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外城,白银十字街区,恩凯韦德地下工会。
“最近好吗?听说北方可不算太平。”
诺兰向工会前台后的女性寒暄。
予以回应的是一杯加冰威士忌。女性特有的柔美纤手将它推到面前,附带老熟人的随意语调:
“还能怎样?不好不坏,总归把库因斯家的欠账还清了,自从房间多空出来一个后,两个人的生活也更容易。以后的早餐,还可以多涂一片黄油面包。”
诺兰举起酒杯,点了点头:
“纵使是和平时期,只要苦难不会消失,烟酒就有它无可替代的作用。敬小洛夫一杯。”
小洛夫是这家工会会长,本杰明·恩凯韦德的独生子。在刚过完九岁生日的时候,死于王城肆虐的牛痘,至今过去了大半年。
“他以前就是这么调皮捣蛋,在板凳上坐不住三分钟。现在又要先去到天堂为爸爸妈妈探路。”
女人说道,
“当然,我们这种人,也可能是下地狱的。”
与诺兰交谈的这名女性,叫凯瑟琳·恩凯韦德,年轻时在大陆的最高等学府,舒密特·兰斯卡特学院进修。
同时在那儿认识的,还有后来成为她十多年丈夫的会长恩凯韦德。
她长发齐肩,拥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瞳,鼻梁和嘴唇的弧线优美,因为大厅里点了一半的石蜡蜡烛而泛起柔光。
浅灰色的棉布高腰裙束身,搭配月白色的衬衣。深褐色的发梢打着卷,胸前系着一条羊绒领巾。
相对普通的装扮,却会令所有想要开口调戏或亵渎的顾客噤声。
诺兰知道,恩凯韦德夫人常年处理工会事务,这算是岁月赋予她的武装。
“不说我的事了,倒是你,刚刚那个上楼换衣服的女孩是怎么回事?”
凯瑟琳伸手顺着她那头披到肩侧的褐色长发,无名指上的钻戒闪闪发亮。
“她是我的一个朋友,今天带她出来玩玩。”
诺兰随口道。
“说谎。”
凯瑟琳立刻打断道,
“再有一句假话,第二杯威士忌的钱收双倍。”
诺兰苦笑一下,把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一段时间不见,夫人变得更加犀利了。的确,那个姑娘和我的关系并不普通。怎么说呢,应该是绑架犯与人质间的关系吧。”
工会门口人影出没,大厅的方格地毯因为洒扫而吸了水,软软地趴在地面上。
向四周观察,确认无人倾听后,诺兰悄悄凑近夫人道:
“她就是‘托兰宝石’,克里斯汀·托兰。”
“就是那个,老托兰王的孙女?”
凯瑟琳饶有兴味地轻点下巴,说道,
“没想到偌大王室,单传一条星星女巫血脉,就这么被你拐到了手。”
她年纪也不过三四十上下,之所以不用“王的女儿”而用“老托兰王的孙女”,是因为她最深切的记忆,还停留在上世代。
那时的执政者还是现任托兰王的父亲,也就是托兰六世。因为西方恩格瑞地区的领主作乱,于是亲自率领王城铁骑,以战火和铁蹄踏平了那片土地。
行刑当日,王城的中央广场人头攒动,目光聚焦的中心就是那个叛乱的领主。
手握骑士刺剑的老托兰王亲自行刑。领主跪在王的面前,在他被风吹响的貂皮斗篷下觳觫着。
老托兰王目光直视犯人,高举刺剑,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犹豫地削下了他的头颅。
大量喷涌的鲜血在空中,仿佛迷了白日的眼,头颅如装满的皮水壶般在地上滚动,划出淋漓的血迹。
原以为这场行刑就此结束,围观的人群正欲退却,老托兰王却用他那标志性的洪亮声音阻止了各位。
没有人预想到下一刻,甚至没人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
老托兰王振袖成风,刺剑被交换到他另一只手上。
而后剑光划过,鲜血喷溅,老托兰王砍下了自己方才处决领主的那只手。
因为痛苦而眉心扭成一团,声音却依旧洪亮坚强的老托兰王道:
“我们去到恩格瑞的军队,在看到眼前凋敝景象的一刹间,就明白了叛乱的原因。”
“民不聊生,水深火热。路上的饿殍,冻死的流浪者,面黄肌瘦的妇孺和吊死在枯树上的男人。”
“暴力是强者的特权,没有把它用在保护子民上,反而是巩固王权这般自私的用途。我深知,这对王室而言是‘必要之恶’,对麻痹的民众而言,却是嵌入心中‘服从’的楔子。”
“我很抱歉,和恩格瑞地区的人们,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见。我亲自行刑,是要让自己深知,自己才是导致了那大片死亡、痛切、哀嚎的真正刽子手。”
“往后三年,恩格瑞地区的赋税全免,特产羊毛与马奶有优先出口权,女人孩子们受教育和务工的费用全免,男性免除兵役,劳动力优先就业。”
老托兰王咬着牙说完这一句,“咣当”扔下手中的剑,用手捂住断臂仍汩汩流出鲜血的伤口,终于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我替曾经那个,忘记了黑麦味道与麻布触感的我,向所有人致歉。”
在中央广场亲身观看这出行刑的凯瑟琳,当时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小女孩。
但此后,那个如黑色墓碑般坚实而冷硬的身影,深切地刻入了她的心上。
“我说我身边的小姑娘是公主,你好像一点不惊讶。”
诺兰把酒杯递还给夫人,示意再续一杯。
熟练地启封橡木塞,凯瑟琳将九十六度的烈酒倒入杯中:
“相比这些,更令我惊讶的反而是你不嫌麻烦。依我的印象,你不是愿意与陌生人有过多牵扯的类型。”
“谢啦。”
诺兰把不兑水的威士忌放到唇边,啜了一口,
“毕竟我现在已经是个绑架犯啦,被王城卫队满大街地找。”
“的确,你看起来像是会惹这种麻烦的人。”
“夫人,你似乎对我有着很深的偏见呢。”
“会惹麻烦,不代表会做这种事。我想,你又是被无故地冤枉了吧。”
“我收回先前的话,夫人,你对我实在是有着很深的了解。”
“那么,为什么不出面澄清?被冠上绑架犯的名头,对象还是王室成员,纵使是你,应付起来也吃不太消吧?”
听完这话,诺兰轻轻叹了口气,把酒杯放回桌面。
他抬起头,直视夫人那双漂亮的浅蓝眼眸:
“夫人,你也明白的,有时候,成人之间的沟通成本,是很高的。”
“这倒是。”
凯瑟琳点了点下巴。
“尽管来说,沟通才能更好地解决问题。但在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不知道会不会有进展和结果的沟通,反而时常会无谓地消磨大家的耐心。”
诺兰说道,
“况且,我和托兰王之间,也就是雇主与佣兵的关系。协议一旦结束,立刻兵戎相见也不奇怪。当你发现自己的女儿又落入了别人之手,你是愿意好好与他坐下来沟通协商,还是先抓了再说,把隐患扼杀在摇篮里?”
“看来,几年的地下万事屋经验,让你变成了更加奸猾的男人。”
凯瑟琳抿着唇角,露出优雅的微笑。
“至少,请把它说成是‘生存智慧’。总而言之,这个人质对我来说,暂时还是有必要的。不管那些了,夫人我先上楼了,看看小姑娘衣服换好了没有。”
诺兰话音刚落,转过头,目光就瞥见从楼梯上下来的小公主。
“……出轨?”
远处是小公主泪眼汪汪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