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很暗,只有贴近天花板的那一方窗户透光;这里也不大,四四方方的直立墙壁,空间逼仄,像个摸奖盲盒。
如果这里是公国大剧院的后座,那么情侣可以接吻;如果这里是甲板下的底部船舱,那么诺兰可以省下一张去瓦罗兰公国的船票;如果这里是蜡烛熄灭的生日宴会,那么诺兰可以许愿,让老实本分的自己成为一个众生爱戴的好人。
可惜这里是审讯室,因此诺兰只有乖乖正坐,继续上述的胡思乱想。
“米桑德克·诺兰,男,十九岁,威斯敏斯特帝国人,无业游民,对吧?”
叼着紫罗兰【暮色】细支香烟,湖蓝色长发随意挽在脑后的温蒂警官说道。
“说对了百分之一。”
诺兰摇摇头道。
“百分之一?你不叫诺兰?年龄也是假的?”
温蒂警官不由得抬眼,打量着诺兰。她左手边乱七八糟堆着文件,上面基本都是关于眼前这犯人的盖章文件。桌角放一盏用旧的圆形台灯,灯芯魔油将尽,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
“那倒不是,基本情况大体一致。但我并非‘无业游民’,而是‘一位好人’。”
“好人,好人会被请到这里来吗?”
温蒂警官嗤笑一声,包裹着黑丝的长腿翘起,
“这些姑且不提。既然刚才提到的你的信息,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准确……”
“温蒂小姐,我抗议。”
打断警官的诺兰坚持道,
“只有百分之一的准确。说到底,男人的名字、年龄、籍贯,这些都根本无所谓。女孩会愿意与你碰一杯苏特南香槟、与你碰肩跳一支黑天鹅圆舞曲、与你共度一次连窗帘也挽着香风的良宵,都不取决于这百分之一。”
正低头翻着笔记本的女警官顿了顿,似乎想听他下文。
“温蒂小姐,百分之九十九的女生,会因为你方才对我所下的‘无业游民’的论断,从而对我嗤之以鼻。因此我不得不纠正。”
“那么你所说的‘好人’,就能让现在的我心甘情愿与你走入舞池吗?”
微笑着的温蒂单手托腮,向诺兰投来好奇的目光。
“好人当然也分多种,温蒂小姐。”
见女警官被自己的话勾起了兴趣,诺兰苦口婆心,
“不计回报、不切实地评估自己的能力,只会无脑透支和付出自己的好人,我一般将其称之为‘罐头’。”
“罐头?”
温蒂困惑地眨了眨眼,她那涂过的指甲已经忘了给手里的笔记本翻页。
“是的,罐头。大批量产、掏空即丢、廉价而不值得可惜。这可谓是部分好人的悲哀。”
诺兰见女警官差不多也该进入自己的节奏了,于是切入主题,
“所以,要做好人,当然不是这第一种。”
每天都收到大批沸姓男士“早安午安晚安”的信件,不得不把“澡遁”“睡遁”“面膜遁”练至炉火纯青的温蒂警官两眼放光,频频点头。
“好人,当与‘罐头’划清界限,并应该如‘甜点’那般——让女生念念不忘、却又害怕沉溺,只会因为偶尔雪泥鸿爪的所得,使她们既纠结苦恼,又满心甜蜜。这就是百分之九十九女孩所喜欢的男人,应该有的自觉。”
诺兰一口气说完,拿过桌上的茶杯。
目光却瞥向侧边,紧闭的那扇开着小窗的铁门。
自己为了转移温蒂的注意力,硬生生胡说八道了一通,百分之一理论也是他临时编出来胡诌的。
说起来,究竟是百分之一还是九十九的女孩子喜欢他,他根本就不关心。又不是在出席“国民老公票选之夜”。
但那个因为自己被抓,一直哭哭啼啼的小公主还没现身。
诺兰为了避免自己被定下“玷污托兰最璀璨宝石”之类的罪名,只有尽力拖延时间。
这些皇亲贵胄们,怎么都这么喜欢把自家女儿叫“宝石”,给人听起来硬得能崩掉牙。明明就又香又软,像是春天的玫瑰花瓣。至少那个小公主是这样。
诺兰无声地叹了口气,白色马克杯靠近唇边,啜一口里面半温的黛丽丝白茶。
“无业游民,我可还没答应同你共度良夜呢,这么快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了么?”
起身凑近诺兰的女警官笑眯眯道,身上的紫罗兰烟气随着她前倾的身子一同飘来。
“好啦好啦,消消气。换个角度想想,我在通过这个茶杯,和上一个受审讯,不知是五大三粗还是浑身横肉的犯人间接接吻,这样心里是不是舒坦多了?”
两人的距离缩短,近到能数清她高挺鼻梁上的雀斑。
都说钻石是世上最坚硬的,不过小公主的心是世上最容易碎的。为了不让忽然闯进的“托兰宝石”看见这一场景,诺兰很有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上一个犯人吗……刚才好像问了小公主殿下几个问题,这个杯子就是她带来的……”
“咳!咳咳!咳咳咳!”
温蒂警官口中所言的“无业游民”,从世俗意义角度上来说,其实也没说错。
诺兰的真正身份,是王城的一个地下万事屋。通过隐秘的渠道接各式委托。
既然要通过地下渠道,那么雇主的委托大多也就见不得光。
因为这一层关系,诺兰有保密义务,不能向关系人以外的对象透露任何委托相关。
更何况这次委托,是秘密寻回走失的小公主殿下。
偌大的王室后花园圈不住一只鸟儿想飞出去的心,想必托兰王室的颜面挂不太住。诺兰也就只有缄口不言。
诺兰疲惫地把茶杯重新放回桌面,闭目养神。
“‘已经让我有点喜欢’的无业游民,可不可以告诉姐姐,你为什么要绑架小公主殿下?还有你是怎么和她扯上关系的?”
重新坐回位子上的温蒂声线慵懒,像是蜷在炉火边睡觉的猫。。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因为我是个受女孩子喜欢的‘好人’。”
“不对喔。姐姐我之所以被你夺去了贞操,是因为我处于‘百分之九十九女孩’之列。可是众星捧月的小公主殿下,她当然属于那百分之一,怎么会正眼瞧你呢?”
“您的贞操是走秀模特的肩带么说掉就掉。况且,连温蒂女士惯穿的文胸款式都不了解的我,可不能接受这项污蔑。”
“明明被你下流的眼神瞟了一下,就感觉自己要怀孕了……另外可以告诉你的是,姐姐喜欢前扣式。”
“福尔摩斯说过,‘我不会让无用的知识挤占大脑’,所以这项重要的情报我就牢牢记住了。”
“呵呵,能和你在这里没营养地聊这些笨蛋话题,真是令人深刻意识到,我们眼下所处的是和平年代呢。”
女警官优雅地吐出一口雾白的烟圈,桌下的黑丝脚尖轻轻撩着诺兰的裤腿,
“我们言归正传。可小公主见过的人形形色色,从王公贵族到贩夫走卒,还有世代效忠托兰王室的我们。她身边可不缺好人。”
“迷人眼的乱花固然华丽,但是甜入人心的是我啊。”
诺兰和身下的椅子一齐猛退三个身位。他对于“看得见吃不着”的猎物一向毫不宽容,
“你们只知道克里斯汀明天的菜单,是三文鱼鹅肝配黑松露煎蛋,可却不知道她喝特里维尔咖啡时爱加几勺牛奶。”
“什——么!”
听到这话,身处和平年代的温蒂警官震惊道,连【暮色】从小嘴里掉出来都没发觉,
“你带着小公主去喝了那个特特特特特……那个低等人种才喝的东西?那个‘大土佬泔水’?”
“你贬低特里咖啡就贬低,为什么还要叫它的绰号?还‘大——土佬’,搞得好像真的很土一样——”
诺兰无奈地说。
看来成天生活在王城的这些人,对世俗有很多偏见。他难道不知道意图考取舒密特学院的平民孩子们,熬夜苦读的三件套就是“壁炉”、“煤油灯”和“特里咖啡”么?
他不愿再和这个黑丝长腿、爱抽细支、喜欢前扣式、不喝特里咖啡的阶级警察对话了,于是侧过头去。
自己的目光仿佛一把钥匙,在触及的瞬间那扇铁门就开了。走进来一个精灵般的女孩子。
“米桑德克先生!你没事吧!”
她提着裙摆的身子刚向前探出几步,看上去忽然想起些什么,生生止住步子站定原地。咬着嘴唇目光垂落。
诺兰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小公主殿下常年来的宫廷教养底蕴还在,没被自己外出带着混的这十几天给丢去喂了狗。
要是她当着温蒂的面跟自己热情相拥,那就跳进雷瑟因河也洗不清了。
“克里斯汀殿下!您怎么来了?”
“噌”地起身的温蒂有些惊讶。立时掐灭了烟头后,此刻她已经恭恭敬敬,低头行礼。
太阶敌了,就是这样!打倒她克里斯汀,让她知道广大劳动人民也不是好惹的!
在外朝夕相处的十几天,小公主很是吃苦耐劳的性子令诺兰暗生好感,因此可以把她纳入己方阵营。
“是这样。”
克里斯汀重新摆好文雅的姿态,目光直视温蒂,声音清越威严,
“我父亲说了,请释放米桑德克先生,他没有触犯任何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