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克是个极其拧巴的人。
他拥有年轻人所拥有的一切优点,热情、礼貌、活力四射。同时也拥有年轻人会患上的一切缺点,经验缺乏、过度表达、不甚圆滑。
幸好,大家能够明白,这些优点属于扎克的本质,会伴随他的一生,因为他的年岁愈长,而愈发光彩。
至于这些可爱的缺点,只是阅历稍浅造成的小小不足,将随着时间的推移,如同跌入小溪的石子,被慢慢磨平棱角。
直观一点来讲,谁会不喜欢一位热情、真诚的朋友呢?是吧。
所以大家这么称呼扎克:“棒小伙子”。
一个人独处时,棒小伙子扎克常常回忆起自己的老爹。
他的父亲生前也是一位为布尔矿场服务的奴隶,同样为人真诚,同样受人欢迎。
扎克还记得自己父亲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教导:“要力所能及的帮助朋友。”
因为父亲的早逝,这句箴言在扎克心中的地位愈发崇高。他自打成年之后,第一次握住父亲留下的鹤嘴镐,就反复在心中念叨这句话。
在社会的任何一个阶级中,都会存在这么一类人,他们善于交际,令身边的人信服,以调和矛盾为己任。
如果朋友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一根尖刺,这根尖刺令所有人都疼痛难忍,可是它既不违反法律,也不严重有悖道德时,我们更加倾向于去寻求这类人的帮助。
他们是社会的润滑剂,激进分子与激进分子之间的缓冲带。他们能令我们的生活变的更美好,我们不会轻易责备怀抱类似梦想的人,
但是,在这类人之间,扎克是个特例。
他实在过于年轻,缺乏社会经验使得他不懂节制。他奢求自己身边所有人都能获得平安与喜乐,他将这码事视为自己应尽的责任。
但是扎克遗忘了一点,从本质上来讲,他与周围其他的矿工与奴隶们并无区别。
为所有人安排工作的是领主乔治,负责监视他们与安排具体分工的是小队长奥利弗,为他们准备伙食、衣物和柴火的是后勤部长伊杰克。
即使这些人在岗位上并非尽善尽美,没有做到“令所有人都幸福”,其结果也不是区区一个扎克能够改变的。
他无法改变矿场的冰冷现实,无法反抗奥利弗的暴政,甚至无法为某位病人提供必要的药物。
他无法改变周围人的命运。
父亲的教育使得他成为了一名过分正直的人,他牢牢记住了「帮助」,甚至为此不惜扩大「朋友」一词的范围,却唯独忘记了自己的「力所能及」。
可惜他还年轻,年轻使他执着。
幸好他还年轻,年轻使他还有机会,发现并修正自己的扭曲。
只是,人类总是被动的受命运裹挟,卷入一场又一场事件,直至被历史的洪流淹没。
布尔领地在三十年后的今天,又一次走到了历史的分岔路口。
为此,尚未而立的扎克正在奔走。
他的眼眸被怒火蒙蔽。
昨天的夜晚,结束工作后,扎克看见了一具尸体。
矿场里,又有一个倒霉蛋触了奥利弗的霉头,结结实实挨上了一顿鞭子。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扎克一样拥有过分强健的身体,能够同时挺住严重的刑罚和苦役。
那人本就好几天没吃上饭,还未抽打几下,就这么一命呜呼了,连像样的挣扎也没有。
奥利弗手持沾血的皮鞭,招呼两名奴隶,要把这个没气的家伙抬走。
做这些时,他的脸上甚至还挂着笑。
“去哪儿?”扎克用白麻布把尸体包的严严实实,问道。
“我抬前面,你抬后面,跟着我走便是了。”经验丰富的老矿工回答道。
于是两人就这么沉默的往前走。
老人应该不是第一次为奥利弗收拾残局了。他专捡偏僻小路走,路上偶然遇见几个人,也不加理会,低下头匆匆擦肩而过。
那几人想和扎克打招呼,却远远望见那个被白色麻布裹起的人形,吓得马上绕开了。
最终,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这里是?”扎克问的有些迟疑,
“这里是「坟场」。”老人答道。
“我不是问这块地的名字,我是在问,这些都是……?”
“对着,这些都是。”
两人望着漫山遍野的白色布袋子,其中的一些破损了,织物的伤口处暴露出人类的森森白骨。
这里就是「坟场」,专门为无人埋葬的冤死尸体准备的露天棺椁。
两人无言的沉默了一阵。
“年轻人,别在意。”
“这样的事情,以后会慢慢习惯的。”
“你唯一的义务,是保证自己别死了。”
“现在回去罢。按照他们的规矩,帮奥利弗干完差事,可以去伊杰克那儿额外领取一份面包。”
扎克并未回话。他不愿当面反驳这位德高望重,小心翼翼活到现在的老人。
只是,他想。
这该叫我如何不在意?面对此情此景,我要怎样才能视而不见?
你不也是,整个人声音都在颤抖吗?
回到营地后,乔治立刻就开始联系同伴,告知今天他的所见所闻。
同伴露出沉痛的表情,随即大家开始分享这个矿场内的黑暗秘密。
最终,他们约定要举办一场集会,联合起来,反抗奥利弗。
他们反对的并非帝国,也并非乔治,甚至并非自己奴隶的身份。他们反抗的只是面前那位权力的滥用者,残暴的处刑者。
不管如何,这是一次伟大的尝试,不是吗?
越来越多的人同意了扎克的观点。他们握着扎克的手,因为扎克的故事而热泪盈眶,纷纷述说这些年遭遇的不易与不公,还有个女孩当场表示要嫁给扎克——她要嫁给自己偶遇的爱情,反抗者同时都是理想主义者。
站在这些人面前,看着他们的眼眸,扎克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这件事,与自己以往做过的每一件事都不一样。
其中涵盖着本质的不同。
扎克回忆起很多英雄传说,有些来自母亲的摇篮曲和童话故事集,有些则来自工友们传唱的歌谣。
在传说里,那些英雄,闪闪发光的英雄,超脱于寻常人类的英雄,是那么的英勇果决,且完美无瑕。他们总是能在波谲云诡的局势中,迅速辨别出唯一的出路,然后快速破局。
更关键的是,他们从未犯过错。
扎克很向往故事中的英雄,他觉得摆在自己面前的,正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他即将成为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中的英雄。
扎克激动不已。
他想要成为英雄。
那么,如果想成为英雄,首先就绝对不应该犯错。针尖大小的错误也不要有,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的。
其次,英雄应该尽可能的收集同伴。
扎克想起了矿场的两位年轻人,一个已经与自己很熟悉了,另一个则刚来不久。他们都是有才能的人,他们的加入,将会为他的英雄传说增光添色。
正好,两人就住在一起,游说花不了太大的力气。
扎克满怀激动,以至于忘记先要礼貌的敲敲门。
锈损的小锁挂在单薄的木门上,被扎克一把推开。
房间深处的沙发上,黑发黑瞳的男人和红发蓝瞳的少女紧紧相拥,身躯与身躯彼此缠绕,像两条扭曲的蛇。
他们惊讶的看着来者。
冷风灌入天灵盖,刚刚的热度消失的无影无踪。
扎克明白,自己又犯错了。