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诺兰深切意识到这点时,是在穿梭于王城街巷间的当下。
七转八绕终于甩脱了王城卫队,停下来的诺兰正想歇口气。
却看见披着自己大衣的小公主,正将脸埋进立领里窸窣着,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中毒了?
诺兰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他连忙像拎小猫般把克里斯汀拎起来,结果看见抬起露出的,小公主酡红的脸颊。
“那个殿下,请问您在干什么?”
诺兰看着她栗色眼瞳里兴奋狂热的光,眨了眨眼,道。
“亲爱的,我可能有些误会了,我或许并不喜欢你……”
小公主的眼睛迷离得像要滴出水来。
诺兰不由得欣慰。心说就像故事话本儿总得有个结局,少不更事的小公主,她这花骨朵般的青涩恋爱,也总有一天会无疾而终。
“是我的身体擅自喜欢上了你,它喜欢你的触感、喜欢你的气味、喜欢你的温度,再也无法离开了,只有相互攀附,死死纠缠……”
还在半空中的小公主一把扑过来,柔软的身体贴紧,裹着白色蕾丝袜的双腿紧紧地缠上腰间,脑袋埋在诺兰的肩侧,狂乱的呼吸喷在他的耳侧。
嗯,花骨朵的恋爱是终结了,现在是食人花的恋爱。
“你到底是猫还是狗!别像看见主人回家,围着裤腿乱蹭的小狗一样!我对宠物毛过敏,别把你的头发弄到我耳朵里!”
和身上宠物搏斗半天的诺兰,终于将其制服,缔结了暂时的停战条约。
两人靠在这条被榉树包围的王都外城街道,相互喘着粗气。
白煮蛋般温吞的太阳挂在天边,发出不刺眼的暖光。克里斯汀说得对,初春的风依旧很冷,把自己大衣借给了小公主的他,已经能感到身上些微的凉意。
纤细的手指悄悄靠近,想要捕捉诺兰支在地面的手掌。被发现后,诺兰猛地将手一缩。
没有得逞的克里斯汀撇撇嘴,不满地鼓起脸颊。
松开凉鞋上的绑带,小公主把穿着丝袜的脚解放出来,弯下腰,自顾自地按摩脚踝。
“体能很棒,黏在我身上半天也不下来,让我觉得自己是匹待驯服的烈马。上马术课练出来的?”
诺兰两手垫在脑后,仰望天边缓缓流动的白云,说道。
“不是。温琦丝夫人教宫廷礼仪时练出来的。”
克里斯汀偷偷侧目,发现此刻的破绽,忽然出手如电,自己空出的左手一下捕获目标,与诺兰十指相扣。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
“……恕我愚钝,托兰人见面的礼仪,都是像笼中斗一般,跳到对方身上扭打吗?”
“亲爱的好笨,怎么会有这样的礼仪。”
眉毛弯成新月的克里斯汀轻笑道,
“当然是我上课不规矩,在躲避拿扫帚教训我的温琦丝夫人时练出来的啊。”
“把前些天认识的乖乖小公主还给我。”
“她已经死了。乖乖女一旦找见了挚爱,就会变成疯狂的女人。”
“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进化。”
“那你现在就听说了。亲爱的,我或许会说谎,唯有一点不会作假。就是即使被你绑架,只要有你在身边,哪里我也可以去。”
小公主结束了缓解酸痛的按摩,重新将双脚套进凉鞋里。站起身原地小跳几步,嘟着嘴道,
“早知道就借用母亲大人房间里那套猎魔人装了,那双麂皮靴穿起来,肯定比现在方便得多。”
诺兰从未听说小公主聊自己的事,不由得好奇:
“托兰夫人的收藏里,居然会有猎魔人套装?”
猎魔人无法生育,更像是人类的畸变种。虽然血脉强大,拥有超乎常人的能力,但在托兰这个传统王国里,并非受欢迎的种群。
他们的事迹更多出现在大陆各地的酒馆里,佐以诗篇和烈酒。每次故事里恶魔的臣服稽首,都伴随听众间吟哦般的赞叹。
但猎魔人所获得的赞誉,永远止步于这些艺术加工后的桥段中。
在现实中,猎魔人更多是“怪胎”“乡巴佬”和“好用的雇佣兵”。
背上两把如同插入坟冢的银剑与钢剑,银用于狩魔,铁用于诛恶,仿佛那就是他们命运的延伸。
“英雄”之名与他们无关。交叉放置的双剑,是束缚他们杀戮一生的十字架。
在常人眼里,猎魔人与恶魔并没有区别。那些故事所赚取的喝彩,也不过是看见邪恶倒下后的欢欣舒畅。
就像地下场里相互角力的死士,谁死谁生根本无关痛痒,鲜血和哀嚎才是刺激观众神经的那剂猛药。
“母亲大人,年轻时有一个猎魔人朋友。”
小公主说道,
“后来,那位猎魔人说,要越过荒芜的塞勒邦之地,砸碎矮人族阻碍在面前的凯格拉之门,穿行在大雾弥漫的卓瑞拉海上,去积雪千年不化的古露希特山,击杀传说中的冰龙‘露希特’。”
“我想,他一去就没有再回来了吧?”
诺兰看着小公主的侧脸,不自觉喉结滚动,说道。
“嗯。”
小公主靠在诺兰的肩头,被风传来的声音轻轻柔柔。
龙,是大陆上最强大神秘的种族。没有多少人见过,也没有多少人理解。
它们的语言是艾克萨斯语。据说由女神蒂芙尼家族流传下来,语系简陋晦涩,适用范围极小,却最贴近女神教义。
与大陆通用的斯蒂恩语不同,象征古老的龙族,近乎执拗地生活在大陆的一隅,说着笨拙而生硬的古语言,如山一般沉默,过着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我想,那位猎魔人要去屠龙,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感情吧。”
诺兰并不挣脱,让克里斯汀把全身重量交给自己,
“大家都说,冷血的猎魔人,没有感情。他或许是爱上了你的母亲,才会去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屠龙是那些怀揣梦想的少年的事了。越是长大,越远的地方就瞧不见,只能看见泡沫溢出的啤酒杯,倒映出眼前的倦容和未修的胡茬。
克里斯汀幽幽地说道:
“那位猎魔人,还有我的父亲大人,他们同时爱上了母亲。按规矩,他们可以通过决斗分出胜负。不过,猎魔人和普通人的决斗,他或许认为不公平吧。”
诺兰抚摸小公主软软的金发,发现里面掺杂着不明显的栗色。
“我的父亲,当时也充满少年意气,是个令同龄人都相形见绌,暗生自卑的耀眼人物。可能正因为这样,他觉得唯有屠戮‘露希特’,才能压过父亲一头。”
“嗯,我有点明白了。”
诺兰以教训的语气对小公主道,
“所以你要记住,男人有时就这么愚蠢可笑。酒令他们狂躁、剑令他们暴力、女人令他们失去理智,可以为一个依赖的眼神慨然赴死。”
“那你呢?”
靠着诺兰的小公主忽然坐起来,面对他,眼神亮晶晶的,
“亲爱的也愿意为我赴死吗?”
“……殿下。”
诺兰看着她眼神里的期待,摊了摊手,
“我虽然也是个男人,不过你要记住。在男人这个身份前,我有两个更优先的身份。一个是‘好人’,一个则是‘绑架犯’。”
“所以,让我们继续赶路吧。”
说完这句话,手刀击落,诺兰打晕了眼前的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