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艘还算大的帆船,弗莱德将船票递给了检票员,跟着人群上了船。
那检票员接到弗莱德的票之后,抬头看了一眼他,随后又低下了头。
迎着海风,弗莱德站在了夹板上。船很快就出发了,对于第一次做大船离开家园的弗莱德来说,这不失为一件新鲜事。空气中弥漫着盐的味道,抬头望去,时不时能看到一两只海鸥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弗莱德一手拿着面包放进嘴里啃着,慢慢地坐了下来,另一只手撑着夹板,望着这美丽的天空。
“喂,别靠夹板边缘那么近,等下掉下去了没人会救你。”这时,弗莱德身后传来声音。他向后回头望去,是一个有着大鼻子、厚嘴唇,大约五六十岁的男人。弗莱德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就是那个刚才那个检票员。
“好。”弗莱德站了起来,将剩余的一些面包塞到了嘴里,双手拍了拍身体,朝着船舱入口的地方走去。
“弗莱德·里克,没错吧。”在经过检票员男人的身旁时,男人突然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认识我?”弗莱德停下了脚步,向男人问道。
“这张船票是你父亲给你的吧?”男人从兜里拿出了弗莱德的那张票。“我叫迈克·伍德,别人喜欢叫我老迈克。”
“怎么一回事?你认识我父亲吗?”
“这张船票还是我给他的呢,他也是我的旧友了。想不到你能闹出这样的事情出来,唉……”
“所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朋友的请求,只是他找了个借口把我送走了而已。”
“其实也不算,你还得帮我打杂呢,我可废了好大劲才在港口这边把你的事情压下去了。这次航线可不短,要花上一段时间,你那点东西肯定是不够了,所以接下来这几天你得活的像一个真正的水手了。”
两人坐了下来。
“那那些其他的乘客呢?他们也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弗莱德问道。
“乘客?那可不是什么乘客,都是我们船上的水手,他们只是配合你演戏罢了。要不装一下,指不定就被条子给逮到了。”迈克笑着回答道,“你这闹出来的事情可不小啊,除了我们这种黑船,也没别人敢载你了。害,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教徒,一个个的脑子里都装着什么。”
看来自己这次闹的事确实有点严重了。
“那我们要去哪里?”
“海的另一边,遥远的东方大陆。”
弗莱德瞪着大眼睛看着迈克。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还是他没跟你说?”迈克有些疑惑地问道。
“完全没有,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弗莱德的震惊已经写在了脸上。
“你已经回不去了,等到了那里,我会给你一笔钱,剩下的就只能靠你自己了,我也把人情还清了。”
“我父亲——是不想让我回去了吗?”
迈克歇着眼睛看着弗莱德,“你是不是没搞清楚状况啊?狄尔鲁斯已经把你犯下的错全部扣在自己头上了,就那个雕像的事情,他可是废了好大劲才没有祸害到其他人。唉,死罪难逃了他。”迈克摇了摇头。
“他……会死吗?”
一种莫名的难受感涌上心头,它很复杂,让人说不清滋味。
就感觉,是什么东西消失了一样。
“我的上帝啊……”
……
再次睁眼,弗莱德的周围已经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似乎身处一片虚无。
弗莱德的前方有一道光,似乎是一个人,但又不像什么普通人。
“恭喜你,死了。”那人靠近了弗莱德,用着儿童一般的声音说道。
弗莱德这才看清,他是透明的,他的脸似乎无法被看见,就像他脑中的上帝一般。
“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吗?”弗莱德看了看四周,喃喃道,“上帝最终还是没有保佑我啊。”
“上帝?那是什么?”透明人好奇地问道。
“唯一的神明。”
“哦,原来是你们那个什么天主教还是什么名字的游戏啊,你们玩的真的很开心呢。”那透明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升高了好几个音调说道。
“什么游戏,那是我的信仰!”弗莱德有些气愤。
不理解上帝的人,怎么可能理解的了我们这些教徒的做法!
“得了吧,上帝是假的,只是你们不愿意承认罢了。真是可怜啊,被你欺骗的那些人们,像中了魔药一般,沉迷在这个游戏之中。你就是一个骗子。”
“是我给了他们信仰,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是上帝听到了我们的诉求,降下了那场大雨,他们才能生存下来!我不是骗子!我是高尚的神父!”
“神父?上帝?那不过是你们幻想的罢了。不管有没有上帝,那场大雨一定会在那天降下,与你所谓的上帝无关,这是自然规律推导出来的结果。你将一切的偶然和必然归功于上帝,哈哈,你也病的不清呢。”
弗莱德攒紧了拳头。
“你以为是你给了他们所谓的信仰,其实不过是让他们讲精神寄托转移了罢了。你误导了他们,这使得他们将大自然的馈赠认为是上帝的礼物,自己的勤劳努力也是上帝的施舍。你让他们相信了上帝,使得他们眼中已然只有上帝,这使得他们不再相信自己的双手,宁愿是跪在教堂里饿死,也不愿意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美好的生活。”
弗莱德的眼神开始变得犹豫,他的信念开始动摇了。
这些年来,自己到底在坚持着什么啊!
不对。
“不对,上帝是存在的……我能见到他!”
“从某种角度上想,上帝或许真的存在吧。我算是知道了,上帝对于你们来说,并不是特指某一个人或者事物,只是一个精神寄托罢了。”
“那么,你的上帝,到底是谁呢?”
弗莱德愣住了,他能够见到上帝,却不曾见过他的脸。不管多近、多远,他的脸一直是模糊不清的,就像是被刻意遮盖了一样。
“我的上帝……”
弗莱德的脑中闪过一张张画面。
那是一个夏天,烈日当空,一个少年瘫坐在地上,无力地看着那已经被血色染红了半片的小腿。少年已经神志不清了,这时,一个男人发现了少年,脸色苍白,赶忙跑向了少年所在的位置,从自己的上衣口袋中拿出一张手帕,擦拭着少年的腿。少年已经昏迷过去,那男人背起了少年,快速但平稳地向山下跑去,他刻意避开了树枝繁多的地方,避免二次伤害。他的脸上布满了汗珠,衣服已经湿了大半,嘴中不断穿着气,但他的眼神是坚定的,向前跑着,跑着……
这些都是少年不曾知道的,而男人所不知道的是,在少年眼中,自己已经成为了他的上帝。
少年长大成了青年,因为一点小矛盾和庄园主家的孩子吵了起来,甚至还大打出手,斗了个不相上下。闷闷不乐的青年回到了家中,他的心情在男人的眼中暴露无遗。最后,两位青年和好了,互相理解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在二人冲突发生后的那个晚上,男人的登门拜访。
年轻气盛的青年又干了蠢事。这天夜里,撑着男人睡觉的时候,偷偷溜进了教堂,用着自己制造的炸药,炸毁了圣母玛利亚的雕像。男人不敢相信这一切,他知道,这是杀头之罪,但他还年轻,男人不想让他死。
于是,男人请求了自己的老友,那人是个老船长,开黑船的,干着跟海盗无异的事情,靠着老友欠下自己的人情,他的老友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男人收到了来自老友伪造的船票,他写了一张字条,告知儿子离开这里,又拿出一叠钞票,将这些东西连同船票一同塞入信中,从下方的门缝处递给了青年。青年很快便动身离开了,男人站在了窗口,看着远去的青年,这时,青年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了男人,男人挥了挥手,青年又转身离开了。
男人的衣襟不知何时已经湿透了,好像下雨了一样。
他转身离开了屋子,将资产全部留给了自己的妻子,与她道别,随后,他一人走出了庄园,走进了城市,走入了教会基地。
“克里夫庄园,你知道的吧,那座圣母像被炸毁的事情。”
“知道,我们正在全力地搜捕异教徒弗莱德·里克,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他是被冤枉的!是我做的这件事!”
……
他一直守护在弗莱德的身旁,他是弗莱德坚实的后盾,是弗莱德的保护伞,呵护着他免收生活的暴风雨的摧残。
他用尽了自己的全力守护着弗莱德。
他是弗莱德的上帝。
他是弗莱德的寄托。
他也是弗莱德的父亲。
狄尔鲁斯·里克。
那张脸似乎越来越清晰,弗莱德瞪大了双眼,眼眶中似有泪珠流动。上帝的头发变得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弗莱德见过这一幕,是在那天与父亲道别的时候。
他明白了一切,包括那个透明之人所说的一切。
上帝离他并不遥远,一直在他的身边。
但为时已晚。
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残破不堪的灵魂化作照亮弗莱德前行的烛焰。他的灵魂在燃烧,他的灵魂在升华,他的灵魂点亮了弗莱德的人生。
但还是太小了,仅仅是一阵风,便吹灭了这烛焰。
蜡炬成灰泪始干。
弗莱德实现了他的愿望,却得到了更大的痛苦。
上帝的边框开始变得模糊,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边缘开始羽化。手,脚,身体,头发,最后是脸。他的脸上带着微笑,是他送给弗莱德最后的礼物。他消失了。
弗莱德跪倒在了地上,泪,如同脱缰之野马,似潮水一般涌出双眼,他再也无法控制,他仰起了头,他无法忍受这一切。
不知何时,透明人已经消失,只留下仍在哭泣的弗莱德。
“人类的情感,可真是复杂。”
“我们是无法理解人类的,就像人类无法理解我们一样。”
“是吗,也许有一天,随着我的研究的深入,我们能够在一天彻底理解。”
“我等着这一天。真是有趣呢,这个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