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阳婧坐在行驶的车辆后座上，出神地看着窗外不断逝去的风景。
她身着肃穆黑衣，怀中躺着一捧鲜花，而插在鲜花中央的卡片，却连一个字也没有写。
正是清晨时分，天空依然下着蒙蒙小雨，乌青色的云笼罩着这座不愿醒来的厉狮城，远处逐渐亮起一盏盏幽暗灯光，仿佛它刚刚睁开了半梦半醒的眼。
半小时的行进，车窗外的建筑由城中央林立的高楼逐渐变成了低矮的居民屋，经过长时间游走在这片灰秃秃的建筑群，车辆最终开进了一片几乎藏在厉狮城最远郊的，遍布青草的空旷区域。看得出，这里曾经过简单的设计规划，在路边可以找得到不少通往内部的僻静小路。
一般而言，褚阳婧出远门的话一定会有劳伦斯陪同的。但今天…不，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了，自己最可靠的两名得力干将：劳伦斯和王星月，以及另一个人已经离开了这里，他们有着更加重要的事去做。
不经意间，褚阳婧看到了映射在玻璃窗上的自己面容，为了这趟远门，她花了一个多小时精心化妆，但依然无法掩盖岁月的痕迹，车窗上依旧是一张已经将近六旬的老去女人的脸。
是啊，褚阳婧…
你已经是个58岁的老太婆了，那些妆容什么都掩盖不了。
不如从开始就坦率地来，那样可能更好。
她低下头，看了眼自己手中那束鲜艳美丽的花朵，转而不自觉地把自己那已经衰老的手往袖子里收了收。
“主管，这里应该是你讲的地方了吧。”
司机缓慢地停下车子，转头提醒道。
褚阳婧被从思绪中扯回现实，她越过自己的倒影望向窗外，那是一片幽幽青草地。
“没错，谢谢你。”
褚阳婧笑着向司机致谢。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啊…需要我陪您一起吗？这破地方工程肯定修得不怎么好，下了雨很容易摔倒的。”说着，年轻的司机摘下了手套，准备起身同褚阳婧一同前往。
“孩子，你叫什么？”褚阳婧按着前排司机的肩，问道。
“我叫做杰米尔特，褚主管。”
“杰米尔特，你结婚了么？”
“已经结婚了…而且，已经两个孩子，褚主管。”年轻的司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金色的眼睛笑得弯弯的。
“你先回去把，今天是休息日，劳烦你送我过来了。剩下的时间，去陪陪你的家人吧。”褚阳婧说道，“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呆。”
“诶…这怎么行，怎么可以让您一个人在这里…若是有危险…”
“去吧。如果有需要，我会联系你的。”褚阳婧用不容反驳的语气回应道。
“您…真的不用我陪同吗？”
“不用了，我啊，不会再摔倒了。”
褚阳婧拒绝了年轻司机的好意，独自撑伞走下了轿车。
——
——
——
司机杰米尔特猜得没错，这段路确实有些年久失修了，裂纹和凹陷到处都是，没在草地里的石板路歪七扭八，褚阳婧的脚被隔得有些痛，小腿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她只得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地向前走。
但即便这样，她也没有为脚上穿了这双高跟鞋而后悔。
周边的雾气随着朝阳的逐渐升空而弥散不见，四下的模样也终于变得清晰起来，早已空空如也的粮食仓库、一排被洪水冲垮的住宿屋、许多年久失修的旧制货车。
以及，一块曾经在星空正下方的大石板。
褚阳婧的手指轻抚过那石板，继续向着院落前方走去。
那片曾经空阔的广场，如今却已竖起了许多高矮不均的石块。
穿梭在这片已经化作达乌人墓园的广场中，褚阳婧在其中最古旧的一块面前停下了脚步。
“... …”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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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周见 安葬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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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歪歪扭扭的手刻字，正是出自四十年前的自己的手笔。
褚阳婧抚摸着字痕，那时候，她只是读书，写字却很少，所以刻着也就更难看了，“葬”的笔画又很多，所以刻着又大又歪，但好歹那时候年轻有力，所以每一个字都刻得很深，至今依然清晰可辨。
接着，她将花束放到了周见的墓前，双手合十，贴在鼻尖。
微阖双目，感受着青青草香和零星细雨，她感到似乎有一阵幽风从身边钻过，那仿佛是四十年前，那些在自己身边追逐打闹着的孩子们。
做完这规矩的仪式后，褚阳婧终于放松了精神。她轻舒一口气，静静地坐到了墓碑前方，双眼沉沉地注视着刻在石碑上那歪扭的周见的名字，却许久说不出话。她发现自己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于是伸手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个扁扁的便携酒壶。
“对着死人都能冷场…这可真不像我啊。”
一口酒下肚之后，褚阳婧终于恢复了年少时曾有过的爽朗笑容。
“周见，我来看你了。”
褚阳婧举起酒瓶，在周见的墓碑上洒下了一些，酒水伴随着朝露一同浸润在了这块粗糙的墓碑上，“不知道你在这玩意儿下面过得如何…我反正是过得糟透了，不能喝酒不能出去乱玩，唯一能让我乐意沉浸的事，就是扎进不停的学习当中...学习啊学习，研究啊研究的…不知不觉就过去这么些年了，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竟然已经老了啊。”
说罢，夏荷抬起衰老的手腕揉了揉眼睛，
“哈，不对不对，这是干嘛呢，我可不是来诉苦的呀！”夏荷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我今天来看你的原因，可是来跟你讲一些好事的呀。”
“在你死后不久，我终于能够作为一个厉狮人参与到他们的知识教育当中了，厉狮城的褚家收养了我，让我住上了亮堂的房间，尝过了从不敢想象的美味，还真正地穿上了大小姐般的衣服，那些裙子啊，发卡什么的，没让你看到可真是太遗憾啦…可惜的是…已经具有身份的‘褚阳婧’成了一个矜持礼貌的姑娘，不能再像曾经的‘夏荷’一般自由放荡啦。”
墓碑前的树枝微微摇晃，像是周见在安心地点着头。
“况且，在失去了你之后，我的欲望好似都被你带走了呢…”说着，夏荷露出了笑容，“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知识，没错，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学习啦，去学自己梦寐以求的真正的知识！”
“我啊，第一时间就去查了纹在小腹上的‘E=MC²’是什么东西，哈哈，我可真的一点也没有搞错，那确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哟！记得刚遇到你的时候，你还觉得那是什么情趣之物呢！哪有这么严肃的情趣之物啦！现在想来简直太滑稽了，哈哈哈…”
夏荷开心地笑着，眼睛里都挤出了泪水。
笑着笑着，四周的安静便一点一点地吞噬掉了夏荷的笑声，许久之后，只余她一人寂寞而疲惫地坐在墓碑前。
“周见…谢谢你，我的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了。”
“在工作之余，我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把厉狮人的基础科学知识与达乌人的‘远古知识’结合在一起，将它们拼凑成了一份特别的研究资料。不过，由于达乌人只是依靠口口相传来传递这些知识，导致资料出现了很多的错误和缺损，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只有一点一点通过实验和逻辑判断将那些漏洞修正…即便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了，但等我回过神来，你却已经离开我足足有四十年了。”
“就结果而言，完整是‘远古知识’，是总计大概三千多页，由文字和图片组成，包含理论依据、制作工序以及诸多实验数据组成的报告。其最终导向的成果，是一台叫做‘时流器’的原型机…简单讲解的话，那是一架可以进行时光旅行的机器。”说着，夏荷却独自摇了摇头，“可令人不安的是，根据实验数据，以及按照我预设的程式计算的话，一旦这台机器成功启动，其产生的能量是远远难以估量的，它足以吞没整个安格托利，甚至…”
一边说着，她不禁用手指比划着一个圆球的模样。
“记得我们曾经看到过的那个地球仪吗？它甚至可能会让整颗地球陷入到灾难之中...”
说罢，她又饮了一口酒。
逐渐衰老的年纪，以及多年的断酒让夏荷在难以承受这样的酒精摄入。她被呛得咳嗽了两下子，脸颊微微泛红，眼中带着歉意。
“所以说…‘时流器’是一个万万不可启动的东西。这个时候，我便感到自己的研究走到了尽头，这个让自己耗尽半生所研究的成果，竟然是这样一个完全无法投入使用的道具！可是，我的爷爷，或者说，爷爷的爷爷，以及我们达乌人的祖辈们，又为什么要将这‘知识’传递下来呢？而达乌人又是如何掌握到这些知识的呢？这台足以毁灭世界的机器，是否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更令我不解的，是我清晰地记着爷爷说过：‘远古知识的内容，是我们安格托利这个国家的终极使命…’”
说罢，夏荷停顿了好一阵子，从口袋中掏出一枚硬币，那是从储藏室私自取出的一片雕琢精巧的金属。现在她明白，这是存在于电子芯片出现前，人们进行交易所使用的“货币”。
但在这个时代，它早已一文不值。
她将那硬币抛向空中，这片金属在阳光下翻转出数十次耀眼的光辉，又再次跌回到了夏荷的手中。
“那样的迷茫伴随了我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呐，时流器的研究停滞，对境外的探索也在原地踏步，我曾以为，自己这辈子也没办法完成梦想了。”夏荷盯着周见的墓碑，说道，“不过，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早已注定…在我任职期结束前，我竟然突然间遇到了可以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而且你知道吗…阿见，那个男人问出了一个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问题——
——他问，你们有人认识‘周见’吗。”
“那个时候，我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但我也立刻就明白过来，事情即将迎来转机了。”
她用两根手指夹起那枚硬币，币的两侧竟都是人头图案。
“他的出现，解决了我对哪‘时流器’的所有疑惑…并且，也解开了关于安格托利、厉狮人、达乌人，甚至是整个世界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