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沉默,最后由克里斯汀·托兰率先开口打破。
“亲……哥哥他突然有事,所以就由我来和你们商量了,你们不会介意的吧?”
她用着征询的语气,可四下扫视的冷漠眼光实在瞧不出半分询问的意味。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她放弃了乔装,任由自己那头光滑如缎的长发垂落在腰际。
栗色眼瞳发出暗沉的光泽,迫人地渗出冷来,如快刀割过的白光在她眸子里一闪而逝。
她只在刚进门时露出过像是烤松饼般甜软的神情,但那只有片刻,短暂到几乎让房间里所有人都以为那是错觉。
贝瑞尔一行人从未见过她这样。
被喂食、求搂抱、有事没事就腻在诺兰身上撒娇。这样的刻板印象在她们心中嵌得太深太深了,以至于她们根本忘了克里斯汀原本作为王室公主的身份。
甚至在有关二者实力的讨论中,本该占据主角地位的她也被诺兰鸠占鹊巢,抢去了大半风头。
随着她那头长发解散的,是同样刻在她骨子里、流淌在血脉里的王室的威严。
“没事,我们和谁谈也是一样的。”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海蒂·妮可莱特。
女猎魔人忽然将胳膊下拄着的钢剑收了起来。克里斯汀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正巧是海蒂将它完全收进剑鞘的时候。
这个表露善意的举动令小公主眸子里的寒光收敛了几分,她开口道:
“很抱歉,我们这边也有不能详说的苦衷……总之,若想要避人耳目地离开外城,你们有什么周全的计划吗?”
“没有计划。”
魔法师艾德琳忽然抢白道。
她已经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抓着那根九寸长的橡木魔杖,隔空一点令摊在被子上的硬皮书漂浮起来。
如同挥舞指挥棒的动作,手持魔杖的她在空中一点一划。
浮在半空的书原地一震,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然后便像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朝克里斯汀飞去。
“等一下,小艾德琳……”
目睹这一情形的贝瑞尔有些焦急地出声。
她深知艾德琳对托兰王室的痛切回忆,这样的行为在她看来,无疑是含有极具攻击性的恶意。
本能使她按紧了腰间还未出鞘的长牙,全身肌肉绷紧,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令眼前的场景都被放慢一拍。
她不能让谈话还未开启就被破坏。
明明克里斯汀在她们所有人眼里,都应该是强大神秘的【星星王女】。
这一击对于克里斯汀来说,应该就像小女孩拿抱枕砸坏蛋的脑袋。
可潜意识却替女骑士做出了保护她的反应。
贝瑞尔握紧长牙,缠有古铜色皮革的刀柄转动,漏出丝丝锋刃摩擦刀鞘的尖声,白光电射而出。
如果让灌注有艾德琳魔法能量的物品砸到克里斯汀脑袋上,是否造成伤害暂且不提,事态至少是有可能往不可控方向发展的。
贝瑞尔从镶银袖口伸出的右手只将长牙拔出三分,忽然停止了动作。
站在原地的克里斯汀不闪不避,抬眸注视那本悬停半空中的硬皮书,它静止的姿态勾出了她眼瞳里嘲讽的笑意。
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本不该存在的微风将克里斯汀脑后的长发扬起,吹动她贴于小腿处的蕾丝裙摆。
她那被风吹得凌乱的金色发丝下,呈现出原本栗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一秒钟,贝瑞尔屏住的一次呼吸,艾德琳轻挥魔杖的一刹那,又或许是小公主纤指整理刘海的一瞬。
那本失去了魔力的书籍受到重力的影响,“啪”地以封面朝上的形态掉在地上,因为淡蓝微光而发亮的封面字迹也恢复了原本色泽。
看来不用我担心……小艾德琳还存有一定的理智,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撕破脸……
松了口气的贝瑞尔不露形迹地将长牙摁回刀鞘。
“《帝国魔法史·卷六》,你喜欢研究威斯敏斯特的历史?”
瞥了一眼摊在脚边的书籍封面,克里斯汀笑笑道。
全大陆仅有三个人类国家。
分别是传统议会制的托兰王国、立宪制的瓦罗兰公国、以及最后中央集权最为明显,专制制度的威斯敏斯特帝国。
自建国起,与托兰的外交关系就从未破冰的威斯敏斯特帝国——身为王室成员的克里斯汀,在日常学习生活的耳濡目染中,就对它有着较深的了解。
在她排得密密麻麻的公主课里,有名为“军事推演”“战略与军事模拟”的课程。
课堂上用来举作假想敌的例子,大半都源自威斯敏斯特帝国。
给她上课的那个胡子花白的布拉德福德先生教导说,假如有一天,战争终归要不可避免地打响。
我们的炮火将会瞄准城镇、村庄或是郊野,那里或许有一千名全副武装的威斯敏斯特士兵,以及一千名手无寸铁的托兰平民。
而你恰好是发号施令的司令官,那么多犹豫一秒,都是不负责任的渎职行为。
揉着因为赖床还稍显困倦的眼睛,小公主提出“可那里也有我们的子民”的异议。
布拉德福德先生用黑色手杖敲打小公主的头顶。他背对着身后泪汪汪嘟囔着“好痛”的小公主,说道:
“这就是我要教给你的东西,有些时候,战争中死去的平民要比活着的他们更具价值。”
小公主被布拉德福德话语中的冷血暴戾给惊住了,方才还惦念着下课后去后花园里看矢车菊的心思也收敛起来。
她没有理解这堂课的内容,而收起教案的布拉德福德先生似乎也不指望这些。
他只注视着小公主,露出寂寞的笑容,像是在面对唯一一株长在荆棘丛里的白蔷薇。
那样的笑容她见过不止一次,在那片冷风呼啸的漆黑旷野上,就是那个怀着同样表情的男人找到了她,不厌其烦地照顾她。
克里斯汀知道,无论是爱她的,她爱的,不爱的——她一直都是那么美丽地在他们眼里长大,慢慢地绽放。
就像在静谧的星夜里,等待窗前那盆将舒未舒的海棠从深眠中醒转。
老师有教导她的义务,于是把世界这枚硬币的正反面给她看,甚至告诉她如果硬币立在桌上时该如何抉择。
但她从始至终都被许多人——甚至包括令她痴迷的他——认为只是个孩子。
偶尔带着点任性、想法幼稚又让人无奈、没有长大的孩子。
所以那些人容忍她的打闹、任性、带来的或大或小的麻烦。真正的责怪从不曾出现在他们眼中。
克里斯汀慢慢地咬紧了嘴唇,挺秀的鼻子抽了抽,像是雨夜中沾湿的小狗抖落身上的水珠。
可她终归是公主啊,是托兰王最钟爱的、王室的下一代里,唯一流淌着星星女巫血脉的人。
传承自王的意志,怎么可能一直那样渺小脆弱、幼稚天真。
“我研究威斯敏斯特的历史与否,和你有什么关系?”
魔法师艾德琳冷冷地看她,手中的魔杖轻点,地上的那本书就重新合拢收回到她身边。
克里斯汀与艾德琳对视。
小公主从未被人说过重话,连有资格视线平齐与她对话的人也寥寥无几。
此刻魔法师对她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敌意,居然令她胸口发热起来。
她伸出被白纱覆盖的手,它洁白无瑕、娇嫩有如一块美玉——每次她做出这个动作时,都是等待虔诚的对方亲吻她的手背。
她其实不那么聪明,否则她就知道要抓住男人的心,就不该腻得像糖果般只会黏着他。
她脾气也不算好,强烈的独占欲让她仅仅是瞧见他和别的女生说话,就能委屈得吃好久的醋。
她不够强大,只能依靠魔法道具召唤星星,体内的血脉就像沉寂了,不肯为她所用。
这些都不重要了。
读出房间里氛围的克里斯汀心脏狂跳,这次并不出于爱恋、害羞、紧张、激动——她只感到不掺杂迎合的真实。
没人把她当成掌上明珠、公主殿下、需要呵护的花花草草,如同心脏脉动般的火热的真实。
“你们似乎讨厌我。”
克里斯汀轻轻地笑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们聊聊。即使被人厌恶,我也想知道别人眼里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