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利拍了拍阿方斯的肩膀,神态亲密的道:“嘿,哥们儿。今天下午来我这边,咱们两一边挖矿一边好好聊会儿天,怎样?”
阿方斯神态冷漠,道:“我并不想换地方。”
基利道:“有些事情,想和老哥商量商量。”
阿方斯盯着自己的这位弟弟,见他神色严肃,不像一贯玩世不恭的模样,便点了点头,提着工具跟了上去。
阿方斯和基利之间的关系,从外人视角看起来仅限于点头之交,实际上这两位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基利个头稍矮,脸腮部分填满了肉,看起来胖乎乎的。他每天完成了份额就四处闲逛,吊儿郎当的左右招惹,却并不真的讨人嫌。阿方斯精瘦而稍高,眼睛炯炯有神,且惜字如金。初次见他的人都称赞其富有智慧,稍熟一些则会讲些闲话,说这个人缺乏主见。
因为母亲的缘故,他们自幼不被允许在外人跟前以兄弟相称,长大后也沿用了这个习惯。加上平日里没有什么走动,矿山里竟没有多少人知晓这段密辛。
两个男人肩并肩站在一起,这个距离相当微妙,抡起镐头会很容易砸到对方。
他们用只有彼此听得到的声音互相交谈,刻意压低的私语声混入矿场的白噪音,外人即使贴着洞口经过,也绝听不清楚谈话的内容。
“昨天奥利弗来找我了。”基利说道。
用这句坦白作为和自己哥哥交谈的开头,似乎很需要勇气。他鼓动肉嘟嘟的脸腮,嗫嚅很久,才终于出声。
“那你怎么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阿方斯问道。
被奥利弗盯上通常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但是既然基利看起来安然无恙,那么阿方斯也不必摆出一副安慰的神情。
他知道,重点还在后面。
“奥利弗不是来找我麻烦的,他是来让我帮他做事的。”基利说道。
“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要是能见得了光,他为什么不在大伙面前,大大方方的命令你?”阿方斯道。
“你还是那么敏锐——的确,整件事情就是个阴谋诡计,完全是嫁祸害人的勾当”基利言道。
他声音低沉:“奥利弗让我过几天找个机会,摸黑把那个红头发的小姑娘套上麻袋,叫她“失踪”一段时间。这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把新来的异邦人抓起来定罪。”
“喂喂——这不是邪恶至极吗?你答应了?”阿方斯问道。
比起这个计划,弟弟黯淡的表情更令阿方斯感到不安,这样的神态并不会出现在一个违背道德的小人脸上,基利此刻看起来更像是一位牺牲者。
他们是奴隶,本来就已经一无所有了,那么全身上下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被牺牲的呢?怕不是只有身为人类的底线和尊严了吧?
“是啊,我当然答应了。毕竟奥利弗承诺,事成之后,会给我足足三筐黑面包作为报酬哩,我的女人和小孩就靠这个度过冬天了。”基利说道。
明明是无耻的交易,明明是阴谋得逞的小人,他却几乎要垂下泪来。
“奥利弗那个混蛋,他拿你的孩子威胁你了?”阿方斯的声音染上怒气。
“不,这个倒是没有。他只是说如果我拒绝,他就会另找他人。”
“那你还干?这是害人命的勾当!你这样做,和乔治这个畜生又有什么区别?”
基利并未回答这个问题,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没有带烟枪,于是只好讪笑着收回手。
“你有没有感觉到,今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早?”沙漏落下两格刻度,基利才重新开口说话。
“冬天,什么是冬天?”阿方斯问道。
“冬天是学者们取的名词,他们把一年分为四个季节,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
“好吧,一年有四个季节,每个季节各有三个月那么久。我现在知道了——那么,你还没有告诉我,什么是该死的冬天。”
“卡美洛斯的大教授认为,下雪的季节,就是冬天。”基利说道。
“那我们岂不是一年四季都活在冬天里?我们这鬼地方,有不下雪的时间吗?呸!你就因为这种理由出卖弟兄?!”阿方斯怒道。
“你难道没发现吗?比起往年,今年要格外的冷。卡美洛斯的第一场雪,来的急躁猛烈,我们在卡美洛斯的北边再北边,所以干脆城墙被积雪埋了一半。”
“天气实在太冷,冷就需要更多的食物,冷就意味着我的婆娘在地里捡不到零碎的小麦与菜叶子。我再不想点办法,她就得冻死在没有干柴的壁炉跟前。”
“就不能咬咬牙撑住吗?我们熬过了那么多个冬天,也不差这一个。”阿方斯道,他的声音同样也低沉下来。
空气被泥泞的情绪沾染成灰色,镐头碰撞石壁,叮当作响,奴隶们难听的大合唱涌入这间小小的石穴。
“哈维尔死了。”基利说道。
“我知道,大家都为他感到难过。”
阿方斯说道:“可是这件事和你同奥利弗作那该死的交易又有什么关系呢?哈维尔是得病死的,你和他之间也一直不和睦。”
基利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偶尔会想,如果哈维尔不是奴隶,如果他不是在这个该死的矿场里没日没夜的挖矿,他真的会得病吗?”
“阿方斯你听着,哈维尔是个顶健壮的棒小伙,干起活来比谁都有气力。但是上一次他不小心得了「幽灵病」,整整昏迷了半个月,期间一口面包都没有下肚,只靠着清水把命吊住了!”
“后来他总是醒了,但从此就瘦的跟骨头架子似的,再也没有之前的健壮啦!”
“再然后,上个星期,他为「大门」献上了该死的祭祀。奥利弗站在旁边紧盯着他,他没办法,那一刀划的相当深。他又太年轻,不懂止血的重要性,就这么滴了一路血,回去就又病啦!病着就死啦!”
基利一连说了一长串的话,似乎是要为死者凭吊,又似乎要将自己心中的郁闷全部吐出。
阿方斯没有打断自己的这位弟弟,只是安静的听着。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有本事的人,达官显贵们自然很有本事,奴隶里也从不缺乏这类人。”
“比如说扎克,他是天生的领袖,虽然现在暂时沦落到和我们一起,但是再给他一点时间,他能爬的很高很高。”
“克莉丝汀娜,那个红头发的小鬼,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最近出落的越来越漂亮了。但是你注意到了吗?她的力气比男人还大,明明四肢干瘦的就像柴火。要是再给她几年,任何人也比不上她!”
“新来的异邦人,名字很奇怪,长的也很奇怪。领主大人估计是起了好奇心,对他关注备至,上次为了他当众驳了奥利弗的面子。奥利弗是领主大人的手下,当面不好发作,只好背后偷偷的找回场子。昨天奥利弗找我商量,说要套克莉丝汀娜的麻袋,要依我看呐,最后还是要对付那个异邦小子!”
“他们总有办法!他们总能活下去!扎克挨了鞭子,祭祀的时候有克莉丝汀娜护着,哈维尔没有。异邦小子有领主护着,可以在奥利弗找上他的时候帮忙解围,我们没有。”
“我们都是很平凡的人,不比他们。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只能自己想法子,就只能自己帮自己!”
“这不是你祸害克莉丝汀娜的理由,你听着,要是以前,估计没什么,但是现在克莉丝汀娜是个大姑娘了,奥利弗又是个没人性的。你要是真把晕倒的克莉丝汀娜绑到奥利弗面前,保不准事情会变成什么样。”阿方斯还想劝一劝自己的这个弟弟。
“能做出什么事?不就是吃点亏吗?女人最后都是要嫁人的。而且克莉丝汀娜早就和那个异邦小子住在一起了——我们一起养大的闺女,最后不还是便宜了别人。”
“虎毒不食子,你想清楚些。”阿方斯道。
“克莉丝汀娜终究不是我的亲闺女,比起她,我更在乎我炕上那个丑婆娘的死活。”基利神色坚决,他盯着阿方斯灰色的眼眸发问:
“哥哥,我只问一遍,这一次,你帮不帮我?”
阿方斯也转头看着自己的弟弟,不知怎的,他忽然回忆起小时候,两人一起挨揍的那段时光,是自己一次一次的把基利护在身后。
现在这位弟弟长大了,长的比自己还壮实,但是遇到事情,第一反应还是来找自己商量。
阿方斯没有思考太久,就重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