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编辑这个人总让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有什么感受,很难从其外在表现推理出来。他不苟言笑,但是一笑起来,脸上便全是笑容。而与其共事的人一旦把这些笑容放在一起回忆,会惊讶地发现它们都与胖编辑负责的书籍相关。很明显,他是一个对于自己负责的文学作品具有莫大热情的人。
作为青京市夏时出版社的一名资深编辑,博览群书、知识全面细致自不用多说。胖编辑身上最让人动容的一点,就是他会毫不遮掩地凭直觉去看穿他人、看透作品。 这样的行事风格肯定会因为太过主观而产生独断,但其偏要把自己的独断也作为真实的因素之一来回馈给作者。这样的人,却偏偏为编辑部吸引住了许多著名作家。因此,出入出版社的人喜欢他也罢,讨厌他也罢,都对他另眼相待。
此时我就坐在这样强大的人的面前。在进入他办公室前,经过我身边的熟人知道我前天放了他的鸽子,都都带着同情意味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胖编辑铁丝般坚硬的头发,发梢开始微微发白。头发卷曲,几乎埋住了搭在耳朵上的眼镜腿。现在他在我面前沉默不语,这份沉默不语并不是针对我的刁难,更接近私人性质的习惯。就像月球背面的岩石的习惯。
“前天在等待你来的时候,不知不觉时间被拉的很长。打你电话也打不通,于是我在跟大家嘱咐你来了就去三街的那家咖啡馆找我之后,便一个人先过去享受了新品咖啡。咖啡很香醇,那时我发现能得到那么多的私人时间来独处还真是挺难得的。”他开口了,言语里带着感慨。“不过到底是工作时间,所以我又拿出你的作品看了一遍,在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心境下,观感果然也大不一样。”
“对不起,钱先生……”我说,但被他挥手打断。
“我不会把别人的失约当成冒犯,你我也相识,我知道你的失约一定有不得已的难处,所以道歉就免了。但是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你连音讯都不舍得告知?这点请务必解释。”他以一贯的认真发出询问。
“我出了点车祸,手机也摔坏了。”我说。
“唔”他发出同情的感慨,接着今天第一次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我。“身体可有大碍?”
“没有。”我说。
“恐怕是非常不幸又幸运的车祸?”
“的确,现场很惨烈,但大家受的伤倒无足轻重。”
“那就好。”
他起身倒了一杯茶,我也赶紧起身接下。
“钱先生,关于小说的事。”将温吞的茶杯握在手中,我不由得提起前天便挂在心上的事情。
“这篇小说送到我面前的时候说实话我很意外,因为很少有新人创作的长篇会送到我手上。我们出版社的其他编辑并非等闲之辈,能在我们编辑部有这样的传播量,一定是颇具实力的新人。我看了之后也觉得,作者有一定素质,文章的感受力很强。”
闻言,我在椅子上笨拙地换了一下坐姿,不知道该说什么。
胖编辑接着感慨地说,“最后我看见作者是你,也颇有些喜不自胜。近年来碎片化的文娱的大肆流行、长篇小说的日渐衰退,大家都有目共睹。按你之前的自述,你原本一直在当'扫雪作者'来着?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写原创长篇呢?”
“因为你。”我本以为自己只会把这句话在喉咙中滚滚,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脱口而出,覆水难收。
“我?”胖编辑也始料未及。
“是的,因为在我以前'扫雪'的时候,虽然是误会,但您认真评析了我写的东西。从那时我就一直想写出来,能在正式场合,被您肯定的东西。”不好意思地咳了咳嗓子,我索性破罐子破摔,低头看着茶杯轻声说。
“这我倒真没有想到。”他讶然道,然后站起来非常困惑地嘀咕。“也许你是个很单纯的家伙来着?”
“抱歉。”看他样子有些无措,我饱含歉意道。
“用不着道歉。”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干这一行特立独行的人很多,其中把奇怪的事物当作启发或目标的人也不少。但是自己成为别人创作的动力什么的,于我而言还是第一次。”
“抱歉。”
“都说了用不着道歉,话题回到出版上来,是我该向你道歉才对。”他再一次苦笑地摇了摇头,“本来很久没有像你这样完成度又高、质量又颇为不错的长篇投稿来投了。大家也都想着赶紧付梓出版了事,最后是我投下了反对票,从个人见解的出发地。”
“为什么呢?”深吐一口气,我问。
“因为你作品中的妥协性太重了。”胖编辑适时而又不容置疑地说出原因。“这样的作品,要是像短篇一样只有昙花的意义还好。但若要作为初次付梓的长篇或是出道的处女作,对于作者的发展并没有好处。”
我讶然,妥协性?
“就像是在宗教裁判中,向教廷妥协“日心说”只是一种假设的伽利略。”胖编辑郑重地望着我的眼睛说。
两个人都隔着眼镜对视,胖编辑眼中蕴含的坦荡,让我汗颜避开。最近我总是会在眼神交锋中败下阵来,即使情况大相径庭。
“对于世上大多数情况,较之正统地解释,采取权宜式无疑更为省力。譬如对于普通人来说,别说是太阳还是地球,就算是选择猫砂盆来当做宇宙中心的学说,在日常生活中又有多少不便呢?”
“但若要有这种观点,就要势必排除猫砂盆只是猫的便盆而产生的繁琐问题——例如它不是天体、和其他参照物体积悬殊、望远镜观察不到、除了说服人还要说服猫等等等无关事项。而对于过普普通通生活的人来说,猫砂盆和天体等问题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一生又有几次呢?所以普通人可以随便,恐怕较之被教廷威胁生命的伽利略可以更无立场地选择妥协。”
胖编辑说“但作为一个作者,在创作中应该要有选择自己的'正确',或者勇敢地趋向自己的'正确'的勇气或者激情才对。就算你要在作品里主张说猫砂盆是宇宙中心,那也得要有超过伽利略的勇气和激情。毕竟,你恐怕也没被什么宗教审判所威胁对不对?”
“你的这篇创作中实在太过缺乏勇气和充斥妥协,对于一个想从此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来说,这是致命的缺点。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对一个无论干什么都畏首畏尾的人,无论是什么非机械重复的工作,他几乎都是无法胜任的!”
胖编辑说完,把桌边的那一沓厚厚的稿纸推向我。我怔怔地看着,自己那摞被这家出版社的编辑,尤其是被胖编辑反复批改过的稿纸,许久才将其拿在手里。
“我不知道你在恐惧着什么?也许就恐怖程度上而言,恐怕会超过伽利略当初面对审判时的恐怖也说不定。但是作为编辑还有老相识,我只能祝你克服它!”
我会这么做的,我说。
“得慢慢来”胖编辑上前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不要着急,静下心每天不断地写下去。我若有时间一定会帮你看看。写出的东西不要丢,以后也许可以排上用场。”
“当然,你如果着急要出版,方法我也已经告诉你了。”
知道,我说,他说过我实在想出版的话可以先找其他编辑商量的。
……
走出地铁站,手里比进时多了一摞稿纸,我径直向不远处的垃圾桶走去。
说起来,自己真的是否渴望职业作者么?自己有没有这类才华,我明明并不清楚。从拒绝赴死后,自己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只有阅读的习惯一直保持。而在大学,阅读量趋向某一种饱满时,自己拿起了笔。写了第一篇特摄英雄的同人,是假面骑士还是奥特曼还是战队都已经忘了。只是从此心中清楚了一件事实:非得写不可。从那天起,每天思考情节、找时间写下,就如同呼吸一样。但是真要谈及创作,起源还是和胖编辑的相遇吧。
不愧是自己所遇到的“强大”的人,胖编辑与店长都是靠谱强大的成年男性。两者的年龄相仿,如果说店长的强大是来自于多年开店和掌勺经历的沧桑,那么胖编辑的强大便来自于其不断阅读和识人积累出的阅历。正因如此,后者才能一语道破自己身上连多年好友汪扬都没有发现的情绪。
他说的没错,我其实一直都在恐惧着什么。我对那东西的恐惧,应该并不亚于中世纪的人们对异端审判的恐惧。
害怕在“离乱现象”中犯错的恐惧,害怕在“离乱现象”里错失机会的恐惧。从察觉第一次把汪扬从路边拽回,避免了他被汽车卷走的画面不是错觉起,便一直敲击着我的心灵。这一次我付出轻伤的代价,救回了小女孩。那么下一次呢?自己还能救到人么?自己能保证每一次都能像上次那样,用鲁莽、狗急跳墙一样的险招换来皆大欢喜的结局么?
离乱现象的每一次发生,都不可避免地把我放置在电车难题上,只是好在每一次扳动拉杆的时候,另一处的车轨上没有人。
但是如果下一次扳动拉杆的时候,另一边有人怎么办?只是作为一场悲剧的提前旁观者,我能以这个身份,去把人命放置在天平上衡量么?想到有这种可能,胃袋便像被人用冰锥不断猛戳一样。
“要有选择自己的'正确',或者勇敢地趋向自己的'正确'的勇气……么?”
我来到垃圾桶面前,把走出胖编辑办公室时其他编辑塞给我的名片丢了进去。
至少得超过伽利略,我不能一直被那恐惧影响。我要在宗教审判中,坚定不移地指着太阳。
因为这就是那天的鹰和云,交与我这个本该赴死之人的使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