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尉置身于紫红色的绚烂星云之中,他的尉舰就在三万千米外停泊着。
星云的绚烂光景中充斥着致命的辐射,美丽,却断绝生机。少尉的身体虽然经过专业强化,能适应宇宙中的强辐射环境,但在这片星系的残墟之中,他那仍旧是碳基的身体并不能支撑住太久。不过少尉身上穿着的维生系统,足以使少尉按他的意愿来决定停留时间的长短。维生系统是最新的改良版本,除了保障最基本的生物循环之外,它还使穿戴者适应五类标准宇宙环境。也就是说,只要不是变维环境,这宇宙中没有什么穿上了它还不能去的地方。当然,人为禁止的地方,你哪怕穿了十套去不了的也还是去不了。
稍微本可以待在他的尉舰上,它现在就在三万千米外停着,用尉舰的探测模块来获取一份远比他双眼所能接收到的更为详细的信息。但少尉没有,他还是选择了亲自到这片星云之中,用自己的双眼来观看这片极美的紫红色的景观。
少尉的眼睛没有像其他军人那样,经过特殊调整变得能看得到所有波长的光线,少尉的眼睛只能看到可见光,并且由于近百年没有维护,还患上了轻度近视。
这片紫红色的星云,让少尉想起了他家乡的日落。那是一座遥远的自然星系中,唯一一颗宜居星球上的壮丽景色。在那颗星球上,每到日暮时分,一颗燃烧着的伟大天气从地平线缓慢下落的时候,整个天幕都在赭红色的光芒的照耀下,显现出梦幻的淡紫,或是幽邃的深紫。这些紫色和红色的落日余晖一起构成了晨昏蒙影区的全部天空,并且持续到太阳消失后的一个小时,美丽而震撼。
但少尉身处饭这片紫红色的星云,不是简单的地理光学现象,而这确实能触摸到的实体物质;少尉也不是在行星的内部,而是在星尘的残骸中观看这种景色的。
这儿也不是少尉的家乡。
虽然如此,少尉一到这儿——准确的说,是坐着尉舰自几光年外向这里趋近时——他的心就受到了某种巨大的牵动,就像一颗长久燃烧的恒星对流浪的宇宙尘埃的引力一样,纤动着、拉动着、吸引着他的整个灵魂,整个肉体。于是他坠入了这片星云之中,因为他觉得待在尉舰里无法满足他内心的渴求和呼唤。同时他也觉得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敬畏之感充斥着他的里里外外,让他压得不得不头部低下,腰背弯曲,双腿折叠,做着一种他只在历史书上看到过的奇怪却神圣的姿势。
敬畏,是有重量的。
少尉知道这里是哪,每一个人类文明的人也知道,甚至每一个亲人类的文明也知道。这里的坐标——从十维到一维的坐标,对于每个人类文明的人来说,都是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这里,是人类文明的摇篮,是人类文明的最初底蕴,是人类文明的首个跳板;是作家笔下人类最终的归宿,是画家心中人类想象的起源,是歌人口中永远传颂的对象;即使人类在二十二个纪元中已记录了无数的恒星,见过无数文明的“太阳”,但人类仍然,并在与每一个文明的交流中一以贯之地称其为——太阳系。它毁灭于第一纪元两亿六千四百年,那时人类文明正准备首次降往一维。即使人类已想尽办法延长太阳,也就是这座星系中唯一的恒星,的寿命,但它最终还是熄灭,坍塌了。本来这整个星系都会随着太阳一起归于寂灭,人类却将其星云化,变成了如今的样子,使它最终能以这样一副动人心魄的外貌存在于荒寂的宇宙之中。
这里不是少尉的家乡,但却是人类文明的家乡,并在二十二个纪元里一直为人类所铭记。
这片星云是紫红色的,不过少尉知道,按一名一纪元的美学家的说法,真正的表述应该是:我觉得这片星云是紫红色的。实际上,根据最近一次的人类文明科学院公布的调查报告,在三类生命形态的几百种分支内,只有七成是与人类有着完全相同的视觉范围。不过现在不用管这些了,少尉想到,这个宇宙内能有“颜色”和“色觉”的这种清晰概念的生物就剩我一个了。我说这片星云是紫红色的,那么这片星云所显现出的颜色的名称便是“紫红色”。不会存在会得出其他判断的生物了,因为能得出其他判断的生物这个宇宙中已经没有了。
少尉从自己的储物空间中拿出一个半径约有五厘米的白色球体。球体的表面十分光滑,没有一点打磨和拼接的痕迹。少尉轻轻地敲了敲它,虽然在宇宙中听不到声音,可少尉还是想象它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人类文明二十二个纪元来的最高科技结晶,文明的遗产,宇宙的原理,少尉想,现在就握在我手里。这事应该由一个更伟大的人来做,至少也得是个将军或首席,少尉想到,但现在他确实是在我手里,而且这事也要由我来干。
可这不是因为我是个什么人物,仅仅是因为我是最后一个人类,最后一个有思想的生物了。
在这个白色的半径五厘米的球体就在少尉手中,被他牢牢得轻轻得捧着。
这是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了,少尉大声说道,在太空中他的声音一点也传不出去。这件事就是要由我来做,这是我的责任。——身为最后一个生物,最后一个人类的责任。
哪怕我的身体面对这样的责任几乎要崩裂了,少尉在心中默默加了一句。
少尉想到八小时前,他在自己的舰船里收到的一生遇到的最高等级的指令,或者说,以最高等级的指令为包装的最诚恳,无法拒绝的请求。
那是他从度假地启航返回所编的恒星要塞的五个小时后,也是他的舰船与文明的一切——包括宇宙通用网络和能源共享与传输双协定——失去联系的二十分钟后。虽然一开始因为与能源协定的失联,舰船陷入了瘫痪状态,但很快,舰船便靠着自带的备用能源恢复过来了。但无论少尉怎么努力,都无法取得与通用网络的联系。
一股不安在少尉的心里蔓延开来:同时与能源协定和通用网络失联且无法重连是自从人类从第二纪元将它们发明出来后就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这两样东西一直被视作人类文明的象征,人类文明探索到哪,它们的信号范围就被拓展到哪。而经过第二纪元的发展,整个宇宙都在它们的信号范围内。用一个比喻来说,就是:如果上帝在这个宇宙的话,那么在他家的厕所里都能收到信号。
但少尉收不到了,在他专门选的清净的军用航道上。
少尉的心里有个很糟糕的猜想,关于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的猜想。但少尉不敢去仔细分析它的合理性和可能性,只是放空脑袋,一边不断地发出通讯请求,一边搜索着最近的资源星系。
就这样二十分钟后,少尉的通讯面板突然展开,一道通讯等级十的通话请求发了过来。少尉冲向控制台,同意了通话许可。在经过数秒的乱码之后,界面屏幕上显示出了东西。但那并不是少尉所期望的音频影像,仅仅是几行绿色的字体而已。
通话是由人类的主宰级智能发送来的,在第一行的真诚而非套话的问候之后,便紧接着在第二行告诉了少尉一个令他头晕目眩,难以接受的消息:
『所有的文明都灭亡了,不论是人类这样的维度文明还是最落后的行星文明』
“我该怎么做?!”数秒的沉默后,少尉突然大喊道,声音在舰船内畅通无阻的传播开来,驱散了一直以来的安静氛围,但少尉却觉得自己陷入了失聪状态:他并没有听到自己的喊叫。
不沉浸于负面的情绪,不受阻于艰难的环境,无论如何都先寻找可以做的事情——这是人类成为宇宙当前,准确的说,是直到二十几分钟前的唯一一个维度文明的秘诀。可能是诞生于统合人智的原因吧,主宰智能也继承了这种秘诀。因而即使少尉的呼喊传不到它那,它还是在给出灾难消息后给出了少尉该做的事。它是一道命令,也是一个请求。绿色的字闪烁了几下,打出了第三行字;
『 少尉先生,根据《联合文明宪章》的附加第一号决议,你作为文明的最后一个个体,有责任履行PRCTS——三重协议的各项条款。现在,根据《人类文明共同协例》第二十二条,我以代理军事首席的身份命令你执行上述协议的各项条款,协议的原件我会发到你的舰船意识海内,到时候你可以自行查看。现在我先把协议条款中你将要做的内容给你。』
于是第四行,第五行,第六行分别显现出了下列语句:
『一.我会在53分17秒(宇宙标准时间,下称UST)后完成定轨写入与重启元件的传送,它是一个半径5厘米的白色球体,届时请前往统合处领取;
二.在确认收到元件后,请立刻启航前往坐标(0,0,0),最适宜航线会于55分钟(UST)后传输到你的舰船控制面板上,这条航线途经多个资源星系,所以你不用担心能源耗尽的可能性;
三.到达上述坐标后,启动元件。启动方法和注意事项我会和协议原件一并发送到你的舰船意识海内。』
绿色的字停顿了下,然后——可能是少尉的错觉吧,虽然仅仅是用一堆色块拼接而成的图形,但它带着空旷的悲哀打出了下面几行:
『少尉先生,请原谅我以这样随意的白话文来向你发布这样的命令,因为我认为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并不能方便的理解书面语,但你要相信,这道命令的重要性,高于任何一个以正式的书面语发布的命令。
接下来,少尉先生,这是我以个体名义发布的命令,但由于我是统合人智诞生的智能,这个命令或许也是人类的意志:务必将人类文明保留下去,不要让宇宙仅仅只记得我们的名字。』
“宇宙会记住我们的名字?”少尉听得不明所以,但由于设备限制,他也没有办法向智能问个清楚,而且少尉想到,我该怎样才能让“宇宙不仅仅只记住我们的名字”?
难不成我要让尉舰把一些小型天体排成“人类文明”的字样,再往上面挂满恒灯,一直照个不停?少尉开了个玩笑。在知道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之后,一开始扼住少尉的沉重也减轻了一点,他感到轻松了些。
第二个问题,虽然不是听到少尉心声的原因,智能还是给出了回复:按它的说法,他会把人类二十二个纪元以来所有存在过的能以数据形式保留的东西都整合到一起,传输到少尉舰船上的储存器里。这份资料无所偏私,但凡是保存下来的——这囊括了人类所有的非物质成果——不论人类存在之对它们的主观看法是好是坏,全部包括在内,毕竟在人类灭亡的那一刻,所有关于它们的看法就都都烟消云散了,它们所有的属性只有一个——人类文明的客观载体。
所有的物质创造,不论人类怎样建造、保留、赞美、修补,一旦人类灭亡,时间就会迫不及待的将它们变为初始状态归还给宇宙;只有精神的创造才是从头到尾都是属于人类的,没有谁可以否认和改变这一事实。
这份资料代表了渡过漫长而又短暂的二十二个纪元的人类文明。
而这度过了二十二个纪元的文明就要被储存在少尉舰船上的储存器里了。储存器重五千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好能用来储存二十二个纪元。明白了智能的方法后,少尉的心里泛起了一阵莫大的空虚和悲哀。
绿色的字继续打着:
『少尉先生,这份资料也包括了维度统一公式,但和一般的公式不同,它们都是有质量的,因此储存了他们之后,储存器便不能永久地保存这份资料——质量产生空间,空间产生时间。所以每隔一百年你就要将资料换到另一个储存器里,以让原来的储存器进行自我修复,基于这个原因,我建议你将它带在身边,而不是找个星球埋起来。』
智能的命令或请求到此为止。
于是少尉坠入了这片星云之中,他手中的是有着奇怪名字的白色球体,他的尉舰就在三万千米外停着,五千克中的人类文明就在尉舰里躺着着。
少尉启动了球体。
没有什么华丽的变化,球体的表面仅是出现了一些极不真切的丝线,球体就在这些丝线的牵引下向一个方向远去。少尉无法辨认这些丝线的颜色,实际上,少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丝线——或许只是因为他看了球体的说明中的情况推测而产生的幻觉。不过球体还是成功启动了,并出现了和说明中一样的状况,少尉也松了口气。
球体在一个少尉仍能看到的地方停了下来,并(根据少尉的想象,毕竟球体的表面并没有可以用来定向的标识)开始旋转,调整着位置。
少尉心中在心中一秒一秒的记着终于,在他心里都感到不安的焦躁时,一阵从极宏伟极古老的声源处传来的齿轮咬合声淹没了少尉。这阵怪异的不合常理的声音并没有使少尉惊讶,相反,它散去了少尉心中的焦躁不安。
定轨完成了,这种事竟然真的能做到,少尉想到,在刚看到说明书上的描述时,他甚至有种在看三流小说家的科幻小说手稿的感觉。按照书中的说法,这阵声音是球体嵌入宇宙构造层的标志。如果将宇宙比作程序的话,那构造层便相当于程序的代码,之前的那些不真切的丝线也不是球体自己发出的,而是宇宙用来将物体牵引到最近的嵌入点而引出的维度线。少尉现在如果去触碰球体的话,那么他会发现球体已经成为了一片无法被影响的影像,就像普通的游戏玩家无法触及到游戏的代码层一样。
将球体嵌入宇宙的构造层,这一过程便是定轨。只有定轨完成了,球体的下面两个功能写入和重启才能实施。
齿轮声停下后,宇宙间陷入了深沉的寂静。但很快,一阵清脆的,像是敲打古老的机械键盘发出的咔咔声传了出来。
这一步是写入,顾名思义,将一些东西写入宇宙的构造层之中。少尉不知道写入时用的是什么字符,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用来改变宇宙的字符不是任何曾被发明出的字符。不过在看了说明书后,少尉也知道这些字符翻译成人类文字后的意思。它包含三个部分:一个维度公式,一个猜想和一段简短的文字,由于知识覆盖面的限制,少尉根本看不懂维度公式,但后面的两样他倒是认得出来。
少尉听着如敲打键盘的清脆声音,在只有他一人的空旷宇宙中,这声音有着一种特别的美感。
少尉想象着这键盘敲完了复杂的维度公式,开始将那个猜想输入构造层之中:维度公式的第三项应为非自然数维证实公式。
当少尉在脑海中想象复述完公式后,机械键盘的敲击声依然没有停止,于是他又开始想象那段文字被输进去:人类文明,第三个维度及文明,维持了二十二个纪元零七维共计变维二百二十九次,证明第二维度公式,提出第三维度公式猜想。
这是一段如同墓志铭一样的东西。人类将一段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简史写入了宇宙的构造层——这便是智能所谓的“宇宙会记住我们。”,少尉想到,但那些曾在我们身侧的低一级文明却不会被任何东西记住了,除了我之外。而那些低级到连上尉和智能发过来的人类文明数据都没记住的文明,就是真正的归于虚无了。
森林中的猎人会记住他的猎物的样子,但森林本身,如果不将自己的样子刻在树干上的话,那么不论是猎人还是猎物,森林都不会为他们而保留任何一份记忆。
可能是过了十分钟,也有可能是二十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总之,是在少尉将猜想和符文字重复了许多遍之后,键盘敲击声才停了下来。
宇宙陷入了长久的宁静——比声音响起前更为深沉,但比起之前死寂荒寥的寂静,现在的宁静蕴含着一种安详的平和氛围:宇宙发生了某些深层的变化,但这些变化已经不是少尉所能够探究的了。
这样的想法划过少尉的脑海:旧文明已经尽了他的全部责任,宇宙为他建起了最安全的永眠之地,现在宇宙要为一个新的必然的可能性的诞生来建造摇篮了。
于是球体开始了第三阶段的任务——重启。
宇宙自球体开始起伏变化为无数虚影实像,向着周围以难以言喻的速度如海浪般汹涌着向前。当近处的浪潮已经涌向不可知的极远之处后,又有难以计数的难记其数的浪潮自宇宙的边缘从四面八方涌回球体处。随后,宇宙又归于了平和安详的宁静,一如深邃的大海从未曾有一丝起伏。
这段变化虽然转瞬间便已完成,但不论是剧烈还是平缓,都无法用来形容这一段变化,甚至于“转瞬”这一词用的也是极不准确。因为在刚才的那段时间中,宇宙经过了一整个纪元的历程——包括人类迄今为止的维度文明都没有真正掌握过的零维。而这一维度层级以上的改变也使得空间和时间的概念产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没有了时间这一刻画变化的变量程度之一的确定概念,那么对于变化的起伏程度的描述也就无从下手。而且虽说这一变化是从球体处开始向外涌去的,但那只是表面看去的样子,实际上这一变化是宇宙各处的空间几乎同时开始的运动的结果。空间变化的涌动速度虽然仍是光速,但开始运动的指令在构造层中的传播速度却远超光速,这就好比简单的电子运动一样,虽然导体中电子的平均运动速度有仅有每秒十的负四次方米,但电场却是以光速建立起来的,因而在电场的影响下几乎同时开始运动的电子变成了宏观上的以光速运动的电流。不过就算这一时间差在怎样微小,只要它存在,那么放到宇宙维度的尺度上来说,一处变化对于另一处变化的影响就是不可忽略的了。所以从两个层面来讲,这一变化都不是能定量刻画的过程。
少尉深吸一口气,有点不确定自己竟然能真的活了下来。在没有专门的设备保护下进行降维,一直是被认为没有生还的可能性的——至少在人类所有的观测记录中都没有出现过存活记录,更不用说刚刚一下变维了十一(从三维到三维)次。不过考虑到人类进行的降维活动,都是依照自己的意愿给宇宙强行降维,而这次的降维则是宇宙主动进行的,所以表现出来的现象会有差异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被他人强行改变总是没有自己主动改变来的顺畅。
少尉检查了一下维生系统,发现它仍旧能够正常运转,维度的变化同样没有对其造成损害。度过了一个纪元的设备,可真算是个古董了,少尉笑道,心里愉快起来。少尉想到了尉舰上的五千克文明,但既然这次维变连维生系统都没有破坏,一直监视着储存状况的舰船意识也没有发来错误报告,想必装在各方面安全等级都高于维生系统的储存器里的文明也是安全无恙的。
少尉解除了固定程式,挥舞着四肢,在星云中游动。完成了任务,尽了身为最后一个文明的生命的责任后,少尉浑身都舒畅起来,同时少尉也感到在目视了一个旧文明的葬礼和一个新希望的诞生之后,他的心境也发生了一些蜕变。虽然心里仍感到空洞的孤独,但少尉的身体和灵魂,已经不会因为这少掉的一块而被压在一起了。
渐渐地,少尉感觉到星云开始了缓慢的旋转,起初他以为这是他游荡翻滚地太快的原因,但当他重新将自己固定住时,他发现星云确实在进行规模宏大的旋转运动,而旋转的中心则是曾经球体所在的位置。那里现在已经看不到球体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散发着光和热,不断吸收着周围的天体以扩大自身体量的,如出生的孩童般充满希望与活力的火焰球体。除了其上面不断喷腾的火舌和显现出的明暗不一的色块,火球在自身的重力下也维持不了精美的正圆形,变成了椭圆。它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宇宙最完美无瑕疵的造物了,但它现在却成了自然的造物,一个个天成的造物。或许不完美才是宇宙的偏爱,不难预测到在现在这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天体,将来会成为众多生命所依凭的对象,一如上一个在这里的伟大天体。
将少尉在星云中的幻游中拉出来的是舰船意识传来的消息——它收到了智能传递过来的一个奇怪物品,不论怎样交互都得不到反馈,于是意识将这一状况反映给了少尉。这条消息打断了少尉的兴致,使他有些烦恼,但这使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里停留太久了,而舰船上需要他处理和照顾的也不仅有智能传来的物品。少尉知道身处的这片如梦似幻的景象已不是他这样的生物所能拥有的了,于是在最后看了眼进行着震撼的大规模旋转的紫红色星云和那个新生的天体后,少尉传送回了三万千米外的尉舰。
少尉来到了舰长室,拿起在重力场中悬浮着的物体,惊讶于它的粗糙质感——相较于人类广泛使用的基本力材料而言。如果少尉没有记错的话,这种质感应该是一种名为“纸”的材料所有的,不过他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纸”,毕竟他唯一一次接触到纸还是好久以前,去接受一个落后的星系文明依附请求的时候。而且这个物体的质感也与少尉记忆里有点不同。据少尉那些零碎的历史知识,一开始人类也是用的这种名为“纸”的材料来书写的,但那是在第一纪元里也称得上“古老”的时代的事了。
物体很薄,显长方形,在一面上有明显的缝制痕迹,上面画着一个向上的箭头,似乎是要将缝制部分给掀开来。不过少尉没有急着这样做,多年的军旅生活,让他有了足够的耐心,并养成了看事物逐层来看,不漏掉一点可能存在的有效信息的习惯。于是他先将物体翻了个面,反面的正中央写着“纸质信封”几个字,右下角则是一行小字:AKNZ-87制造,0-001。好了,这玩意儿的材料十有八九就是“纸”了,少尉挑了挑眉,想到。AKNZ-87是主宰级智能自有的一颗制造行星,也是智能本体所在之处。AKNZ-87上的一切都受到智能的全权控制,所以只要智能不开玩笑,那这“纸质信封”几个字几个字还是很可信的,而全宇宙的生物都知道人类的主宰智能不是爱开玩笑的类型。虽然这个名为“信封”的物品给感觉的感觉和记忆中的有点不同,少尉也选择相信智能,毕竟走了那么久的时间,记忆存在偏差也是正常的。
除了上述文字以外,信封上没有其他消息了,少尉将信封转回正面,掀开了标有箭头的部分,信封里面是一张更薄的散发着特殊的柔和气味的物体,它的质感相较于信封更接近少尉的记忆,根据词语构成来看,这东西应该就是“信”了。
信上有很多字,以少尉熟悉的邮件形式排列,左上角写:“主宰智能,致少尉。”少尉扫了一眼,开始读起信的正文:
“信封上的“纸质”是骗你的,少尉先生你是不是信了?根据你的人格模型,你有十成的概率会上当,哈哈,那其实是一种名为“丝”的生物材料,经工艺压制制作而成的“帛”。现在你看的这封信的材料才是“纸”。你的记忆并没有差错,虽然你的智商令人担忧,但配上记忆还是能做成事的,要相信自己的记忆啊。”
少尉愣了一愣,随即放声大笑——按理说这样的玩笑并不会使少尉笑得这么大声,但少尉现在觉得心里非常愉快,哼着不知名或自创的小调,少尉倒到了舒适的舰长位上,接过舰船意识准备的奶茶,抿了一口,全身瘫软放松下来,继续读下去:
“好了,对你智商的关怀到此为止。少尉先生,你既然能收到这封信,便说明交给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辛苦了,少尉先生,我在这代表所有已逝的人类向你表示感谢。”
“关于这次任务,少尉先生,我想你肯定还有许多疑惑。这次任务的前因后果以及文明灭亡的原因,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一本名为《人类全史》的书中——它在我发给你的那份文明资料里。关于你想知道的所有东西,你都可以在里面找到答案,毕竟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它是“全史”而非市面上流通的“通史”,篇幅所限,我不在这里一一说明了。但是我希望,在你了解到真相之后,不要怨恨什么——特别是,我们的宇宙。”
“对了,关于《人类全史》,我这也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请把《人类全史》给完成,它现在只记录到了人类灭亡之时——这是我加上的。而关于人类文明的最终归宿,也就是少尉你在刚刚的几小时内所经历的事,还是一片空白,因为这些事只有你才有执笔权。所以我希望你能将你的这段经历给填上,详略任你安排,给人类史一个完整的结局。”
“好了,少尉先生,讲到这里,但都不是我写这封信的主要目的,因为就算是托付你编史,根据你的人格模型,当你发现了那本《人类全史》后,也会主动将它给读完。而且以上的内容算是我替已逝的人类文明写的,虽然我是诞生于统合人智,但这种大群意识与我的个体意识还是有点差别的。”
“我写这封信,为的是跟你告别,我要离开了。”
少尉坐了起来,将奶茶放到一边,双手紧握着信纸,皱起眉头,往下面读去:
“人类在第六纪元将我发明出来,为的是推演出突破宇宙的办法,这便是我的意识存在条约,这是公开信息,只要你有认真上学,都是知道的。和其他智能不同,我的意识存在条约还有一个前提项目:人类文明依然存在。这是我身为智能的终极,智能的主宰,所要付出的代价,和承担的责任。现在,人类灭亡了,前提失效,连带的意识存在条例也失去效用。意识条约的失效对于一个智能意味着什么?少尉先生,你是知道的吧——自我减灭。除此之……不,总之,我在写这封信时,我已经启动了减灭程序,只剩一个条件传送来这封信,而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完成了意识海的减灭,一小时后,AKNZ-87也会进行自我融毁,并入最近的恒星之中。”
“不必难过,少尉先生!你就当是送别了一个已了却了生命的责任的老人就行。少尉先生,你可曾听过这样的一段话?:
吾魂呦勿求永生,
但尽人生之可能。
“在我存在的这十九个纪元里,我同人们一起为了探寻突破的方式,已经穷尽了一切的可能,人类灭亡了,但我们并没有失败,我们没有一无所获,我们推进了宇宙。在突破的道路上,虽然我们不是那个最终突破之人,但最终突破之人,踏向突破的台阶必有一阶是我们人类铸成的,是我们一整个文明一个维度文明以及二十二个纪元的历史所铸成的,属于人类的已经过去,我也没有独立存在下去的意义和必要了,我已经穷尽了全部的可能。现在——这个年老的攀登者渴望一场永久的睡眠。”
“丝和纸是人类最初用以书写完整历史的材料之一,也是记载了最多人类的艰难与卓越的历程的材料。可以说,人类的历史是从丝与纸当中发源的,是由丝与纸编成的。这两种材料,对于人类有着特殊的意义。”
“少尉先生,愿你的航道永伴群星!
——人类文明第二十二纪元一亿一千零四十六万七百七十年十月十一日”
信的内容到此结束。
少尉站了起来,还未显露出一丝生机的宇宙越过悬窗从四面八方向少尉挤来。许久,少尉颓然地坐回座位,将信扔在桌子上。但他的心里又有了些什么,少尉手指滑动了几下,启动了舰船,但并没有设置航道。就这样,最后的人类乘着舰船,带着那份只有五千克重的他的文明,驶入了宇宙深远的群星之中。
“就这样,最后的人类乘着舰船,带着那份只有五千克重的他的文明,驶入了宇宙深远的群星之中。”
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林梦停下了笔,对这写满了字的纸轻轻吹了口气,使那些在温暖的橘色灯光的映照下发出变换的乌黑光泽的未干油墨快速凝结下来。
在确认油墨全干了之后,林梦将这张纸放到一旁整齐叠起的一打纸上,宣示着她耗时将近一年的工程的收尾。同时,她深深的叹了口气,仿若什么重担从肩上头上倾下,但却又带着一丝的不舍与愁绪。
林梦完成了主宰智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意识给她这个末裔的委托。从这一刻起,林梦与那个已经消逝的文明之间的游离牵绊已经断开,仅剩些牛毛雨丝般的思念存在着。
林梦彻底自由了。每个生物种只要存在于达到文明程度的种群中,它就不可能达到所谓的自由。因为不管怎样,它所做的决定都与他人的意志或多或少产生关联,受其影响。要不然,就是受到自然条件的影响。人生就是妥协的延续。文明发展达到极致,来自自然的影响可以消除,但在文明中的生物却无法消去来自文明的束缚。若是消去文明的束缚,从生至死都了然一身,那么也就没可能达到科学的极致,摆脱来自自然的影响。但林梦现在自由了,她有着人类二十多个纪元已经临近极致的科学,和一个已经消逝的人类文明。她是人类的末裔,第三元宇宙的末裔,来自文明的影响也消除了。不过林梦的自由,也代表人类文明的一切尘埃落定。成为宇宙进化的画卷上一块色彩艳丽不会磨灭却没有生机的图案了。
将逝者埋葬不代表逝者走了,完成逝者的心愿执念,逝者才能平静地真正离开。不然的话,林梦想到了一个久远的传说,逝者的灵魂就会变成厉鬼,扰得人间不得安宁。
林梦觉得现在无比得轻松,而又无比的劳累,只想靠在躺椅里。就像从整夜的噩梦中醒来,但却只想躺在床上一样。
惊魂未定,林梦想到。她此时的状况就与这个词形容的差不多。不过她心中未定的应该是如老旧相片般的哀愁,宛若心中之洞般对无法挽回的逝去的思念。
但逝去了的便是逝去了,不管逝去的来历大小重要与否——即使逝去的是自己的文明,在已逝去的这一点上它们都是相同的。
逝去之物会引起伤感,但若仅是沉浸在伤感中,却又是对逝去之物的侮辱。将逝去之物带来的那份哀愁也好,思念也罢,都一并扛到肩上,一步一步的继续向前,才是一个维度级文明的个体应该做的。即使这个名为林梦的个体也是末裔。
空之蝶,舞于存在与虚无之间。
林梦端起桌上装着苦麦茶的陶杯,思索片刻,又将苦麦茶换成了奶茶。这很方便,苦麦茶一点点地降下去,降到一滴不剩时,奶茶便从杯底一点点地升上来,升到一个离满溢有点距离,以便入口的高度。
林梦双手握住温暖的杯壁,走到窗边,坐在一旁的柚木椅子上。侧耳倾听,索尔和西塞格的交谈声从客厅中传来。林梦带着人类文明的所有遗产来的时候,可让这两名分别来自第一、第二元宇宙的维度文明的末裔高兴了一番:终于又有新的东西供来消遣了。
林梦将视线投出窗外,越过种着硅晶树和低矮灌木——后者是林梦带来指向编码后才种下的,如今只不过是幼苗的状态——的绿草地,投向远方。窗户悄悄地微改形状,在保留窗户特有的有限视野的前提下,将视野范围变得更加广阔。
没有边际的白,是这处空间的背景。没有边际,但也可能是感受不到边际。当人们站在大地上仰望天空时,最多只能感受到天空的深远,却感受不到天空的边际。这里可能也是一样。人们的世界仅仅是他们视野所能观察到的范围,超过这个范围,那便是想象,便是“深远”了。世界是不能有边际的,唯有处于世界之外,才能感受到世界的边际——但对于那时所处世界又是没有边际的了。飞向太空的旅者们,回顾自己曾在的星球,这一构成他们曾经世界的全部时,会感叹到:天空竟也是有边际的,而现在围绕着他们的宇宙又是何等的——深远。但当他们回到星球上,在脑中想象着自己所看到的天空边界,然后穷尽目力想要在世界内找出世界的边界,最终也只能发出此时他们双足所站立的世界是何等的——深远。
但,瓶中小人打破了瓶子,却不过是将自己投入下一个更广阔的瓶子之中。
但这样,便足够了。
无边际的白并不使这片空间显得荒寂,除了它自身所显现出的温暖的活力外,几座漂浮在其中的空岛也为其增添了几抹亮色。几座较小的空岛如同行星般围绕在“恒星”——也就是体积最大的,林梦现在所在的空岛周围公转。当林梦望向窗外时,一座体积较大,公转轨道较远的空到正好转了过来。林梦将它命名为港岛,顾名思义,是作为舰船停靠港区的空岛。现在共有三艘形状各异的舰船停靠在上面。从林梦的视角来看,位于右边的那艘便是林梦的尉舰。
林梦思绪分散开来,不一会,港岛离开了视野范围,但下一座空岛还没漂来。视野没有了遮拦,直面广阔深远的白又使林梦感到一阵旷古悠远的孤独。正好奶茶也喝完了,于是林梦收回视线,转身向客厅走去。
在她视野的最后,是一块立于空岛边缘的木牌,上面用刻上去的三种语言写了些什么。三种语言形状都非常优美,但前两种都不是林梦所熟悉的。唯有第三种,也是刻痕最新的,用的是人类的通用语,写着:
浪游者营地
木排前面,晾衣架上,一件少尉军服正在旋起于虚空之风的吹拂下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