挡两人真心相待。
此刻,他们的眼中只有对方,一对炙热的心几乎点燃了这座冰冷的房间。
比起初次相遇时,他们都已经更加融入了彼此,了解彼此的性格,适应彼此的节奏,体会到了彼此的心意。
恍惚中似乎过去了许久。
夏荷趴在周见的胸口,满足地望着他的脸。
“嘿嘿,这里一定是整个安格托利最高的一吻。”
“你一直想要去到一千八百米的高处,不是吗?这儿应该就是最接近的地方啦。”
“哈哈,是的。”
听到对方开心的回应,周见拍了拍夏荷的后背。
“谢谢你,夏荷。”
他真诚地讲道。
“说什么呐!这种时候。”
夏荷莫名其妙地羞红了脸,用袖子掩住了嘴巴的部分。
而此时的周见,仿佛已经想通了什么。
他扶着夏荷收拾好衣衫,重新站起身,小心迈着步子,跨过了遍布满地的血液,来到那女主管的尸体面前。
“毕竟是主管啊…希望她的芯片还没有失效。”
“你这是要做什么?”夏荷问道。
“我记得,你不是还要去找我们的救世主么?”
“救世主?是…倒是没错啦。”
“也许是被你和交易师说服了,不知怎的,我也愿意相信你们口中的这个所谓‘救世主’的传说了。”
“哎?是吗?可…你为什么现在要说这个?”
“我们距离‘救世主打破被压迫的局面’的梦想确实有些远…啊,是非常非常地远…但我想,现在的确有个机会能帮你稍微前进一步。”
周见的视线略过了方才发现的那只小纸箱。
接着,他从血泊中拽起女主管的手臂,拖着它来到了方才的暗房间门前,用力将她的腕部ID抵在门前的识别仪上。
“咯乓——”
如此,小仓库的大门便应声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