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了。
连绵不绝的凄白线条从天而降，仿佛星辰投下的影子。
周见刚刚收拾好最后一支马天尼酒杯，将它捏在指尖。
越过剔透的杯壁望向夜空，雨水就像恰好地落在杯中，那是天空在邀请他亲口饮下这温暖的夜。
“啪嗒”一声，将那酒杯码在柜面上，周见微微舒了口气。
酒吧的光亮只剩下了入口处的这一盏，而把周见囿在了这小小的一隅。同事们该休息的休息，该回家的也早就回家了。而作为酒吧台面，同样也是店长的自己每天必然会留在最后，去看看所有器械是否已关闭电源，去查查所有角落的卫生是否已收拾完好。还有那些习惯在店里蹭吃蹭喝的流浪猫有没有按时离开，若是它们还留在这里避雨，周见也愿意用店里的纸板给它们做个临时的小窝。
小乖、小白这两只花猫算是比较好处理的，可那黑葡萄就不一样了，它不仅拒绝善意的抚摸，还经常给不经意靠近的店员来上两掌。
周见捏着一根鱼干，蹑手蹑脚地在店子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却没找到任何一只猫的影子。
看来无论是人或是猫，都找到了自己今夜的去处啊。
将鱼干放回原处，周见伸了个懒腰，用手锤了锤发酸的肩膀，心头微微溢起一股微弱的寂寞感。
检查完这些…自己也该回家了。
凌晨三点，再加上这么大的雨，别说行人了，路上一定连辆车都没有。
周见的家就在距这里不远的地方，徒步大约十五分钟左右就可以回得去，即便像现在这样的大雨天气，至多再多走个十分钟也就能到了。
他撑开一支黑色的伞，只身踏入了这场雨夜。
这个时间段，街道大部分都黑漆漆的，唯有一些通宵营业的店还亮着灯，告诉人们睡眠并不是每个人的选择。
路的两侧高悬着温暖的橘色路灯，每日都照着周见通往回家的方向。今天，它们还用灯前不断闪烁的线条告诉周见，雨还没有变小的趋势。
啪嚓———
“哎哟…”
忽然间，周见身子向侧边一斜，他的右脚扑通地踩进了一个不浅的小水洼。
整只脚外加裤子的下沿都没入了那水洼。虽说没踩到什么不该踩的东西，但那些泥巴、石子全都一股脑地涌进了周见的皮鞋，袜子、脚和鞋子全都黏在了一起，石子都钻到了鞋底，在着地的足弓、脚后跟那边来回流窜，每一步都像是在做足底按摩，要是就这么忍着走回家的话，整只脚肯定要被搞得青一块紫一块了。
奇怪…明明这里平日都是平坦的路，今天怎么会突然少了块地砖呢…
周见拖着脚尖靠向路边，他记得往前不远的地方有一座供路人休息的小亭子，是个能避雨的临时场所，他经常在雨天看到没带伞的学生们挤在这里补作业。
有了有了。
他飞快地挪着一瘸一拐的步子，在靠近亭子时，却发现里面已经有个人影。
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呆在那里呢？是离家出走的孩子？或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而直到他进到亭子里后，他才辨认出，那竟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
周见收起雨伞，一边摘鞋子，一边用一只眼睛瞟着那老奶奶。
周见认得她，那是个住在附近街区的，年纪逾百岁的老人，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是那副模样了。
小时候，他在参加学校组织的帮扶活动时还去过她的家中。周见记得，她家里的家具物件都很有年代感，却都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以至于这帮孩子去了，什么忙都没有帮上。
但老奶奶很和蔼，她允许这些孩子们在她的家中借着帮扶的名义玩一天。而周见记得，她家卧室有一堵贴满了老照片的北墙——上面满是她在天南海北各个国家，各个区域游历的照片。据说，她年轻时候一直在国外生活，中年之后才回到故土。看得出，奶奶在年轻的时候漂亮得很，头发时常扎成了一支长长的马尾，涂着时髦的唇色，面容甜美可爱，只是表情总给人一股苦大仇深的印象。
可是，每张照片上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想来，这么些年她都是独自生活的。
而此刻，老奶奶正靠在一根柱子旁，一言不发地望着落雨的天空。
“您好？”
察觉到周见的问候，老人转头瞧了他一眼。
“你好。”
“您怎么…这个时候在这里？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没有，”奶奶摇了摇头，继续盯着头顶，“我是来这里看星星的，结果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没料到还下起雨来了。”
“星星…下雨天看不到星星呀。”
“是啊，雨来了，我就啥也看不成了，现在索性看着月亮凑合。”
“看星星和月亮啊…”周见一边搭着话，一边按摩了几下子脚底。
“是啊，当我想念父亲母亲或是朋友们的时候，我就来看看。”
“... …”
老奶奶的家人和朋友啊，按她这个年纪来算，那些人很可能已经去世了吧…人在渐渐老去的时候就会面临这样的烦恼。自己所熟悉的家人、朋友，乃至过往的一切，都随着时间逐渐消失了。
周见收拾干净鞋里的泥巴和砂子，重新站了起来。
“不如，我送您回家吧？”
“谢谢，不用了。”
“可...您一个人在这里…”
“没事的。”奶奶打断着，语气冷若冰霜，“我经常这样，你快回去吧。”
“... ...”周见只好半信半疑地去到亭边，一边减慢动作等待着老奶奶随时改变主意。
“对了，小伙子。”周见的身后又一次传来了那老奶奶的声音，“别从那儿走，前面都淹了。徒步过不去的，你不如试试别的路？”
“啊…”周见转过身点了点头，“谢谢您。”
向老人道谢之后，他重新踏入了雨夜。
回家最近的那条路被雨淹了啊…这也无可厚非，前面确实有个凹陷的路段，雨雪天气很容易塞车，若是按平时的习惯过去的话，说不准雨水真的要没到半小腿的位置了，要是那模样回到家里，可就太狼狈了。
可那老奶奶是怎么知道的呢？
周见撇着嘴思考了那么一秒钟，最终还是选择略过这个问题。
可就在这时，周见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看到有些白色的东西。
雨遮挡了视线，只看得到那东西靠在街旁，还微微有些颤动。
周见一眼就看得出，那东西不是寻常之物。
他有些疑惑地盯着那抹白色，减慢了步速，探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这下，他看得清晰一些了，那是个人…
是个独自在屋檐下躲雨的女孩。
女孩穿着黑色的背心，一条牛仔短裤，最外侧则套着一件白色的外套，一头棕色短发，眉清目秀，朴素的妆容看上去也就刚刚成年的样子。湿润的发丝爬在额头和嘴角，两条赤裸的腿缓慢地相互摩擦。那屋檐遮挡雨水的能力是如此贫乏，雨水已经浸透了她的所有外套内衣，使得它们变得似有若无，那凹凸有致的美妙身形便尽在眼前。
“… …”
光影清晰地勾勒着女孩的脸，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那仿佛是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美丽之物。
“… …”
“雨停以后，这里会变得更好漂亮吧？”
女孩嘴唇喃喃，似是在对周见讲话。
在看到她的容貌之后，周见怔在了原处，雨伞不知不觉地脱了手。
——
女孩也在那一刻转过头，那对蓝色的眼瞳也跟着望了来。她的脸上满溢着红晕，唇角也因面前之人而微微颤抖。
——
这一刻，雨声盖过了一切。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