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这段路上保持着沉默。
对于雷耶来说，也许是习惯性地保持警戒；而对于王星月一行三人而言，他们接下来面对的，是一个无法再凭武力解决的任务。
即便在夜色下几乎一片漆黑，王星月依旧辨得出走廊周边的装饰都带着自己不曾了解过的奇特风格。她说不出别的感想，只是觉得好看，对比起任何地方都追求简洁高效，充满现代风格的安格托利，这里才是上千年文明应当拥有的美感。
自己正是要来拯救这样的世界啊。
近百米的长走廊以及十二段台阶，她随着纳依蹒跚的背影走在第二个，一行四人来到了走廊尽头，找到了唯一一间透着光的办公室。
“诸位，虽说是总指挥亲自邀请的，不过，你们还是需要把随身武器留在这里。”雷耶的身子堵在门前讲道，“这是我能接受的底线。”
劳伦斯正要绕到纳依的前头，同那个与自己个头相当的所谓将军争辩两句，却感到身子被一只小巧的手拦了下来。
“劳伦斯先生，如果他们不值得，那就说明夏荷主管的计划从一开始就错了，那样的话，我们就算死在这里也无妨。但是如果他们是值得的——我当然也愿意相信主管的判断…那接下来就该是我的工作了。”
王星月金色的眼睛充满了坚定，说道：
“请相信我。”
劳伦斯盯着王星月的眼睛看了一秒钟，才舒了口气，放下了手臂。
“我相信你，王星月小姐，你们也要相信我。”纳依以难以辨认的五官动作微笑着，随后又转回头去，“当然可以，不过雷耶将军，这些武器尚是不可泄露的技术，请务必在会议结束后如数交还，这也是我们的底线。”
“当然，斯诺瓦从不需要外来技术。”
雷耶的话中充满了自豪与固执，转身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整个办公室内充满了某种烟熏的味道，让王星月忍不住掩着嘴唇轻咳两声，后来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种刺鼻的东西叫做“香烟”，是这个世界的人为了排遣情绪所用的廉价手段之一。
虽说是一场重要会议，但在场的只有仅仅两人。除去作为斯诺瓦最高统帅的西蒙总指挥外，还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坐在他的面前，这个人看着年纪不大却充满威严。此刻，他正用那对敏锐的绿眼睛打量这三名突然降临的访客。
“你们是如何知道紧急密码的？”
斯诺瓦总指挥西蒙坐在办工作前，直截了当地问道。他满头白发，唇上留着须，眼窝深深地凹陷了进去，看上去就像厉狮城边境随处可见的达乌人老头。
“那是在最后时刻，罗斯比总指挥向全世界的同胞们广播的这串密码，他认定这东西一定会有其用武之处。”纳依平静地说道，“西蒙总指挥，这是每一届总指挥单线相传的紧急识别密码，为的就是在面对一些不可预测的变故时，还能从混乱的局势中找出谁是最值得信赖的人。”
纳依摊开肥硕的双手，以表示罗斯比的判断并没有错。
“罗斯比总指挥？”西蒙眯着眼睛问道，“那是谁？你在讲哪里的事？”
“我们知道，你们自五年前秘密开启了一系列名为‘时间杀手’的科研计划。”这一次，应答的是屋子里唯一的女性王星月，她凝视着面前的总指挥，心中只觉得这里的最高负责人竟然同安格托利的夏主管有着如此大的差别，“而其最终成品之一，即包括一台名为‘时流器’的时空终端。”
“... …”总指挥西蒙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同坐在他面前的男人迅速对视了一眼，“关于这个，你们还知道多少？”
王星月没有回答，而是从劳伦斯手中接过纸笔，在上面飞速地写画起来。很快，第一张纸面上便覆盖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数字。
“雷耶将军。”逐渐意识到王星月在做什么的西蒙抬起一只手，“差人把柯尔叫来。”
大约十分钟的时间，王星月绘制的手稿就已经积累到了五张，而作为斯诺瓦工业总工程师的柯尔也被雷耶从实验室带来了前厅。这位可怜的科学家气喘吁吁地从口袋中摸出眼镜，又从年轻了自己三十岁的女同行手中接过那些图纸，眯起眼睛对着上面的东西瞧了又瞧。
为了考虑这些人读不懂安格托利语，王星月尽量选用了字符配合示图的方式来表达内容。但即便这样，这副图纸依旧是生涩难懂的，她无法想象达乌人是如何将如此复杂的数据一代代地传承下来。
“这是…”柯尔皱着眉头，呼吸也急促了起来，轻薄的纸页随着颤抖发出轻微的声响，一对眼睛越过眼镜的上沿望向面前的女孩，“你竟然…已经推进到了这个程度？”
“不，我只是把它复述一遍。”王星月如实答道。
“复述？！”总工程师听得连连摇头，“你竟然把它全部记下来了？”
“柯尔！”西蒙打断道，“说说看，那是些什么东西？”
“是时流器啊…总指挥！是已经趋于完成的时流器…不，是立马可以投身建设的时流器…甚至连外形设计和材料选配都已经趋近于完美了…”柯法尔如获至宝地翻动着手中的四页纸张，声音吊得有些发尖，可就在这之后，他的眉头在仔细阅读最后一张图纸时皱了起来，“可，它没有最关键的核心部件…”
“抱歉，我不能把它画出来。”王星月答道
“为什么？”
“——因为你们正是凭借时流器来到这里的，我猜的对么？”
象面人将目光移向了说出这句话的人，也就是坐在西蒙对面的那个年轻男人。
而男人的目光也恰巧迎来。
面前的这场会议，就如同自己无数次在历史课本上读到的内容一样。如今这个年代，正是自己的祖国“斯诺瓦”濒临崩溃的最危难时期。多年来的错误改革，经济低迷，让这颗疲惫的心脏再无法负担那庞大的身躯。再加上外部势力的渗透干涉，内忧外患，在这一年接一年中，让这台巨大的机器发出了呻吟。
斯诺瓦-阿尔洛国家联合，正处于分裂的边缘。
而今夜，这场会议，就是“那个人”挽救斯诺瓦免于分裂的最后时刻，这正是一个改变历史进程的关键节点，后世，它在斯诺瓦历史上被称为“奇迹之夜”。
“那个人”，指的就是坐在西蒙总指挥面前的年轻男人。
那名作为统一派领袖，而被后世称为“戈番”的人。
他是个手腕强硬，深谋远虑，有着雄心壮志的年轻领导者，一个真正无所畏惧的强硬派。很多了解他的人甚至说，若是戈番能早几年出生，斯诺瓦联合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个样子。
而这场秘密会议后，西蒙与戈番达成共识，并决定让渡职位的握手照片，更成为了每一个斯诺瓦学生必然会在课本上见到的图片。
不过，“戈番”可能只是他的笔名，或是绰号，还从未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西蒙，我们继续吧。”虽然作为后辈，年轻的戈番并没有给西蒙留更多的面子，只是转回头，招呼总指挥回到自己的位置，“是你邀请他们来参加会议的，所以，我想要这些朋友们能以他们所希望的方式来表述意见。”
纳依颔首，以表确认。
“… …”西蒙依然警惕地看着面前的那些人，呼吸的声音却小了很多。
“是时候达成共识了，西蒙。”戈番强硬地继续起了之前被打断前的议题，纳依知道，现在已经是会议的最终阶段了，戈番不希望有任何意外改变今天的结局，“你没有能力再去管理这个国家，在你手中的所有改革全部都是失败而错误的，它们加重了斯诺瓦的负担，加速了国内矛盾的激化。今天的大会上，分裂派完全占据了上风，你就像个小丑一样被他们极尽羞辱。你早该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让斯诺瓦从巨大的经济问题中解脱出来。”
戈番的话如同尖刀般毫不留情地落下，
“...我现在只觉得…也许分裂派是对的。”西蒙的语气显得心灰意冷。
“打起精神，西蒙！你指望分裂派？”戈番的声音高昂着，在会议室内投射出了不容否定的力量，“拼死反抗才是斯诺瓦自诞生以来所秉持的精神，而你却要选择妥协顺从！”
“...你的意思是，在这种情况下，你能做的更好吗？”
戈番捏着手指，舒了口气：
“仅仅值得一试。”
就是现在了——
象面人纳依知道，现在的情形对戈番是一个绝佳的机会，那些优柔寡断的，压他一头的高官们已经全部在动乱中遭到抓捕。如果现在他出头的话，剩下的斯诺瓦高层一定站在他那一边…被抓获的人也一定会声援戈番…而且这时，西蒙似乎也在朦胧中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如果他也能站到这一边的话，斯诺瓦的国运就能在此绝地翻盘。
戈番成为了祖国的拯救者。
未来的历史，也确实是如此发展的。
然而，令纳依感到痛苦的是，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破坏这个时刻。
“戈番先生，您的判断完全正确。甚至于，我可以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这时，象面人纳依终于开口了，“如果您成功的话，您将会在未来的十余年内连任斯诺瓦联合的总指挥，我们也会从分裂的危机中悬崖勒马，并且迎来一波经济复苏，直至重回巅峰…然后，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的时间中，你们仍然会处于与敌方相抗衡的漫长‘对峙’当中。”
“...你的意思是？”
“无论您是否相信我，我只想告诉您，那是我所经历的历史。”纳依叹了口气，拄着拐杖靠近了二人，“斯诺瓦与多利亚特的这场终极对峙…可以跨越百年，直至21世纪的末尾。到那时，整个世界进入了更高科技的时代，有着更加发达的工业体系，更加优秀的知识教育系统…但是，整个世界依旧笼罩在可能随时爆发战争的阴影当中，普通人民的生活质量无法得到本质上的提高，甚至依然停留在世纪初的水平。而处于终极对峙之外的其他国家也不会获得和平，他们内部会陷入长期的两派内战中…
而这场对峙，最终会以斯诺瓦全境的消失，以及世界毁灭作为结局…2097年，就是人类文明的终点。”
说着，象面人又重重地补充了一句——
——“又或者说，这场灾难可以在现在结束。”
“… …”听到象面人突然间的发言，戈番和西蒙面面相觑。
“也许您会觉得，只要在我领导下的斯诺瓦不去那么做就好了，但您是一个聪明人，应该能够做出自己的判断。”
“等等，2097年？你这番话的前提还没有稳固住。”西蒙有些不耐烦地介入了纳依和戈番的对话，“从你的说辞来看，我们的时流器在未来已经建成，而你们也是借助它的力量来到这个时代的，那，你们不是来协助我们度过危机的么？”
“抱歉，我们不会给予斯诺瓦任何帮助。”纳依平静地答道，“即便它是我深爱的故土。”
“什么？”
西蒙的嗓音提高了一倍，那略显肥胖的身子差点又一次站起来。
“…诸位，请问你们的名字是？”对比起西蒙的恼怒，戈番却面色凝重了许多。
“米扬纳依·锡耶纳，斯诺瓦驻外第二十空降师准尉。”象面人回答，“我身边的这两位，分别是安格托利科学家王星月，以及安保负责人劳伦斯。”
“纳依先生，无论是你的来历、你的同伴，又或者是你这一身的怪病...看上去，你们也有非常多的故事想要在今夜同我们分享的，对吧？”
“... ...”
象面人看着面前眉头紧皱的两人，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向两位讲述起了祖国的故事、未来的故事、安格托利的故事，以及自己的故事。
他讲述了未来斯诺瓦人民的果决、白垩纪人类的勇气、达乌人的恐惧、厉狮人的懦弱、以及最后一代管理人的判断——而最后，安格托利的毁灭成就了新生，希望的种子被传递到了今夜，传递到了这个决定命运的会议上来。
“戈番先生。”
“... ...”
“你将让这场毁灭继续进行下去？”
“又或者说，这场灾难可以在现在结束？”
在故事的结尾，纳依又一次抛出了这个选择。
——
那是两周前的第一次会议中，夏荷主管提出的计划。
救世主几乎不可能出现。
她深知，仅凭个体的力量难以改变世界。就像作为安格托利主管的夏荷这些年所面临的一样，即便她知道厉狮人与达乌人同根同源，却依旧无法改变现状。无论是非对错，个人的意见也只有在趋势中随波逐流，洪流一般的历史进程几乎不可能因零星几人的作为而改变流向。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可趁之机。
无法创造奇迹…那就去杀死奇迹！
“如果奇迹发生的概率是1%，那扼杀奇迹的成功率便是99%——这就是我们唯一的突破口。”
在最终计划中，夏荷主管如此说道。
三人此行的最终目的，就是阻止戈番的力挽狂澜，让斯诺瓦顺应历史潮流走向崩溃，进而分裂，以悲剧性的结局来为这场终极对峙画上休止符。至少，在很大几率上可以保证历史不会再重蹈2097年末日的覆辙。
“去做个拯救人类的救世主吧，三位。”
就如同夏荷当初所说讲一样。
这个任务的主题，是背叛，以及拯救。
——
纳依感到自己迟钝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地冲撞，视野变得黑暗而狭窄。
脱离了营养供给、漫长的体力消耗使得他这副身体早已不堪重负。即便他努力地平稳着呼吸，又用尽全身力气去捏紧手杖，依然觉得身子摇摇欲坠。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到有人拉住了自己的肩膀。
那只小巧的手，应该是王星月吧。
另一只充满力量的手，肯定就是劳伦斯了。
是啊，还没结束呢...
现在，他还猜不透这位年轻领导者，会做出如何的选择。
——他会继续践行自己的理想，延长目前的世界格局，而让毁灭最终重演？
——还是决心踏上另一条悲凉、消极，却又充满未知的“未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