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
“…什么人…”
年仅20岁的卫兵阿里亚,也许此生都不会忘记这个下着稀薄小雪的夜晚。
凌晨1时20分,一个浑身挂满丑陋赘肉,拄着拐,迈着蹒跚步子的畸形人出现在了前厅外的空地上,黯淡的夜色将他的影子拉得瘦长高大,藏在那影子之后的,还有一个灰白头发的高大男人,和一位偏瘦的女性。
——大约十秒钟前,他们仿佛乘着三道由虚空中诞生的白光从天而降…虽然阿里亚明白,自己的这番说辞一定会招致嘲笑与不信任,进而将罪责归结于自己的玩忽职守或痴心妄想。可再怎么想,作为斯诺瓦首都最重要的巴哈亚堡议事前厅,任何一只国外的蚊子都不可能飞得进来。
望着逐渐逼近的三人,阿里亚咽下口水,壮起胆子,拨通了特别负责今晚安全的雷耶将军的线路。即便那名老将军的声音常年带着七八分的怒气,初次听到的时候,阿里亚都险些被吓得尿了裤子。
————
“...
...”
“你们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
劳伦斯看了看四下冷清黑暗的环境,吐出一口白气。
“你们也曾生活在这样的世界。”象面人纳依头也不回地说道。
“天气好冷。”
“是的,现在是冬天,这里比安格托利最冷的时候还要冷个10-20摄氏度左右,是可以冻死人的。”纳依耐心解释道,“但这里的空气配比要更优秀,21%左右的氧,以及只有0.03%的二氧化碳,是非常适合人类生存的比例,还挺适应的吧?”
“我们那边的氧气配比是23%...嗯…也没觉得有什么区别。”劳伦斯吸了吸鼻子,回头问道,“你觉得怎么样,星月。”
王星月没有应答,她拖着一只还没落地的脚尖驻在原处,仰起脸,望着那些从天而降的星星点点,望着口中呼出的白雾消散在空中。晶莹的雪花落在那被冻得泛红的脸颊上,在瞬间融为一体。
“啊,安格托利几乎不会下雪,对你们来说,这也算是奇观吧。”
“只是些水结晶罢了。”劳伦斯耸耸肩,“感觉星月的脑袋都迟钝了。”
“说不准…科学家的大脑可能对氧气更敏感。”纳依点了点头,“不过,感知可以迟钝,但身子决不能迟钝,别忘了这里不是安格托利,现在正是时局紧张的时候,我们这样的贸然出现一定会被视为敌意。”
王星月向着天空吹了一口气,那股白雾将面前的雪花带向了前方,而她也顺着那白雾看了过来,却依然没有讲话。
“...
...”劳伦斯抬起腕部的检测装置,它的指示灯停留在了离开安格托利前的赤红色,能量曲线也早早突破了检测范围的上限。那是‘时流器’启动之后,所带来的毁天灭地能量的余韵。
“看来…主管那边真的已经…”
“白垩纪结束于一场全球浩劫…这是历史。”象面人平静地说道,“去到那个时代的同胞们,在一开始就预见了那场灾难…但他们最终选择忘记这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并活在自己创造的摇篮里避而不出。哈哈,到头来…也只有那群被歧视的达乌人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使命啊。”
“…我知道的。”
虽然早已做足了思想准备,但王星月的声音却比以往更加低沉。
纵使她已经如愿了解了安格托利的秘密,纵使她可以自由地生活在崭新的世界,可以随处旅行,可以走遍整个世界,也可以乘坐飞机去往高空,甚至真正获得探访月球和星星的机会...纵使王星月一向是个共情能力低下的人,但当她离开家园的时候,泪水还是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王星月也思考过无数次。在“人造的毁灭”与“物种大灭绝”的浩劫中,自己用惯了的理性思维告诉她,该同意前者。
“如果说,这里有一瓶奢华美味的红酒,而酒瓶中卡了一只新鲜苹果。”褚主管——也就是王星月她们后来才知道的夏荷,在那次会谈时打了个古怪的比方,“当饥饿与危难来临时,你的手中只有这支红酒,你拿起这瓶酒,应当怎么去做呢。”
“喝掉酒,打碎瓶子,取出苹果。”
劳伦斯率先答道。
“打碎瓶子,取出苹果,再挑一块最锐利的碎片当做武器。”王星月紧随着劳伦斯回答,“这种情况下,酒除了麻痹自身之外没有任何价值。”
“是啊。”夏荷笑着,将一只手抚在了王星月的肩上,“当年的厉狮人们在即将降临的危难面前,决定去酿造‘安格托利’这瓶美味的红酒。期待着由这瓶酒来麻醉自己对于未来的恐惧,他们放弃了抵抗,放弃了去创造另一个希望,放弃了过去的自己,决定于一场酩酊大醉后归于沉寂。”
“在白垩纪的物种大灭绝来临之前…我们明明创造了文明的奇迹,却…只是为了安逸地度过最后的日子。”王星月垂下眼睑,如自言自语般说道,“他们不再需要经受拼命建设的劳苦,也不需要经受又一次‘大搬迁’的生死离别,只是这么平静地生活着,像个等待死亡的囚犯…直到最后,大难临头。”
“是啊,星月。”夏荷欣慰地说道,“所以,我们现在不得不去打碎那支奢华的酒瓶,将它作为破局利器,为了远在7000万年后的人类同胞的未来。”
“… …”
临行前的那段时候,王星月鼓起勇气告别了亲爱的父母;
告别了相处已久的同事;
告别了尊敬的夏荷主管;
告别了安格托利。
当刺眼的白光来临之时,王星月蹲下了身子,不停抹着眼睛。泪水打湿了衣襟,浸润了唇彩,吧嗒吧嗒地落在鞋子上,她还从未有过如此丢人的一面,就连同她相处甚久的劳伦斯也只是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可这个时候,王星月已经强振作起了精神,周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逐个亮起的灯光告诉她,已经再没有留恋过去的时间了。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随着数道冰冷的射灯,许多身着军袍的士兵将一行三人团团围困。经过象面人多日的培训,两人也还是能够听懂一两句简单的斯诺瓦语的。为首的守卫长官一边喊着话,一边毫不避讳地展示着那满脸的狐疑,这让劳伦斯想起了自己发现象面人的那个夜晚,自己一定也是同样的一副让人想笑的神色。
“总之,请你们束手就擒。”
“雷耶将军,请让我们先同总指挥对话。”象面人纳依扬起高昂的斯诺瓦语同对方谈判道,“虽然我知道,他现在正在进行一个空前重要的会议,但请你相信,现在有更加重要的事等待着他。”
“你的口音听着很奇怪,你是哪里人?”
“我是你们的同胞,无所谓我来自哪里。”
“可你身后那两位看着一点也不像。”雷耶摇了摇头,没再打算将对话进行下去,接下来,他还要忙着去惩罚所有通行路线上的守卫,并让看花了眼的阿里亚回营休息一段日子,“逮捕他们。”
不知是身后的劳伦斯惊动了对方,又或是对方先转变了态度。那一刹那,所有的军官士兵都抬起手中的武器,双方进入了对峙状态。而面对无数或在明处,或藏于暗处的枪口,劳伦斯只是紧紧捏着手中那支玩具般散发着白光的金属棍。王星月认得出,那就是常年矗立于厉狮大厦门前的防暴棍中的一根,用以抵御可能发生的袭击。
连续的枪声自四下响起,那支白色金属棍则震颤出了低沉的蜂鸣音。
“唔…”
周边的夜色中,响起几声急促的惨叫,接着是金属落地的声音。
子弹非但没有命中三人,反而是所有射击者的枪支都掉落到了地面,沾着积累在地面的雪,发出呲呲的爆响。那些作为枪支的金属块已经在“防暴棍”的作用下被加热到了700摄氏度之上的高温。不仅再无法徒手持有,还因为过热形变而无法再次击发。
下一刻,劳伦斯左手抬起一支银白色的枪支,朝着正在靠近自己的斯诺瓦士兵,连续扣下扳机,白色的光点准确命中了所有企图靠近的人,那些士兵即刻应声倒地,四肢连同颈椎全都不听话地反复抽搐着。
“没有杀伤性武器...”
一直在观察三人的雷耶将军此刻说道,“去找其他办法。”
然而话音刚落,一颗弹孔伴随着裂响出现在了雷耶的面前。
人们一直没有去注意劳伦斯身后那个女孩的身影。
王星月正举着手中的旧制手枪,纤瘦的手指依然跃跃欲试地摩擦着扳机。即便对于安格托利而言是“旧制”,但这手枪对于这个时候的斯诺瓦来讲,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未来科技了。灼热的子弹在漆黑的雪夜划出了一道金色的线条,轻松贯穿了雷耶面前的金属门,留下一颗亮橙色轮廓的黑洞。
“小心点。”
王星月操着尽可能标准的斯诺瓦语讲道。
在灯束下,她的眼瞳中泛着闪耀的金光,仿佛子弹正是由那射出。
不仅是在场的斯诺瓦军官和士兵,就连象面人纳依也略显吃惊地瞟了眼身后的女孩子。他没想到,夏荷竟然将杀伤性武器交由了作为科学家的王星月持有,而这个看似瘦弱的姑娘竟然能承受住这样蛮不讲理的火器。
“雷耶将军,你知道这座门厅前的花的数量吗?”
轻咳两声后,纳依适时地说道。
“… …”雷耶望着光束中央那个怪物一般的男人,皱起了眉头。
“1224株冬日三色堇,没错吧。”象面人平静地说道,“你在门厅前焦虑地等待会议结果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在门庭前数起了花的数量。并且暗自想象着,如果花是单数,则意味着会议顺利,如果花是双数,则意味着最终的失败。于是最终,您掐掉了最后一朵花,将它放到了口袋里…哈,不久后,您的这则小故事会成为斯诺瓦历史上的著名典故,代表着斯诺瓦人民相信自身力量的决心。”
“…嗯…”雷耶看着纳依,缓慢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只已经被挤扁的花朵,手轻轻一扬,它便散作花瓣碎片,融入了雪夜。
“现在告诉我吧,你们是些什么人。”
“抱歉,雷耶将军,可现在还不是讲这个的时候。”纳依微微摇头,崎岖的面部下发出几声抱歉的笑,“不过,请您先记好这个:
DZA4——74——EW3TX——1.”
他一字一句地喊出了一串毫无规律的字符,这字符似乎在纳依的脑中已经演练过无数次,讲出口的时候,他既熟练又自信,“将军,请将这些转述给我们的总指挥,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
望着纳依藏在畸形额头下那对闪亮的眼睛,雷耶的心中闪过了无数种可能性,但全部被他自己否定掉了。
于是,他从身旁的卫兵阿里亚手中取来一只鞋子大小的通讯器,拨通了在一个小时前被再三嘱咐,“若非紧急事件,切勿在会议期间主动联系”的总指挥电话。
在那样令人窒息的一分钟里,远处的枪口依然不依不饶地盯着三人的方向,即便他们已经知道这样的威胁毫无意义。零星的雪花依然不合时宜地四处飘荡,在王星月如炬般的金色的目光前蒸发不见。
朴素的电话接通音成了这座前厅唯一的声响。
“雷耶。”终于,电话的另一侧传来了一个有些疲惫,却富有力量的声音,“你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对方似乎并没有对雷耶的贸然来电而感到恼怒,反而像是早已做好了迎接一切变数的准备。雷耶的眼睛扫视了三名不速之客后,视线最终定在了纳依那奇形怪状的脑袋上。
他开始复述起了纳依口中的那一串字符。
“雷耶,是什么人告诉你这个的?”听遍字符之后,对方的声音显而易见地严肃起来。
“两个外国人,一个黄皮肤,一个白皮肤。”雷耶答道,“还有一个浑身长满肿瘤的怪人。”
“...让他们上来。”电话的那头又沉默了半秒钟,“...到我的办公室。”
“现在?”
“是的,将军。”电话的那头,总指挥西蒙说道,“我相信,他们也是为今晚的会议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